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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焦急地说:“侯爷, 您小心些,小心木梁!”
李檀抬头见那些裸/露在外的焦黑木架, 外表已经熏成炭黑的酥裂状, 但房骨还算安稳,不受猛烈的外力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天化成丝丝小雨,他索性将伞扔给燕秀秀, 自个儿在里头徐徐转了一圈, 眼睛不放过每一处,终于停留在床前。
床上的物什烧得一干二净,但床是土垒成的,约莫留个形状, 床根有一处烧得要比周围的颜色更深一些, 不细看,还真不能发现这一处异样。
李檀了然一笑,招手唤岳渊过来, 指着那一处烧痕,说道:“我就说,老天爷一贯瞎了眼的,哪里真看得上云梁这样的小地方?可不就是‘人’在装神弄鬼么!”
岳渊睁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都未看出什么。
“这儿怎么了?”
李檀拉他蹲下来, 叫他看得更清楚:“从前我在军营, 粮仓烧起大火来。之后将军追究责任时, 守仓的人硬说是粮仓是自己烧起来的。这个守仓人在军中也有点威望,虎威将军要杀他,却无铁证,恐难以服众。”
他用手比划出那块较深的烧痕:“军中有一士兵,无意中发现类似这样的痕迹,他从前在衙门当差,随县太爷查过不少纵火案,确定有这般痕迹的地方,就是火势最先烧起来的地方。”
当时这等痕迹是在粮仓内,在周围也发现了点火用的物什。面对这样的证据,守仓人最终承认自己是越国派来的奸细。
岳渊一点即通,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如果真是雷火,最开始烧着的地方应该是在屋顶,怎么说也落不到床侧来...”
李檀点点头,转而问士兵:“着火之后,这里可有人来过?”
士兵说:“应当没有。侍郎大人也以为是天火,恐再伤及其他,派了兄弟守在此处,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不过今天这里刚撤走了人......大概不会有人趁着这会子的工夫看个破屋子吧?”
话音刚落,岳渊和李檀一同挽了挽袖口。士兵和燕秀秀大为所惑,看不懂这两人怎么如此默契。
李檀转眼也见岳渊正挽袖口,手下一顿,蓦地笑起来:“不怕脏么?”
“哼。这算得了甚么?”岳渊可不想叫他小瞧了去,伸手就开始拨弄眼前的一团焦灰。
那灰叫雨融到一起,触之黏腻非常,如同搅动一团烂泥,可岳渊一寸一寸地拨开来看,仔细找寻着什么。
陈平虽无心于存留证据,但日日叫人把守此处,那纵火之人估计无机可乘,或许还此处还遗留着放火时用的东西。
李檀见他寻得认真,唇角笑意渐深,亦同他一起寻到焦灰中去。片刻,李檀就觉手上油腻得厉害。他皱起眉头,低头闻了闻手上的味道。
“火龙油?”
火龙油乃是军用的火油,用以行军打仗过程中的取暖以及火攻。以火龙油浇之,火势既迅猛,且难以扑灭。因其燃烧过后的味道独特,李檀在军中多年,一闻便知。
陈平在京多年,不曾在军中历练,才没能看出这样的小把戏;加上众口皆言天谴,早在他心中种了颗“鬼心”,自然会将一切怪象归于鬼神怪谈。
李檀一笑。
哪里有什么天火天谴?这不就叫他抓住了狐狸尾巴么?
不过让他奇怪的是,云梁这样的小地方,哪里来得这样昂贵的火油?
“哈——!”岳渊从一团黑泥当中举起手来,手中稳稳当当握着一根已经被烧焦的火把,把头上裹着浸着油脂的破布还翻出些完好无损的部分。
岳渊说:“这种小伎俩太拙劣啦,也不知道怎么就糊弄过去侍郎大人的!”
“当心叫陈兄听见!打你的时候,我可不护着!”
“那不行,到时候我就躲到你身后去。”岳渊笑嘻嘻的,高兴极了。
李檀沉下口气,徐声说着:“你若身处侍郎之位,也未必能看得清。拙劣的是伎俩,但情景辅成,这整个所设下的局,便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看破的了。你记着,切忌看轻任何一个人。”
岳渊晓得李檀这是在教训他,不再嬉皮笑脸,赶忙肃了容同李檀认过:“渊儿知错。”
李檀见他诚恳认错,毫无搪塞,渐渐放宽了心。
正说要起身回去,忽听“嘭——”的一声巨响,木梁上酥裂的焦灰纷扬而下。
燕秀秀瞬间吓白了脸,大喊一声:“小心!”
不及两人反应,上头悬着的一根木梁直挺挺地猛砸下来。李檀大惊,本能将岳渊抓过来护在怀中,岳渊还不晓得是什么情状,只觉李檀整个身躯一下压住了他。
李檀痛哼一声,看着岳渊面容的眼睛充上血丝。他死死一咬牙,狠狠震了下肩膀,那砸在他背脊上的木梁叫他震开,骨碌碌滚到一侧。
他携着岳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火场。
前脚刚出来,原本好好的屋子骨架全部塌陷下来,轰隆砸了一地,彻底成为一片废墟。
燕秀秀正焦急上前,忽然听到一侧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树影婆娑,她冷眼扫过去:“谁!谁在那里!”
李檀扶着发痛的肩,咬着牙喊道:“追——!”
不由分说,燕秀秀好似利箭一般飞过去,消失于草色烟雨当中。
岳渊这才缓过神来,回身扶住李檀,瞪大着眼睛查看着他有无受伤,手和唇哆嗦个不停,一时连话都忘记说。
木梁还砸到了李檀的脖子和后脑勺,现在他整个后背都酥麻酥麻地痛着,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头晕目眩,让他胃中直犯恶心,顿觉眼前天旋地转,大片大片的黑暗席卷而来。
“李檀...李檀,你应我一声...”
岳渊晃着李檀的肩膀,声音颤得不成样:“你应我...你应我一声...”
黑衣人死死揪住李檀的后领,咬牙切齿,正欲大喊叫他们停手,不想听见人群中一声尖叫。咿咿呀呀从远至近传过来,只见从人山人海当中冲出来一个衙役打扮的人,挥舞着双手,疯癫般地大笑着。
围堵着百姓的士兵吼道:“退回去!”
那衙役起刀一把割了自己的头发,撒到地上。
陈平正喝着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吓呆了眼睛。
衙役中了邪似的撞向供奉在法华碑前的炉鼎,直撞得头破血流,大笑着从地上爬起来,颠三倒四地喊着:“佛祖!佛祖!带我!...脱离苦海——!哈哈哈哈哈哈脱离苦海!”
不知谁大喊一声:“是中邪了!中邪了!”
李檀大惊,眼见着那衙役站到了炉鼎上,一下倒在香灰当中,香火头将他的衣裳烧穿,烫到他的皮肉上,零星的火星渐渐在他背上烧起来!
黑衣人惊声大叫:“不要!”
李檀一窒,手腕翻动就从束缚中挣脱出来。
黑衣人惊着要去擒他,不想李檀纵身上前,将衙役扑倒在地,慌忙中拿袖子扑着火,大喊道:“陈兄!水!”
陈平急火直冒,转眼寻见一旁祭祀所备的圣水。
水是无根水,前些日雨水初落,刚灌满了小半缸,陈平力大无穷,上前抱起陶缸,往李檀身上一泼。
李檀倒吸一口冷气,可算镇定下来。浑身湿漉漉的,全然凉透,玄色衣裳颜色更深,衬得他脸色雪白。
李檀眉峰蹙起无奈,翻身坐在地上,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气笑出声:“这也太狠了...陈兄是想淹死我?”
陈平绷着脸,上前将李檀扶起来,切声问道:“没事吧?可伤到哪里了?”
李檀摇头,眼睛看向还躺在地上的人。
那衙役背上已经泛出掺着血丝的焦黑,撑着一丝神识,目光迷离地看向法华碑,低低呓着说:“...法华碑,不能动,报应...会有报应的!”
黑衣人疾步上前,跪倒在那衙役身侧,将他抱在怀里,扯下蒙面,哭声喊着:“敏言!你看着哥,看着我——!”
那唤敏言的衙役痴痴笑着拉住黑衣人的领子,待他靠近了,轻声说着:“哥,哥...别担心...我骗他们的...哥,我想帮你,我有用了...”
黑衣人将自己的弟弟抱在怀中,眼泪夺眶而出,咬着牙,恨意滔天地看向李檀和陈平,反手抽刀对准他们:“谁敢动法华碑,我就叫谁死!滚!”
云梁乡的乡民看见平日里素来和善待人的赵敏言中了疯症,作出这般癫狂的举止,定是诅咒无疑了。这回是赵敏言,下次又是谁呢?
烧焦的背脊还历历在目,无穷的恐惧化作无穷的愤怒。
一人叫嚣着大喊:“对!不能动碑!”
其余人也有了勇气,纷纷振臂高呼:“不能动碑!不能动碑!不能动碑!”
声音如同雷动,人群暗潮涌动,一步一步涌上前来。围成人墙的士兵持着刀对准人群,可面对蜂拥而来的人群,他们没有一个敢动刀,步步后退,直至收拢至一处。
陈平扶着李檀,被围在人群中央,叫士兵堪堪保护住。面对失控的场面,陈平火冒三丈,举刀大声喝道:“本官是奉皇命前来移碑,你们想造反不成!”
云梁的百姓又怎会再听他说什么?个个愤怒着一双眼,甚至有得人开始推搡着士兵。士兵中有一人倒下,人群就像泻下堤的洪水般涌过来,好似碎石杂落般的脚步踩过那士兵的身躯,痛苦的嚎叫声被淹没成低低的呜咽。
李檀看见,又惊又怒,离开陈平身边,上前想要将那人拉起来。
许是百姓以为这人是要动手了,不及李檀走近,一群人就扑上前来,抓住李檀的胳膊和领子,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冲着他的腹部就捣了一拳。
李檀不防地吃了一记,万万没想到百姓真敢动手。这可是死罪,他们当真疯了?!
他反手蕴了十足十的力将面前的人打开,拨开人群将那跌倒的士兵扶起来,却见一只手迅速捡起那士兵掉落的刀,狠狠地朝着李檀砍下!
李檀抽出贴身的匕首反手格挡出去,眼前突地横泼出一口鲜血,溅到李檀的脸上。
这一股黏腻湿热的触觉,叫李檀怔住,一阵窒息。眼前的乡民猛地倒下。
紫黑色的身影好似从天而降,锋利的长剑所到之处皆是鲜血。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带着半口獠牙面罩。面罩上是红的血,面罩下是狠的眼。
下手狠厉,起落毒辣,训练有素。
死士。绝对是死士无疑。
李檀从纷乱的人群当中捕捉到几个身影,他们个个手持刀柄,混在百姓当中,但又不像是来请命的普通人,每一个当中眼露凶光,满是杀意,见大局已乱,提刀直冲向李檀和陈平。
李檀立刻明白是有人想趁乱杀害朝廷命官,无论出于甚么样的目的。但这从天而降的死士又岂是一般人?刀锋利刃缠在一起,分不清血与光,具溶在昭昭明日当中,
陈平眼见两股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势力缠斗在一起,一时惊了眼:“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都住手!住手!”
从纷乱的人群当中,李檀远远看见坐在轮椅当中的陈卓,淡着一双眼,无波无澜。
待至眼前的人一个一个倒下,死士回身看向陈卓,等到对方轻轻点了点头,这些人在顷刻间尽数退去。
只留下两个陈卓的近侍,将那挟持李檀的黑衣人以及他的弟弟押送到轮椅前。
李檀与陈卓对视片刻,心陡然颤抖起来。
李檀为家国锁住了心,捆住了身。他视陈卓为知己,皆因羡慕陈卓这双胜过云中鹤的眼睛——不为俗世所扰,不为外事所累。
日光正盛正暖,可此刻李檀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发寒。
是了。是了。陈三愿怎能是池中物?除了残废的一双腿,文韬武略,他向来不弱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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