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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渊不断说着感谢的话。
陈月真得疼他。
李梁战死那会儿, 陈月怀着孩子, 收到前线传来的死讯, 一时经受不起打击, 从台阶上栽下来, 她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孩子就这样没了。
这么多年, 她一直怨自己没能给李梁留下个一子半女。
岳渊来后,没几日她就犯了头痛, 原是老毛病了,平日里就着药喝,长久地调养着, 因不是什么大病, 府上没人在意,连陈月自己都不当一回事。却是岳渊一趟一趟地往她房中跑,时不时来问她是否好受了些。
她看着岳渊,总会想起自己那个与她有缘无分的孩儿。陈月怎么能不疼他?
岳渊说要到府门口等着李檀, 陈月叫人拿了手炉来叫岳渊揣在怀中, 陪他一起在这里等。
见李檀从马上下来, 两人一同上前。岳渊一下撞进李檀的怀中, 只顾着抱他, 什么话都说不出。陈月见了浅浅一笑, 对李檀说:“你瞧这孩子毛躁的, 非要在门口等你。”
李檀失而复得, 自是欢喜,手下揉着岳渊的脑袋,等着一会儿再同他说话。
他先对陈月说:“大嫂,你别陪这小子胡闹。岳渊前几日同我说,你痛症犯了,我这一应酬起来没完,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今天想起来,特意跑到城西将黄大夫请来给你诊诊脉,你老这样忍着可好不了。”
陈月说:“不过是小痛小病的,不碍事。我那里也有方子吃着。”
“不管用就别吃了。一会儿黄大夫就来,再给你开一服。”说着李檀将岳渊拎起来扛到背上,笑道,“我先给他上上课。”
陈月见他这样生猛地拎着岳渊,心里惊得不行,连忙道:“小心些!”
她不知道岳渊怎么进得牢房,李檀岳渊都不说,她也不问,但她知道李檀没少为岳渊的事奔走,心里生怕李檀会责罚岳渊,不禁开口求情道:“他还小,你可别打他,有什么事说说就行了。你说他,他一定会听的。”
李檀挑起眉,往岳渊屁股上打了一下:“哎呀——?什么时候把大嫂都收买了,现在都袒护着你了?”
岳渊叫李檀打了屁股,顿时羞赧起来,脸似火烧,偏偏李檀还箍着他,他还挣不出来,羞恼地说着:“我没有!”
陈月见李檀还同他玩闹,不似生气了,心也就放下来,任着他们胡闹。
李檀携着岳渊到他自己的房里去,屋中地龙腾地火热,李檀出了一身汗,只好先将岳渊规整地放下。他解开披风,褪去轻甲,换上常服,一点也不避讳着什么。
待周身轻松,他一把捉住岳渊,将他按到桌边来。
岳渊战战兢兢,不等李檀开口说话,先低下头来:“我知错了!”
李檀不想这孩子莫名其妙认了错,蓦地笑了下,又连忙忍住,起了份逗他的心思,正襟危坐道:“哪儿错了?”
岳渊抬起眼皮,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不该伤了景王...”
李檀肃声说:“你好大的胆,我给你剑,是叫你伤人的么?”
岳渊却也觉得委屈,瞥着嘴说:“我...我以为他要杀了你...!我拿着剑,是想保护你,不是想伤人。”
最后一句猝不及防地碾过李檀的心,柔软又干脆。
见李檀只瞪着他,岳渊不敢再委屈,连忙道:“是,是我错了,我...我...我下次蒙上脸,一定不叫他发觉我是谁!一定打完就跑,不拖累你!”
岳渊垂头丧气地捂上面:“现在,剑也没有了。”
李檀不可闻地叹笑了声,伸手将岳渊揽在怀中,说:“逗你的。错不在你...是我不好...”
李檀起身,将与兵甲挂在一起的剑解下来,扣在岳渊面前,说:“这把剑,归你了。”
岳渊惊着将剑捧起来,不可思议地抚着剑鞘上的花纹。剑于他来说还有些重,却也能拿得起来,等他再练过,他肯定能将它使得很好很好。
他抬头问道:“真的?真给我?”
“这把剑唤作‘佛鳞’,是我父亲传于我的。我私心望你能接下这把剑。剑乃器中君子,圣人之兵,品性最好。我父兄死后,我便改用长/枪。佛鳞不常出鞘,也是寂寞。”
岳渊将佛鳞抱在怀中,问他:“为什么不用剑了?”
李檀沉默半晌,不免又想起诸多事来,一时五味杂陈。
他从前避讳着不跟别人讲这些事,可当岳渊问得时候,李檀头一次觉得说出来也好,说出来或许能轻松些。
李檀沉下口气,道:“我父亲善枪,兄长善刀,三弟剑术虽不算精湛,却也小有所成。兄弟二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可是多年前...他们双双被越军斩于大津江,尸骨无存。我父亲痛失爱子,在皇上面前请命出征,亦是有去无回。”
岳渊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你呢?”
李檀的手指骤然收紧,面上露出极为痛苦的颜色。
岳渊抓住李檀的手,安抚似的揉捏着他的手背,说:“我不问了。”
李檀说:“我也在大津江。当年越国大举北上,我知此战危机四伏,便决定以军师门生的身份随军而行,为他们出谋划策,合力抗敌。可他们被困在大津江的时候,我救不了他们...”
李檀的手冰凉冰凉的,像一块寒冰。岳渊惊着说:“我不问了!”
“你让我讲出来罢。我能好受些。”李檀扯出一丝浅笑,“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我也从未跟别人讲过。”
岳渊迟疑地点了点头。
李檀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当时两军于大津江两岸相立相抗,祈国战线拉得很远,不宜打持久战,需得速战速决。我已使计截断越军的粮援,决定先发制人,趁上游未破冰、江水未涨之时,令我军大举渡江,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可不知道为什么,越国好似已经知道我定下的计划和实施的时间,先行在江面上设好埋伏...我大哥、三弟都在战船上...”
他的声音近乎发颤。
当时大津江面上带着火油的万箭齐发,一瞬间照亮了整个黑夜,却叫祈军堕入绝望的地狱。
李檀:“他们被伏后,一直死死苦撑着等待救援。我晚了一步...倘若当时我能拿起剑,或许能来得及救下他们...可是我怕,我怕见到血...”
没有人知道,李檀的剑术乃是李家之最,“佛鳞”代代相传,唯有李檀悟得剑中精髓。可就是这样精于剑术的李檀,却没有办法上战场——他怕血。
但凡见到血迹便莫名地心悸颤抖,面色惨白,那种从身体内部不断涌出的恐惧感几乎能将他逼疯,让他连剑都握不住...
他拿着佛鳞,却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最亲的人...
“祈国在大津江上受了重创,损失一名大将、一名先锋,士气大减,不得已往后撤退三百里余,可越国仍旧死追着不放,似乎一定要将我们剿杀得全军覆没才肯罢休。双方又在牧野上僵持苦战了数月,是我父亲领着援兵赶到,才打破了僵局。当时越国被耗得兵力虚弱,亦是强弩之末了,我父亲是老将,是祈国的军心,凭着这些才将越国一举击退。只是在作战之时,我爹不慎中了毒箭。我为他去找药,仍然没能来得及...”
岳渊单单是听着就觉得揪心得疼,看着亲人一个一个死去,他都不敢想当时的李檀是怎么熬过来的。
李檀说完,却也觉得将这些事说出口不那么难了,或许是因为时间,或许是因为岳渊。
李檀伸手抚着岳渊怀中的佛鳞,叹息着说:“父亲临死前将他的湛金枪交给我,希望我以后能护住李家,所以...我就再也没怎么用过佛鳞剑。如今交给你,是它的荣幸,若你喜欢,日后就带着它罢。”
岳渊只觉怀中的剑又好似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备觉沉重又甘之如饴。
佛鳞是兵器,也是盔甲。
岳渊将佛鳞端端正正地摆放到桌子上,捧起李檀的手,小声问着:“那你现在还怕吗?”
“恩?怕血么?”李檀失笑道,“怎么会?我既从战场上过来,自是不怕了。”
岳渊好奇地问:“怎么不怕的?”
李檀:“想拿起湛金枪,就必须面对,不能怕。”
话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可他没告诉岳渊,他当初选择面对,却实在怯懦。凡惧血之时,便饮酒壮胆,久而久之便赖上酒瘾。
虎威将军向来很敬重李文骞,李檀在他麾下,他自然多番照顾。可无奈李檀嗜酒成性,惧血症还未根除,身体反倒一日一日消瘦下去,再强的意志也被终日的恐惧和挫败渐渐磨灭,颓然得不成人样。
虎威将军将他送到岳怀敬的身边,希望岳先生能好好开导一番,哪怕不上战场也行,对于当时的李檀来说,只要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要重要。
李檀在醉梦中浑浑噩噩,不知天地何年,病痛交加,一度生出一死了之的念头。若非岳怀敬在旁悉心照料、耐心教导,他都不知该如何度过那段最难熬的时光,刻在骨血里的疼痛伴着岳怀敬的恩情,叫他终身难忘。
岳先生...
他看着岳渊,再没能说出什么来。
李檀问:“这里可叫人勘察过了?”
士兵摇摇头:“都烧成这副模样了,还有什么好查的。之后有乡民跟过来,都说这是天火,要遭天谴了。侍郎大人半信半疑的,也没再细查。”
李檀轻哼一声,兀自沉默了会儿,缓步走到草屋子里去。
士兵焦急地说:“侯爷,您小心些,小心木梁!”
李檀抬头见那些裸/露在外的焦黑木架,外表已经熏成炭黑的酥裂状,但房骨还算安稳,不受猛烈的外力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天化成丝丝小雨,他索性将伞扔给燕秀秀,自个儿在里头徐徐转了一圈,眼睛不放过每一处,终于停留在床前。
床上的物什烧得一干二净,但床是土垒成的,约莫留个形状,床根有一处烧得要比周围的颜色更深一些,不细看,还真不能发现这一处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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