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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知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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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下了数点黄梅雨。

    佛怜世人,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的144盏油灯,已熄灭数日。

    沈正之将忙碌在病患中的大夫们召集进了大雄宝殿。

    大夫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宝殿,他们忐忑不安地进去,愁容满面地坐下。

    待那个小姑娘进来后,他们才舒了一口气。

    他们见过许多小姑娘,有的稚气未脱、烂漫天真;有的娴静若花照水,温文尔雅;还有的伶牙俐齿,娇俏爽利;

    可他们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不管什么时候,她都笑眯眯的,好像什么都不成问题。

    大概他们从前从来没见过公主。

    大概公主就是这样的?

    从松江府来的十六名大夫,流民中加入帮忙的十七名大夫。

    共计三十三位,有的须发皆白、面慈心善,有的正值壮年,风风火火。

    灵药笑着看着面前的这些大夫们。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我替病患们给各位神医鞠躬了。”她深深鞠躬。

    大夫们纷纷开言。

    “我们算不上神医,疠气病都治不好……”

    “公主客气了,救死扶伤乃是咱们行医者的本分。”

    “发病的越来越多,眼看着都倒下了。”

    “是啊,昨日一天就去了四十多个……”

    灵药看着他们愁容满面的交流,轻叹了一口气。

    “各位神医已经尽力了。”她朗声道,“各位舍身为万民的大德必将载入青史。”

    她向沈正之点了点头。

    沈正之唤了个八个抬了重重竹筐的侍卫过来。

    侍卫将竹筐搁在地上。

    大夫们纷纷围上去看。

    满满的银饼闪着刺目的光芒。

    大夫们惊呼了一声。

    “这是给各位神医的诊金。”灵药吩咐沈正之分拣银饼。“各位辛苦,一人三百两银饼,权当这几日的报酬。”

    大夫们面面相觑。

    “彼无望德,此无示恩①。神医高义,自然是瞧不上这些阿堵物,可我却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报答各位神医。”她含笑说道,“思来想去,还是付诊金的好,这些便是我替万民付给各位的诊金。”

    三百两,可以在京郊买一座二进的小院子,可供中等人家一年的嚼用。

    大夫们有些不知所措了。

    灵药笑了笑,继续说道:“神医们不必多想,日后还有你们忙碌的。”

    大夫们看见这个女孩子转了身,双手合十拜了拜菩萨。

    “从此刻开始,神医们就随着我,做一件大事吧。”她转过身,目光炯炯,笑意浮上眉间,“做一件可以载入青史的大事。”

    大夫们都没有出声,眼睛不眨地看着她。

    她示意沈正之将蒋禀义请出来。

    大夫们看着一个瘦瘦小小,面目清秀的青年大夫颤抖着双手走出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盘子。

    十几味中药搁在其中。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有一夜没睡的缘故,也有心情激荡的缘故。

    “有救了,万民,有救了!”

    他身子歪了一歪,沈正之一把扶住他。

    灵药点了其中一位老大夫的名。

    “秦大夫,还麻烦您领着各位神医与蒋先生一同研习疠气病的方子,如何斟酌分量,如何熬制,如何治疗,有劳你们了。”

    她的神情有些激动。

    大夫们也激动起来,纷纷走上前来,将蒋禀义围在其中。

    秦大夫临时充当起了指挥者,席地而坐,与蒋禀义交谈起来。

    沈正之在一旁待命。

    紧闭两日的城门却在此时开启了。

    华盖如云,车马如龙。

    是四皇子代天子巡视流民。

    四皇子周邶牧,二十有一,薄皇后之亲子。

    元朔帝久未立太子,四皇子极有希望问鼎东宫。

    在灵药看来,这位皇兄,最是两面三刀,心思沉重。

    他早开府建牙,圣上亲封诚王,赐城北诚王府一座,流水花谢、纷华靡丽。

    灵药上一世死前,元朔帝被围沂州,四皇子在群臣的“哀告”下,代天子监国,表面极力营救元朔帝,私下却欲置元朔帝于死地,元朔帝归来后,将他幽禁。

    上一世的时疫,四皇子并没有代天子出巡,而流民们则被关在京城外七日,虽有大报恩寺的高僧们救助,仍死伤无数。

    四皇子是一个容长脸,瞧上去有些女气,眉宇间却隐隐有几分戾气。

    他此时斜倚在车内的软缎壁上,品一杯香茶。

    而他身边则是位熟人。

    六公主周洵美。

    她今日扮了男装,将发髻梳的高高的,倒给她寻常的相貌上增添了几分俊秀的英气。

    向来肆意妄为的她,如今有一个威风出巡的机会,她自然是要争取的。

    更何况,这替天子出巡的正是她的同胞亲兄。

    “四哥,我想伸出头去看看。”她听着外头嘈杂的人声,蠢蠢欲动。

    四皇子周邶牧懒懒道:“你又想出什么风头?外头都是贱民,有什么可看的?”

    周洵美扁了扁嘴巴。

    “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追着咱们的队列跑的。”她道,“平日里我都是微服私访,瞧不见这般围着咱们队列走的人群。”

    四皇子嗤笑一声。

    “一时进了大报恩寺,颁布了父皇的圣旨,就让你看一看万民参拜的盛况。”他哄着自家这个六妹妹。

    周洵美摇着头不依。

    “大报恩寺里头已经有一个姑姑了,大家都忙着谢她,哪里会来拜我。”

    “那又如何,她哪里有你矜贵,你可是大楚的嫡公主。”四皇子漫不经心道。

    周洵美附到四皇子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四哥,等你做了皇帝……”

    话还未说完,四皇子喝住了她:“瞎讲八道。闭嘴。”

    周洵美又扁了扁嘴巴,道:“四哥哥又吼我!”

    想必是快到城门了,队列有护卫高声命城门开启。

    车轿外头的人群突然嘈杂起来。

    周洵美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议论声,心中扑通扑通直跳。

    “那可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

    “你瞧得没错,正是陈世子,听说他去年恩荫了五成兵马司指挥使一职,如今正守着城门呢。”

    “啧啧,可真是好看呢。”

    “他父亲便是咱们大楚的英雄,虎父无犬子,说不定哪天陈世子也能接他父亲的班,为咱们大楚守土啊。”

    周洵美已经控制不住地要去掀帘子,四皇子斜睨一眼,周洵美气的眉毛倒竖,到底还是不敢掀开帘子。

    车队驶出城门,百姓们围在城门前,却无人敢出去。

    听说,外头的数万流民十之四五都患了疠气病,此病传染度极高,发病凶猛。

    城门正要缓缓关闭时,却有几十名医者打扮的男子越众而出,领头的青年医者高声道:“大人,

    我们二十一人乃城中各家医馆的坐堂医师,听闻外面有流民数万、不得进城,疠气病肆虐,我们想去寺中救治病患,还请大人放行。”

    陈少权已带兵随四皇子车队往大报恩寺去了。

    此时守城的是兵马司同知孟知贤。

    他未发一言,而是深深地向着这二十一人作了大揖。

    其后,放行。

    京师的百姓议论声四起。

    “他们这是傻吗?疠气病可是死症。”

    “疠气病可是会传染的啊,染上了就治不了啊!”

    “或许他们有治病的法门?”

    有人嗤之以鼻:“若是有治病的法子,还会有数万的流民齐聚京师?如今十三门外的流民都往大报恩寺去了,如今怕是有好几万了吧,人越多,病发的越快。”

    “既是如此,他们不是傻吗?”

    “是去送死吗?”

    二十一个医者默默地随着车队向着大报恩寺而去。

    普罗大众不会懂他们,可他们自己懂。

    凡大医治病……勿避险希、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②

    先贤医圣孙思邈如是说道。

    普罗百姓不懂的,则是他们为医者的一份仁心。

    大报恩寺中,除却正避世修行的高僧延光,其余皆迎驾。

    数万流民俯身拜倒,高呼吾皇万岁。

    周洵美跟在四皇子身后,听着万民的山呼,只觉飘飘然,身上无一处不妥帖,心中无一处不得意。

    长公主斜倚在椅中,笑的矜持。

    陈少权立在四皇子身后,目光却在找寻那一抹淡色身影。

    西北角,衣衫晃动。

    那个小姑娘抿嘴朝他笑。

    春光弥望、两心欢喜。

    四皇子这才颁布圣令。

    “……国中疫病肆虐,使万民流离失所至京师城下,今朕下罪己诏,后宫用度缩减,捐出十万两银安置流民,朝臣当削减俸禄减少车马出行……”

    “另开辟三个官疫区,太医院太医免费为万民看病。”

    “疫区免税减租三年,各地乡绅应施财赈灾。”

    又在其后,大大地赞赏了长公主的大义之行。

    旨意宣读完毕,数万流民谢恩之后,却渐渐骚动起来。

    “为何表彰长公主娘娘,明明是那位姑娘出粮出钱出力气。”

    “是不是长公主殿下差遣她来的?”

    “哪能呢,那位姑娘每日在咱们中间忙碌,我看大报恩寺的僧侣和明感寺的尼师们对她都很尊敬。”

    “我听过侍卫们称她为公主。”

    “是不是圣上弄错了,不是长公主,是那一位公主啊!”

    流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长公主脸涨的通红,气的从椅上站了起来。

    余嬷嬷高声道:“你们在胡说些什么,那一位姑娘是长公主殿下派来的,听从长公主的号令。”

    四皇子却挑了挑眉毛。

    他素来不喜这位嚣张跋扈的姑母,如今能落她的面子,自是最好。

    他向着万民探了探身子。

    “是哪一位姑娘。”

    流民们纷纷指向西北角。

    灵药闭了闭眼睛。

    她只想藏在人群中。

    长公主瞪向她。

    四皇子有些茫然。

    六公主周洵美呆立片刻。

    “怎么是你!”周洵美不敢相信,指着灵药叫出声来,“父皇不是不准你出明感寺吗?你敢违抗圣令!大胆!”

    灵药叹了口气。

    自人群中走出来,她向着这三位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福了一福。

    周洵美嫉妒的双眼通红。

    两年没见,她怎么,怎么还是这样好看?

    明明不施粉黛,却颜色鲜妍,明明素色衣衫,却卓然不凡。

    她站在那里,无端地将旁人比成泥、比成土。

    四皇子忍不住讥笑出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那位被父皇扔进尼姑庵的十妹妹。”他顾忌着万民,声音很轻。

    陈少权在身后眉头紧皱,却没有更多地意外。

    想想她的那些所为,无视规矩却并不出格,谈吐有礼却偶尔娇憨可爱,为失去九千两银子哭泣却为了数万流民一掷千金,心怀万民而不居功自傲。

    士人有百折千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②

    这样的女子,当得起一国公主。

    这样的女子,也当得起他的倾慕。

    他居海外七年,并不知宫中之事,所以十公主是宫里头哪位娘娘所出?为何会在明感寺中长居?

    他看向灵药。

    周洵美往前一步,讥讽出口:“你那为祸天下的妖妃娘亲死了,你还想翻身么?再做你那个万千宠爱的香音公主吗?这种场面也是你能来的?沽名钓誉,不要脸面!”

    陈少权皱起了眉头,越众而出。

    “殿下,此地乃大报恩寺,还是莫造口业的好。”他平静地看着六公主周洵美。

    周洵美看向说话之人,见是她一向倾慕的陈世子,顿时如雷轰顶,颤抖着说:“你你你,你敢说本公主造口业?”

    “延寂师父,口业如山,谨语慎言,是否为我佛真义?若犯口业者,将下拔舌犁地狱。”少权道,“我说的可对?”

    延寂法师正领着一众僧人双手合十,神态自若。

    此时冷不丁听见有人问他,想了想道:“一切众生身语意三业中,口业最容易犯,还是谨语慎言为好。”末了,又加了一句,“我佛慈悲。”

    周洵美气的跳脚,刚要叫嚷,四皇子一个眼神止住了她。

    一位是为国征战的国公爷家的世子,一位是得道高僧。

    六妹妹和他们纠缠下去,对名声大大不利。

    四皇子阻止了周洵美的叫嚷,看了看跪着的流民,向着身边的太监点了点头。

    太监孟四平高声唱道:“平身。”

    灵药笑了笑。

    “灵药长居明感寺,至今已有两年,四皇兄、六姐姐一向可好。”她道,“父皇可好?”

    陈少权神魂俱惊,身形微晃。

    她叫周灵药。

    她是那位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奸妃苏婆诃之女。

    他看向灵药,灵药也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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