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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英会过后, 因鹿鸣书院成蹊馆的学生需在来年春日上参加会试,在此之前,他们需得先按例参加乡试。
鹿鸣书院的学生多是官员贵门,许多并非京城籍贯,为公平起见, 凡在院的学生按照分配, 需出京到临近的乡镇当中参加考试。
却也巧了, 岳渊和陶望礼一处,都在云梁;却也不巧, 那个大魔星徐世弘也在云梁。
这日陶望礼来神威侯府做客,他想邀岳渊一起同行去云梁,来跟李檀打个报告。
陶望礼随下人走着,不敢随意张望,只觉得神威侯府大是大, 园林也建得顶精致,可就是人少, 陶望礼逛了一圈, 甚少闻着人气儿。
府上女眷他是打扰不得, 因是岳渊的朋友,下人便直接将他领到书房。
书房中,李檀正教岳渊练字。
岳渊见陶望礼来,以手指抵唇, 请他先不要出声, 眼睛再移到李檀的手上、落下的笔上, 锦绣的文字叫李檀勾写出来,有锋有芒,亦有自己的意气。
尾锋一拖,一捺划出行去,恣意非常,仿佛意犹未尽。李檀将毛笔放下,笑吟吟地说:“练字讲究随性,便如作画一般,不必拘泥甚么。”
下人这才出了声传报:“侯爷,太史令家的陶公子请见。”
岳渊还未怎么跟李檀介绍这个朋友,又恐自己方才示意陶望礼不要出声而让他觉得冷待不安,赶忙热络地拉过陶望礼的手,同李檀说:“这是望礼,我的好朋友,在书院里他一直对我照拂有加,甚么都肯教给我。”
听闻是陶辨机的儿子,又与岳渊是亲近的好友,李檀即刻点头道:“谢谢你照顾阿渊。”
陶望礼还是第一次同神威侯说上话,见他行容,可与坊间传闻里的不大一样,又闻他道谢,陶望礼惶恐不安,平日里的皮劲儿也全收敛下来,赶忙低下头来:“不敢,不敢......能结识岳渊,才是我的荣幸。”
这话说得不是奉承之言,言语恳切,不作半分假。李檀素知岳渊择友有度,见陶望礼眼睛活泼、举止有礼,说话敬恭虽在、诚恳不减,必定是个好孩子了。
陶望礼将来意说明,可说出了口,他就有些后悔。是他思虑不周,想堂堂神威侯府,岳渊去参加乡试,也必定有宝马仆从相陪;他自己家中贫酸,跟不上这些个排场,虽说陶望礼自己不卑不亢,但难免神威侯会觉得他是趋炎附势之徒。
不想李檀却说:“之前阿渊说要自己去云梁,我还有些放心不下,如今能有小公子同行作伴,互相照应,真是太好了!”
关饮江跟李檀请示想去参加秋试武科,李檀在群英会上见他表现不俗,想去参加秋试也是好事,便应允了。如此就无人陪岳渊去云梁,他本打算叫燕行天随行,可岳渊怎么都不愿意。李檀担心却也拗不过他,如今见陶望礼相伴,他可算放下心。
李檀继续道:“阿渊处事莽撞,小公子宽待着他些,若他行了什么错事,你回头来告诉我,我定饶不了他!”
陶望礼先是一愣,继而道:“侯爷言重。”
岳渊不情不愿地低声反驳:“我哪里莽撞了?”李檀侧头看他,直看得岳渊面红耳赤,只能先认了:“是我莽撞、我莽撞,我一定不给望礼添麻烦。”
陶望礼和岳渊认识多时,总免不了有些小磨小擦,可每次岳渊都会在自己身上寻找错误,先来同他认错;陶望礼也不是甚么得理不饶人的铁心肠,心下多次悔省。
正是两人皆将话摊开了说,才能渐渐交往甚笃。说甚么宽待不宽待,真要细细数来,也多是岳渊宽待他。
云梁乡试三天,赴乡考试的学子大都住在云梁的迎客来,岳渊和陶望礼也不例外。
徐世弘先入住,自住进三楼最幽静的天字号房,岳渊、陶望礼分住在二楼的地字号、人字号。三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也权当没看见,两方成天鼻孔朝天、各走一边,乡试三天相安无事。
乡试过后,需再等七天才会放榜。
迎客来借势举行文会,请来往才子墨客赋诗题句,由店家评选出最有才气的诗句,得胜者可免了这七日的吃住费用。
陶望礼正笑嘻嘻地跟岳渊说,想凑个文会的热闹。
徐世弘就在邻桌。与他同座的还有几个试子,他们听说徐世弘是郡王世子,大都是想来巴结巴结。徐世弘与其余人说话,言语冷嘲热讽,笑陶望礼是个“穷酸货”,没钱住迎客来,还要攀着神威侯府当个小哈巴狗儿。
其余人听了皆开怀大笑,出言迎合。他们大都是读书人,说起话来明面上带理,言深下讥笑。
岳渊正欲起身反驳,陶望礼赶忙拉下他,摇着头说:“岳渊,没事,犯不着跟他们动气。”
岳渊勉强忍下火,埋头吃菜,只听陶望礼再劝了几句,才渐渐缓舒了心。
他余光扫到一旁的徐世弘起了身,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正见在大堂一隅坐着个精瘦男人,笑眯眯的眼睛放出鼠光,精利得很。
岳渊乍一看这精瘦男人好生觉得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但自己也的确不认识他。
徐世弘径自上了楼去,停了一会儿,那男人也跟了上去。
迎客来的文会在午后就开始了第一轮的比试,较之陶望礼的兴致勃勃,岳渊正觉得困怠,想去楼上小憩一会儿。
昨日里刚考完策论,岳渊心中有底,这次乡试,他即便拿不到头名,也约莫能在榜上。连日苦读,在昨晚陡松了下来,竟觉出些疲惫,夜深人静的时候又转想起李檀。
自他跟在李檀身边开始,两人还未分开这么多天,岳渊想他想得厉害,李檀音容笑貌皆在眼前一般挥之不去,令他辗转不能眠。
他这般醉心科举并非真想博得甚么功名,而是存了份争强好胜之心。
他听闻谢容少时曾化名“贾雪儒”参加科举,在入殿选答题之时,圣上才发现这位才思敏捷、见识卓远的试子是自己的四儿子随钧。宣德帝大喜,对其宠爱有加,擢升其为王爷,封号为“景”。
他一心想证明着,他并不比谢容差,除却没有个王爷身份,文采见识,任何一样,他都不想输给谢容。
文会雅音绝句皆叫一扇门隔绝在外,岳渊嫌屋中太闷,只开了半扇窗。他仰在床上,正能看见窗外碧空万里,一时思绪万千。
窗外隐隐传来交谈的声音,这说话的也没别人,岳渊一听就知是徐世弘,天字号房就在地字号房的正上方,上头有甚么动静,总能听见一二。
徐世弘像是在跟什么人说着话,含混不清,徒招人讨厌。岳渊起身准备合窗,这才听真切了些,但听一个尖利的声音说着:“......草民只能给世子爷指条捷径,之后的事,全凭您自己安排。”
徐世弘问:“可真稳妥么?”
“世子爷要明白,这世上做甚么事都没有万无一失之说。不过您也瞧着,草民靠这个赚点儿银两,便知做这事的,您不是头一个。这俗话说得好,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话语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岳渊只听得几个字眼儿,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他本不想继续听,却又闻方才沉默了一会儿的徐世弘哼哼地笑了起来,说:“是.....你这样一说,倒让爷想起一桩滑稽事来。”
“甚么?”
“你可认识当今的神威侯?”
岳渊只听见“神威侯”三字,停住欲关窗的手,连呼吸都屏住了,只仔仔细细地附耳听着。
那男人回答:“怎会有人不知晓神威侯呢?”
徐世弘哼哼笑着:“那人才真是胆大的!想当年他能入殿选得探花郎,靠得不是文墨,而是床上功夫,与我那吃软饭的姑父行尽有悖纲常之事。现如今神威侯在京城这般威风,可不就是你口中那撑死了胆大的吗?”
徐世弘的姑姑,乃是景王妃徐怡君。而他的姑父自是景王爷谢容。岳渊全然僵硬,又记起他与关饮江打架那晚,关饮江也曾提过这等事。
“啊......是么,还有这样的说法?草民从未耳闻。”
徐世弘不屑道:“你个乡下人,能听过甚么?当年景王随试主考,卷面题目他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姓李的攀着与景王的交情,令景王泄题予他,这是京城里头众所周知的事。”
徐世弘知道神威侯李檀和他爹南郡王政见不合,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常常争辩不休;偏偏岳渊在书院处处优胜于他,害得他常受南郡王责骂不成器。
徐世弘对神威侯府,对李檀和岳渊自是恨之入骨,巴不得他们声名狼藉、人人喊打。
这京中秘闻,他是道听途说,可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没有空穴来风的事。若是李檀行得正坐得端,谁会捕风捉影编排这些事来诋毁他?
岳渊再听,已觉徐世弘言辞脏污,不堪入耳,心下横怒,当即提起袍子,转身夺门而出,直往楼上跑去。
这屋中的男人低着头问:“倘若是真的,那为何皇上不处置了他?”
徐世弘冷哼道:“真能抓得住把柄,找得出证据,你们这些人还有饭吃么?”
男人低下头,笑了几声,没再说话。
楼下大堂正兴致盎然地来一场文会的比试,几个正对对子的书生才子亦在苦思冥想着如何对出下句,琵琶声和琴声铮铮流淌出来,愈发显得宁静。
正是这时,但听三楼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贯入耳中,震得人心惊肉跳。抬头寻去,又见一张八仙桌从门外摔出来,将那栏杆砸烂,直冲下楼去。
众人一阵惊呼,远的、近的都大步往后退去。
“无凭无据,就是血口喷人!神威侯的名声,怎么能容你这般玷污!”
陶望礼仔细一辨,就听出是岳渊的声音,大吃一惊,敛起长袍,抬脚“哒哒哒”跑上楼梯。
又听徐世弘喝道:“怎么无凭无据!他与景王那些个事还用甚么证明?他自己当年都亲口承认过!要不是景王泄题,就凭他那点儿墨水,怎抵得过别人十年寒窗,说出去都怕笑掉大牙了!”
“你——!”
文会上的人在一楼大堂,两人又在房中吼闹,只些许听得几个“承认”、“泄题”、“寒窗”的字眼儿,心下揣测两人可能是因为刚刚结束的乡试在争吵。
陶望礼这才爬上楼来,见徐世弘的奴仆已然拦在岳渊的面前,不许他再靠近一步。陶望礼赶忙拉住岳渊的胳膊,惊声问:“怎么、怎么吵起来了!”
徐世弘站在仆从身后,一脸不耐烦地拍掉身上的污秽残渣。
刚才岳渊甫一进来,就将桌子掀翻在地,溅洒出来的菜汁儿、菜叶儿打了徐世弘一身。他一想便知自己说得话叫岳渊听了去,心中慌乱,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岳渊口口声声质问神威侯的事。
徐世弘当他只听了一半儿,挺起腰来,胸腔里全是愤怒。他哪里受得住这种侮辱?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的宿敌!新仇旧怨冲上头,徐世弘二话不说就扑上前与岳渊扭打在一起。
可徐世弘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哪里抵得过岳渊的拳脚?也不知岳渊何处使得的怪力,将沉重的桌子举过头顶就冲徐世弘狠狠砸去。
徐世弘惊得连爬带滚地闪躲,“噼啦——”一声,那桌子冲出房门外,将栏杆砸了个稀巴烂,“咣”地掉在了一楼,将梨花木的地板都砸出了裂纹。
徐世弘见那栏杆惨状,一时心惊不已,手足发抖,正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安排在左右客房里休息的仆从冲出来,将岳渊与他隔开,徐世弘站起来,见已得了帮手,刚刚的恐惧只化烧成冲天怒火,狞笑着、又在岳渊面前讥讽神威侯。
岳渊气得脸色发青,可他又怎能管得住别人的嘴?
陶望礼上来见情势不妙,死死拉住岳渊的胳膊,劝他不要冲动。与徐世弘过不去,就是与南郡王府过不去,届时定会给神威侯添更多的麻烦。
“添麻烦”三字,如同警钟长鸣,震得岳渊心神不定,悻然想起当晚关饮江对他的斥责......岳渊悲与愤交进,布满青筋的拳头,终于松下片刻。
岳渊咬牙切齿,眼睛几欲喷火:“徐世弘!你等着,这件事不会就此罢休!”
徐世弘正要再同他争吵一番,迎客来的掌柜的赶忙跑上来,夹在两人中间,又是拱手又是鞠躬,撑着笑哀求两人别伤了和气,又做主说给他们添了几道新菜样和酒水,重申着“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徐世弘到底还是忌惮岳渊,冷哼着推了那掌柜的一把:“小爷稀罕你的菜?!滚!别来打扰我!”说着“嘭”地一声关上房门。
那掌柜的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岳渊和陶望礼及时扶了一把,掌柜的稳定身子,点头哈腰地感谢着,说:“公子、公子,别动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么都过得去。”
陶望礼唯恐岳渊压不住怒,再生事端,赶紧拉着他回了房。
陶望礼劝慰几句,又免不了再问问缘由。可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岳渊又怎会再讲给别人听?这些个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再佐着些许零星的实事,假的都能叫他们说成真的!
几经烦闷,待七日后,云梁乡试放榜。岳渊终得魁首解元,考官先生批他文章笔迹潇洒、见解独到、逻辑缜密。
陶望礼乃榜上第四,徐世弘堪居榜尾。
送信的驿差敲锣打鼓,将喜讯送到神威侯府。
陈月听了,眼眶急热,险些掉下泪来。秀玉劝着说这是好事,不能流泪,陈月才忍住。
她令人包了红头儿给驿差,驿差掂量着沉甸甸的银袋,喜不自禁,连连点头道谢,又说了几句吉利话,这才退去。
岳渊和陶望礼回京,途中淅淅沥沥下起冷冷的秋雨来,他们不得不赶紧寻了家小客栈落脚。
两人双双中举,喜事当前,免不了喝酒庆祝一番。水咕噜咕噜温着酒,席间陶望礼一口一个“岳解元、岳解元”的调笑他,不觉已是醉然。
岳渊无心喝酒,只略一沾唇,见陶望礼些醉,便扶着他回客房休息。
夜已大深,骤急的雨声打在黄叶上,声声躁乱。岳渊觉得冷,披了件裘衣才下楼,见掌柜的正伏在柜台上困觉,连小二都倚着外头门框睁不开眼。
岳渊坐回桌边,把玩着温热的酒杯,一遍一遍地摩挲杯口,若有所思。
雨夜当中,思念总比平日里更加浓些。堂中烛火忽明忽暗,点点滴泪,每一滴都是时间的流逝。
他心念着李檀,不知他在京可好。这般想着,又不知过了几时,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当”地震响,吓得门口的小二一哆嗦,猛然转醒。
他揉着眼睛,循声望去,门口的风灯在风雨中摇摇摆摆,飘忽不定,仿佛烛光下一刻就要被这风雨湮灭。可光虽微弱,在一片黑暗中却显得极亮极亮,小二正借着这光,将见那黑暗中人影穿行闪动,身法比那光芒都要快,锋刃相接之处雷火电光,吓得他一阵噤寒。
正见客栈外有几十个黑衣人,来势汹汹,手持刀刃锋利骇人,正将几个身着兵袍的官爷团团围住,打得不可开交。官爷当中有一人身着明铠软甲,粼粼生光,手中握着一杆金灿灿的长/枪。
冷冷的雨顺着这人的苍白冷峻的面容流下来,饶是这人长得俊美,那满身煞气仍吓得小二腿发了软,捂住自己想要尖叫的嘴巴,赶忙退回大堂,正要将门全都关上。
“哎呀——观音菩萨、如来佛祖、土地爷,这是招着甚么煞神了啊!”
岳渊早已听见动静,见外面争斗得厉害,将欲闭的大门抵住,闪身出去,挥手将客栈的门紧推上,唯恐伤及无辜。
门口悬着的风灯摇曳闪烁,他一眼就认定了那把湛金枪,心下漏了一拍,瞪大眼睛正欲分明情势,却怎么都不见那黑暗当中的皮开肉绽、血花飞溅。
只消须臾,声音安静下来,全部没在滴滴答答的雨声当中。岳渊叫秋雨袭得全身僵硬,就见那风灯下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摘下头盔,那双比夜都要黑的眼睛带着岳渊不曾见过的泠然寒光,一一扫过地上的尸体,枪头的热血叫雨刷冲刷而下,又复往日的料峭锋芒。
“侯爷。”
“收拾了此处,别留一个活口。”
岳渊恍惚身处梦境,眼前的人不像他平日里见着的人,也是他这几日在梦中才能看见的人。
“李、李檀?”
李檀抱着头盔,疾步走近,冷冷的雨水顺着铁硬的盔甲流下来,流到岳渊的颈间,一片冰凉。李檀一掌推开客栈的门,正将那躲在门后从门缝中偷看的小二推了个四脚朝天、哎呦痛叫。
李檀推着岳渊进入店门,鼻息间全是粗重的喘息。他全身已经凉透,面容上全是雨水。岳渊见了赶忙用袖子替他擦去,李檀神容冷峻骇人,杀气未褪,捉住岳渊的手,说:“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怎么了?你怎么......那些是甚么人?”
“是南郡王府的人。”
岳渊闻言一惊,转眼就想起那日与徐世弘的争执......那些人必定不是冲着李檀来的,不然不会到这小客栈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人要杀的人是他。可他又实在不解,他与徐世弘虽然积怨多时,但若真论起来,也没甚血海深仇。
徐世弘为何要对他痛下杀手?
再多的疑惑也容不得去想,岳渊急道:“望礼还在楼上,我去叫他下来,咱们一起走!”
李檀紧紧握住岳渊的手,眸色沉沉,转身望向夜色深处,目光留在那盏风灯上。片刻,他说:“现在还不知南郡王府派了多少人来,与望礼在一起,只会让他陷入危险。你先跟我走,我自会派人保护他。”
岳渊想了一想,随即点头:“好!”
李檀塞给那小二几锭银两,请他好好照顾陶望礼,又转身唤来三名手下,令他们留在客栈中。匆匆交代一番,李檀将佛鳞剑塞到岳渊的手上,提着湛金枪就上了马。岳渊紧随其后。
两人迎着寒雨连夜赶路,只跑得风停雨停、马吐白沫,待天空由浓墨转至灰蓝,李檀才拉停了马缰。岳渊随之停在一家驿站门口,见站外来来往往巡逻着的皆是李檀的人马,才确定是绝对安全了的。
几个士兵迎上来,李檀翻身下马,脸色苍白如纸,却不说话,一边将湛金枪递出去,一边褪下盔甲。
李檀紧紧握住岳渊的手腕,将他拉到香水行,里头雾气腾腾,早已备下了热水。李檀抚上岳渊的双肩,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岳渊见他眸色微颤,胸腔起起伏伏,怎么也不得平静。也不知他是冷得还是怎样,脸色青白,齿间不断打颤,咯咯作响。
“你怎么了?”
李檀俯近,抵住岳渊的额头,又将他抱了抱,颤着声音说:“去沐浴罢,驱一驱身上的寒气。这一夜你也累了,好好休息。”
说罢,便不再留。
岳渊身上寒僵,风一吹,猛打了个哆嗦,赶紧进香水行热浴。叫团团热雾包围住,岳渊倚着浴桶,奔波一夜的惊惶不定沉下来,脑海中又想起李檀方才的神情。
他那是......在害怕吗?李檀在害怕甚么?
僵硬冰冷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驿馆的下人送来备好的衣衫,服侍着岳渊穿上。下人又给他拢了件裘衣,说:“岳公子,侯爷吩咐让你喝碗热姜茶,暖暖身。”
见下人将姜茶奉上,岳渊也只好尽数喝下。
“侯爷呢?”他问道。
“侯爷也刚沐浴完,这会应该在小绿轩。”
由下人指着路,岳渊寻到小绿轩来,还未走近就听李檀在和一个人交谈着甚么,像是在议事。岳渊不敢打扰,就在门外候着。
“是......南郡王现不在京城,应当不是他亲自派来的人。”一人汇报着,正是燕行天的声音,“属下摸了摸刺客的底子,全是些个为宁为财死的亡命之徒,与南郡王府没有半点干系。”
李檀:“是徐世弘找得杀手?”
这一句直叫外头的岳渊听得骨头发寒。
昨夜那些杀手真是徐世弘派来的?那些人埋伏在客栈外,刀起刀落、杀人不眨眼,倘若......倘若李檀没有及时赶来,他现在肯定已经丧命了。
这样一想,除却愤怒和疑惑,更多的还是后怕。岳渊抱起手臂,抑住不自觉的颤抖,又想起李檀那刻的神情。难道李檀害怕的......也是这个?
屋中沉默一会儿,燕行天压低声音道:“无论如何......南郡王府怕是留不得了。”
不管是出于甚么缘由,对岳渊痛下杀手已是事实,岳渊没死,南郡王府怕是不会罢休。这次是冲着岳渊,万一下次就冲着侯爷呢?
南郡王手下养着好几个武功高强的家人,要是真派出那些个人,就算是李檀,应对起来,怕也是危险居多。
李檀冷冷地笑着:“南郡王府,本就留不得!”
但听一阵“噼里啪啦”,尽是尖锐的碎裂声响。岳渊惊得小退一步,睁大眼睛看向紧闭的门。自他跟着李檀起,他还未见过李檀发怒的模样,一时只觉心惊,将呼吸屏得更紧。
“去协助孟先生做好翰林院的事,这次本侯绝不会轻易放过徐家的人!”
岳渊还未回神,拉开门走出小绿轩的燕行天瞥见一鸿身影,反手挥过鳞刀,定睛一看才见是岳渊。燕行天赶紧收回刀,问:“岳小公子?”
岳渊愣愣地点头,往里头探去,就见李檀站起身来,脚下全是碎瓷片。
燕行天来回看了几眼,静默着没有说话,抱拳退下。
岳渊缓步走进屋子,见李檀黑眸颤抖,僵身立定一动不动,一时也不知说甚么好。岳渊捏住李檀腕间的衣袖,低声说着:“来,小心扎到脚。”
李檀皱了皱眉,低头才见脚边满是碎片,迈到岳渊身边去,两人一时靠得极近。
李檀正是无措,赶忙收拾好情绪,扯开笑,问他:“不冷了罢?”转着手腕捉住岳渊的手指,握在掌心间,还是水一样的冰凉。
他轻轻地揉搓着,抵在唇边呵着热气。
岳渊侧下头,偷偷瞧着李檀,他的脸色实在苍白,衬得双眸黑得像夜,望不见底似的。岳渊轻声说:“是我叫你担心了......”
包拢在一起的手分明僵住,但也只片刻,李檀便恢复常色,低着头替岳渊暖手,到最后也只叹了句——
“你......你呀......也本活该我一辈子为你担惊受怕......”
岳渊听着他说“一辈子”,明知他话中未有旁的情意,但脸上不禁染了一层薄红,转念就想到了日后的长长久久。
迎着半边天瑰丽的浓彩,一行人回到了京城。
陶望礼比岳渊还早到,一路上没有遇见别的波折,平安地回到自己家中。
留在京都参与武试的关饮江也中了武举人,姚崇义见关饮江的确是可塑之才,为其奔波游说,请李檀允许关饮江跟在他身边学武。
李檀自不会拒绝,这孩子肯上进,他也不会拿侯爷府来箍着他,只私下里叮嘱姚崇义教学之时,万万以武德为首,武功为次。姚崇义连连应下。
过了年关之后,李檀就不怎么能回府了。
李檀曾为昌明年间的文举探花郎,如今年纪轻轻立下战功,凯旋回朝后领神机营,守卫京都,乃是个可出将入相的人才。宣德帝有心提携新臣,就下旨让李檀参与春闱科举一事。
如今李檀起居皆在翰林院内,负责出策论的试题以及监考春闱武举骑射。
等翰林院定下考卷,李檀和一干出题的大学士将会移居京郊一处桃园中。等文举过后,李檀才能回来随考武举。
岳渊在会试之前都不能见到李檀,平日里也干不得旁的趣事,只一头埋到书海当中,沉心苦读。临近春闱的时候,来神威侯府走动的人多了起来,皆是赴京赶考的书生,送了些礼到侯爷府。礼不贵重,以各乡特产居多。
陈月知这个节骨眼上不好收下,言明其中要害,一一谢绝。一来二去,陈月才知道这些书生不是为了科举的事有求于侯爷府,而是受了李檀的恩惠,感念于心,便拿了这些来聊表心意。
原来是他们到京之后,身上的盘缠就已用得七七八八,无钱投宿,只好找了口烂尾巷,立起木板子做屋,风餐露宿、幕天席地。他们本想着就这样捱过会试,没想到却叫巡城的李檀逮了个正着。
李檀见这个“小木舍”实在寒酸得紧,夜间几人围着蜡烛温书,还需有人用手遮着风,平日吃得也多是馒头和凉水。李檀身后跟着士兵,来势汹汹,将他们吓得不轻,有要爬墙跑的、也有要钻狗洞的,李檀哭笑不得,令左右将这些人全都拎了过来。
李檀先是恭恭敬敬敬了士礼,言明身份,将自己的玉牌子交到几人手中,令他们拿着牌子去品香楼投宿。他们见此人身着明甲却带着儒雅之气,正不知这是哪位儒将,待接过牌子去品香楼问了问,才知是神威侯李檀。
他们穷山僻壤当中出来的寒门子弟,虽无幸得见神威侯真容,但他们也知道神威侯的父亲李文骞李老将军的名号。他们万不会想到自己能得如此恩惠,锦上添花总胜不过雪中送炭,李檀的这枚玉牌子于他们来说如同神符护身,让他们再不用饱受风霜。
李檀拜过士礼后的那句话犹在耳侧:“我大祈国栋梁之才怎可堪寒风之苦?”
内心感激已无言以表,多次拜见,只望能有机会当面答谢。
陈月听明他们的来意,又遣下人再端了五十两银子出来。那些人纷纷摇头摆手,连连言道“万万不可”、“使不得,使不得”......
陈月捏着手帕,声音好似清泉:“妾身虽不如各位公子通晓经纶,但也知义字何解。二爷仗义疏财,不是要求回报,而是望各位能专心应试,不为外物所扰。这些银两,你们且收下,也算妾身一些微薄的心意。等春闱过后,各位公子再来侯爷府拜访也不迟,现在大试在即,二爷也怕落人口舌,耽误了各位的清名。”
陈月一番话情理俱在,几人暗怪自己考虑不周,再同陈月拜谢过,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将银两手下,只讲明等春闱结束,再来侯爷府拜访。陈月不再勉强,点头做主应下。
岳渊携着书,正从客厅前路过,与出来的几人打了个照面。书生们见府上还有个衣着不俗的少年公子,面容俊朗,英气不凡,自当认为是侯爷府里的主子。他们不知是谁,只行礼算作见过。
岳渊将这些人的面孔扫过一圈,躬身回礼,他们这才离开了神威侯府。
“嫂子。”
见陈月叫秀玉扶着出来,岳渊赶忙迎上去,说:“府上又来客人了?”
“是二爷襄助的几位学生,来给咱们拜谢的。”
陈月见岳渊臂弯间还携着书籍,又想起这孩子每晚挑灯夜读至深夜,心喜也心疼,不免劝道:“也要注意身体,别熬坏了自己。”
“哎,渊儿记下了。”
陈月莞尔笑着,伸手替他揪下肩上脱出的一处线头,说:“府上得了几匹新料子,回头等你考完,嫂子带你去布庄裁身新衣裳,好不好?”
“行。”岳渊点点头,“我正好陪你去城西看看你的旧症,喝了那么多苦药,总该好全了才对。”
陈月笑得更深,说:“好。我不耽着你了,快去温书罢。”
转眼已至春暖,垂柳抽黄,碧波压绿。又是一春的满城飞絮。
春闱之时,贡院当中青白的纱幔卷着竹帘,轻飘飘地垂落下来,木板隔开的一间一间的号舍,鳞次栉比。近万名考生依次进场,从考官手中接下号签,再行至自试房当中,敛衫端坐,解下草绳轻轻拢住的试卷,铺展开来。
落笔即是锦文绣章,或小楷、或行书,笔锋中全含着决定生死的料峭。
主考是礼部尚书,左右侍郎监考,陈平自在其中之列。
因着岳渊是陈平向书院推荐的学生,这次会试自留意岳渊的多些,巡考总好到他的试房中来,瞧他写得如何。陈平见岳渊面色从容、下笔有神,便知他极有把握。这小子之前中了解元,已是极了不起的,指不定小小年纪就能考中进士,不可不谓前途无量。
徐世弘的试房与岳渊挨得极近,就在斜对面。
陈平瞧他位置极好,时而凉风阵阵,可徐世弘好似有些答不上题,惹出满头大汗,时不时从考篮中拿点心塞到嘴里,鼓鼓囊囊,全无了平时的跋扈样。
同样的,在他正前方两格的试房中端坐着的是陶望礼,题答了一半就开始吃馒头了。
陈平见他大快朵颐,又想起之前苏枕席称赞陶望礼是栋梁之才,一时对大祈的前途甚觉绝望。
令响敛卷,考官封存,之后判卷一事交由礼部和翰林院联办。
待文试过后,李檀一干人才从桃园中被放出来,这头连府都没回,立刻就被苏枕席召去翰林院阅卷。
文卷过三部学士批阅,再交换复阅,直看得李檀双眼乌黑,不知天地何物。
历经两个半月,才从中挑选出一百张出色的答卷,再由三部大学士推出前三甲。光提名的就有十几个,免不了一番口舌论战,几位大学士各持己见、争论不休,最后由苏枕席根据各方意见,敲定最后的结果。
一一拆了封,得一甲的正是岳渊。他们推选三甲时,李檀从不与这几位老学究争论甚么,只坐在旁边喝茶吃点心,这见了头封的名字,才感叹这些个大学士老是老了些,眼睛还算明亮。
再拆了两卷,一为陶望礼,文章风格却不像他这个人野性,像他父亲陶辨机,有板有眼、头头是道,虽较岳渊的试卷略显得有些寡淡无味,但其中观点鲜明、不折不催,摘了这二名的桂冠,倒也不屈。
再来,展开卷头一看,文字遒劲,书着“徐世弘”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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