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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
夜月清冽, 沭阳月季的香气穿堂入巷,在午朝门前开的嚣艳,大朵大朵的花瓣若晚霞, 羞涩又绚烂。
时近六月, 江淮之岸已入梅雨季, 前日的一场大雨将整个皇城洗的澄净, 午朝门前的宫灯高挂,淡淡光晕比天上月还要莹润几分。
陈少权倚着金水桥的玉阑干, 发冠上的玉簪发着淡淡的光晕。
他站在那里, 自有一番与世无染的清绝。
他是有些澹泊的气质,大约是在仙都稚川养成的性情。
诸事不问、且随它去, 是他一贯的性情,可如今,他却为了一个人,甘心首疾,引日成岁。
若是从前, 他绝做不出这般高调之事,哪怕今上已命护卫军满城遍寻,他仍心急如焚, 用着卫国公的令牌,调动京师火器营,拉扯上白玉京, 让整个锦衣卫为他掘地三尺。
可想而知今日早朝会有怎样的龙颜大怒。
已近五更天, 陆陆续续便有上早朝的官员们到达宫门。
白玉京啃着梅菜肉包, 怕弄脏了身上的朝服,兰花指翘起。见陈少权倚着玉阑干,上前丢给他两只包子,白玉京清俊的面上显露出一丝儿不怀好意。
“来这般早?可是来领赏的?你老儿在边关辛苦御敌,你在京中一副令牌就敢调动火器营,可真能拖后腿,我白玉京没服过什么人,就服你。”
陈少权咬了一口包子,长腿一迈,跨过玉阑干和白玉京靠在一起。
宫门前守城的兵士斜眼看了这二人一眼,假装没看到这二人的行径。
禁中颇牧,青年将领,行径原就不羁一些,他可不敢指摘这二人不合规矩。
“你身为锦衣卫镇抚使,知道的一定比我多,你既然这般轻松,我怕什么。”陈少权几口将包子吃了个精光,显是饿了。
白玉京笑而不语。
锦衣卫原就是皇帝的耳目,华棠馆的一切,不论是地道还是薛整整之事,他都无一遗漏地向圣上做了禀告。
不过,圣上问起陈少权为何如此胆大妄为时,他只能推到二位殿下身上。
今上疑心病太重,若不推在冲冠一怒为红颜上,想来一定会治陈少权越权之罪,往小了说是越权,往大了说,便有谋反之意。
白玉京拍了拍陈少权的肩膀,二人还想再聊些什么,却被几个待召上朝的官儿给围住了。
都是些青年人,最是八卦不过。
“陈大人,您是为了华棠馆的薛姑娘,还是为了那一位?”
到底没敢将京师第一名妓和六公主相提并论。
“陈大人,前夜那一炮,可真是响彻天际、震耳欲聋,我家就住在三山街,一夜没睡好觉。”
是听八卦听得入迷没谁好吧。
“陈大人,您年轻有为,何必执着风月场上的姑娘呢?您这品貌,便是公主也娶得。”
这是在侧面打听他和六公主的事儿呢。
白玉京丢了一个包子在地上。
守宫门的兵士又斜眼看了白玉京一眼。
“去去去,哪儿这么多话,陈大人是奉旨打炮,你们懂什么玩意儿。”他像赶小鸡一样赶着几个大臣。
陈少权皱了皱眉头,奉旨打炮,这词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
“这么说,圣上是允了?”
什么跟什么?怎么就圣上允了?圣上允什么了?
“恭喜陈大人,贺喜陈大人,这下您家里头四代尚主,可上大周国史啊!”
喜从何来?怎么就尚主了?
他想尚的那位主,人家恨他入骨。
陈少权挥挥手,笑的矜持。
“大人们早上吃了没?一会站一两个时辰,不晓得站不站得住,存点力气的好。”
话这般说着,高大宫门已缓缓开了。
守城的兵士瞧了瞧进去的陈少权和白玉京,敢怒不敢言地将地上的包子拾了起来。
还有些热乎……
待召见的大臣们随着禁中太监们往乾清宫而去,陈少权和白玉京远远儿地跟在最后头,穿了太平门,一旁的抱鼓门墩儿旁垂手立了一个精瘦的小卫兵。
孟九安。
陈少权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他立刻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白玉京悄声在陈少权耳边道:“这小子调进了禁军,我瞧着委屈的紧嘛。”
陈少权不置可否。
又走了一刻钟才到了内宫口,对了名牌,一众朝臣这才入了乾清宫。
一个一个地奉诏而入,到了辰时,陈少权才得以入内。
通天入地的江山如画画卷下,元朔帝斜斜倚靠在桌案旁的椅上,已近不惑之年,显得有些清瘦。
陈少权屈身行礼,口呼圣上万安。
头未抬,一卷诏书砸来,正落在他的眼前。
诏书明黄,落在灰色地衣上,十分醒目。
“念念。”帝王的声音低沉有力,眼睛盯着面前这位青年将领。
弱冠之年掌管京师十三门、五城兵马司。
元朔帝喜用青年人,忠心不二、壮志凌云。
卫国公守国门,他的儿子护卫天子。
再好不过的安排。
可这位素来不声不响的青年指挥使,却在前夜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京师的火炮那是随便动的?他竟能一方令牌,擅自驱使火器营为他效力。
假以时日,是不是要一炮轰了紫禁城?
元朔帝看向他俊朗身姿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陈少权清音朗朗,念出皇帝诏书的内容。
念罢,磕头谢恩。
“臣领旨,圣上英明。”
褫去五成兵马司指挥使一职,发配边疆,贬为六品千总,领200兵守卫大同城门。
元朔帝见陈少权神色如常,皱了皱眉。
“说说,为着什么事儿,就将好好的馆阁给轰了”
陈少权将诏书捧在手上,沉声道:“臣请罪。那华棠馆是辽人在京的驿点,臣经过多方查证,多日查访,这才出兵华棠馆。”
“辽人大皇子苏力青,前些日子在聚宝门滋事被掳,如今还关在狱中,他虽死活不认,然而臣早知他的身份”
“前日臣守在华棠馆外,见有异动,又听闻有贵人被掳,这才擅自调动火器营。”
元朔帝不耐听他说这些,扬了扬手。
“这些白玉京说的比你还要详细,你就告诉朕,究竟是为了朕的哪一个女儿。”
陈少权一窒。
“臣不敢……”
一柄天子万年竹管笔砸过来,正落在陈少权身旁。
“你不敢?朕瞧你敢的很!你前儿敢轰青楼勾栏院,过几天是不是就敢轰了朕的紫禁城?不像话,若不是朕与卫国公亲厚,早治你个谋逆!”
陈少权心中默念。
与卫国公亲厚,边关奏章还是上达不了天听。
“辽人耳目是真,驿点也是真,就你的心不真!你为着谁,朕就想知道这个。”
“光天化日之下,朕的两个女儿被掳进了青楼妓馆,说出去,公主的声名还要不要了?虽说守卫皇亲不是你五城兵马司的职责,可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事,朕就该治你个大罪。”
“说吧,是为着小六还是小十?”
落点还是落在了为着谁上,皇帝也八卦。
真真瞧不出来。
陈少权还未及答话,元朔帝又一声怒斥:“说好了,我免你大同守城门,去你爹哪里当个先锋官,说不好,你就滚滚滚,到大同去。”
什么是说好,什么是说不好?
为了六公主好,还是为了十公主好?
陈少权心中揣测,面上却是一派光风霁月。
“圣上,臣甘心去大同守城门。”他又说了一句玩笑话,“先锋官是去送死的,臣不傻。”
他拾了地上的天子万年笔,捧到了元朔帝面前。
元朔帝哼了一声,将笔接过,摆了摆手,显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瞧你这出息,成,你就去吧,守个几年城门,回来吃公主的喜酒。”他斜了陈少权一眼,闲适道。
陈少权又是一窒。
圣上这是何意?莫非是有许婚之意?
陈少权忧心忡忡地看了元朔帝一眼。
元朔帝面露笑意。
“说起来,你是朕皇姐的儿子,也是姻亲,你作为表哥来喝表妹的喜酒,再合适不过,说不准,朕的公主还要你背着出门呢。”
咳咳咳,跟皇家攀亲这种事,也只能皇帝说,谁敢说这个?
待嫁宫中的公主们都有哥哥,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再不济还有最小的两个皇子,哪轮得到他来背?
这是妥妥的刺激。
可,他不敢求娶十公主。
她那样的性情,对他那样的深仇,若不被焐热贸然求娶。
怕会让她更加郁结。
他想到那一日她口吐鲜血,双眼通红的样子,心也跟着痛了一痛。
她在梦里经受了人生百苦,醒来要由着她自己的心才顺意。
主意打定,陈少权对上元朔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朗声道:“圣上,臣一心为公,不为私欲,还请圣上明察。”
元朔帝乍听此言,眉头倒竖,有些无奈。
“成,你不说,朕自己去问。”又挥挥手,“明儿就走,去大同。”
陈少权无言,领了旨意,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天光澄明,正是初夏好时节。
一个恭恭敬敬的小内侍引着陈少权往宫外头走,地上磨平了的青砖颜色鲜妍,透着雨后的清新。
过了汉白玉的立柱,那小内侍轻声道:“陈世子,我家公主在千步廊等您。”
陈少权心中一凛,看向那小内侍。
眉清目秀,神情谦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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