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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牛皮纸糊的窗子外头, 日头蒙蒙的。
老夫妻两个,一个杀鸡,一个洗米,携手劳作, 甚是和煦。
穿着粗布衫的老婆子冲着屋子努努嘴, 满是沟壑的脸上笑容慈祥。
“你猜,是兄妹两个, 还是小夫妻?”
老汉将鸡肚子里的一串小鸡蛋提溜出来,懊悔地一摔。
“哎呀这还是个母的。”湿乎乎的手拎着鸡往一旁的盆里一放, 开始手脚麻利地洗起来,“都不像。”
“许是私奔出来的呢?”老婆子端着米锅站起身, “就这么些米了, 全给他们吃了吧。咱们再想法子。两个孩子看上去可怜的很……”她叨叨着就进了屋。
换上了村夫衣裳的小郎君歪坐在炕上,小娘子却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脸上黑一块白一块, 睁着大大的眼睛,再乖巧不过。
“坐上了锅,等老头子把鸡焖上,就能吃饭了。”她把米饭蒸上, 笑眯眯地看着灵药,“小姑娘, 几岁啦, 这是打哪儿来?”
灵药喜婆婆面善, 放下了托腮的手, 恭敬作答。
“我和……他从崖上边掉了下来。”她指了指方才下来的山头。
老婆子拍拍灵药的小脑袋,有些怜爱。
“从家里头偷跑出来的吧。”她一脸过来人的神情,“多大事儿啊,我和老头子跑出来四十多年了,现在过得不也挺好。”
灵药回头看了看在炕上微笑的陈少权。
老婆子主动向他们介绍。
“我俩是定陶的。老头子是郭家的长工,我是郭家二姑娘的洗脚丫头。那一年闹饥荒,我俩一路从关内跑到了这儿。”
灵药小黑脸皱成了一团。
“婆婆您厉害。”她双手托腮,开始大吹法螺,“您不知道,我和这位小哥哥也是偷跑出来的。他家后母为他娶了个美美的媳妇儿,他都打算入洞房了,被我绑了来。”
陈少权给了她后脑勺一个“随便你吹,反驳算我输”的表情。
“蝎子的尾巴毒不过后妈,天底下最疼的还是自己的老娘。”老婆婆说着说着就抹了一把泪,“我娘当年疼我疼的贴切,后来老了,我爹娶了个后娘,就把我给卖了。有后娘就有后爹啊。”
灵药被触动了心事,眼圈一下子红了。
陈少权坐起身,捏捏灵药绑起来的两个小啾啾。
“喂,你怎么扎两个小啾啾。”
回想了下,好像每次见她,她总是一半绑成软软的小啾啾,一半如瀑长发披散身后。
今天在老婆婆家,他二人换了粗麻料子的的衣裳,灵药洗了脸,头发便绑了两个小啾啾包,翘在头顶,像长了两个小小的犄角。
老婆婆嗔怒地打了陈少权的手一下。
“她还是个小闺女,能再绑几年?”老婆婆怜爱地将灵药的手握在自己粗粝的掌心,轻轻摩挲着,“我闺女十八出嫁,到现在有十年了……”
灵药有些感同身受。
“两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尤其是单过。小郎君,对小闺女好点儿,她难呀。”老婆婆抹了把泪站起身往外头去了,“我去看看锅里焖的菜。”
灵药默默地转头去看陈少权。
“我难呀。”她苦着一张脸。
陈少权捏捏她头上的小啾啾。
“不让你难。”他向她保证,顺带着又带出了一串咳嗽。
灵药担心地看着他。
“疼不疼,是不是胸骨摔裂了。”
陈少权摇摇头,艰难地坐起身。
“我出去缓一会儿。”
他慢慢地走出去,在草屋子的后头,扶着树吐的天昏地暗。
头昏、想吐,胸口烦闷。
全身的骨头生疼,像是被打碎重组了一般。
老头儿从后头跟上来,关切地问着:“……摔的吧。”
陈少权靠在树上,闭着眼睛。
“是,从杀胡口上摔下来的。”
“噫,那里险的很,常有人和牲畜摔下来,前些年打仗,摔下来不少当兵的。”
陈少权仔细回忆这方才他二人来时的情形。
他嘱咐灵药一边走,一边用大串树叶扫掉身后的脚印。
应当不会有人追踪至此。
昨夜,他带人追到杀胡口,抓到了辽人斥候吐露,苏力青亲自带人来抓十公主。
这让他十分费解。
十公主常居京城,从未踏足过边疆,缘何他会意图如此明显?
带着不解,他背老头扶着,慢慢回了小屋。
灵药带着内疚的眼神停下正在扒拉碗里的饭的手,鼓着嘴巴说:“你好些了吗?我给你盛了一碗饭……”
陈少权忍住胸中烦闷,将自己方才所想悄悄在灵药耳边说了。
灵药停下吃饭,扯着陈少权出了屋子。
“这么说来,前几月被抓的那个辽人,并不是苏力青?”她分析道,“可是他与苏力青长得一模一样……”
陈少权低头看她,有些费解。
“你确定他一定是?”
灵药眼圈一红,气鼓鼓地看他。
“我做的那个梦里头,就是苏力青从白衣巷卫国公府绑了我,一路颠簸半月,带到大同城墙下。他几次想……”她有些说不下去,泪眼朦胧地看着陈少权,“要不是我体格健壮坚贞不屈坚毅勇敢,早就被他侮辱了!”
陈少权心中痛极,忍住痛苦一把将灵药搂在怀中。
“别说了。”
灵药忽然一个激灵,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在头上,她惊恐地从陈少权的怀中挤出来。
“是不是,他和我做了一样的梦?”
她和苏力青不同,死在大同城门外,便不再知后事如何。
若苏力青也重活了,那么他一定知道后来的战况,也占了先机。
所以,他提前派间者入京,那个与他相貌无二的辽人,一定也是他派来迷惑她的双眼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他明知卫国公世子并不在意她,为何还要千方百计地追捕自己?
灵药有些迷惑,也有些害怕。
陈少权看她莫名地抖了起来,扶住了她的肩膀。
“你怕什么?”
灵药摇摇头,心中恐慌更甚。
上一世,陈少权与她从无交集,无所畏惧。
可这一世呢,陈少权心中有了她,便有了命门。
大同之战,若他守城,苏力青千方百计捉了她,那便是拿了陈少权的命门。
她颤栗地像一只落水的小鸡,惊恐地看着陈少权,将她推算的事情说给他听。
陈少权闭了闭眼睛,良久无言。
再过一时,他嘴角浮起笑意,捏捏灵药头上的犄角。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了结。”他扶住灵药的肩头,用恳切地眼神看着她,“这一次,我定会护你周全。”
灵药扑进他的怀中,撞的他胸口一阵生疼。
“嫁了嫁了,再嫁给你一回!”
两人确定了心意,进了草屋子和老夫妻两个用饭,陈少权身体羸弱不能多吃,倒是灵药,一口气吃了一大碗饭。
陈少权生怕他们走了,有追兵追到此地,连累老夫妻两个,便委托老夫妻两个驾车将他俩送出密林。
老夫妻两个有些犹豫,但老婆婆又想去镇上看闺女,这便套了车,带着陈少权和灵药二人往镇上赶,到了镇上,陈少权找到了当地的卫所,吩咐平日多照看些这老两口,这才和灵药在卫所歇了。
到了第二日,数二十名锦衣卫带着真如寻到了灵药。
灵药知事情不可再拖,在此地随着陈少权养了几天伤,到了第七日上,随着陈少权的随扈,一路赶到了大同府。
卫国公平日便歇在指挥所,陈少权去任职领兵不提,灵药不敢怠慢,在下榻之所梳洗打扮,再出来时,已是恢复了公主该有的气度。
只是脸上因涂抹黑粉时日有些久,皮肤有些过敏,干干的令人难受。
灵药看着镜子里瘦了的自己,叹了一口气,领着真如并几名侍卫,往指挥所而去。
指挥所陈设简单,灵药在厅堂里静坐一时,便见一个高大英挺的中年男子大踏步进来。
面容清隽,气质坚毅,一把美须。
怪道,陈少权如此风姿,原来缘自他的父亲陈婴。
陈婴见到灵药,拜倒行礼。
“臣陈婴拜见公主殿下。”
灵药不敢托大,弯腰去扶卫国公。
“国公爷乃大周肱骨之臣,毋需多礼。”
陈婴站起身,微微一笑,请灵药坐下。
灵药斟酌一时,这才清浅一笑。
“国公爷,我千里迢迢来到大同,不愿与您绕弯子,我想问问您,当年我的母亲——西凉王女苏婆诃,那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陈婴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句诗,惹来太多麻烦。”他回身吩咐了身后的随从一句,轻言,“臣当年护送的不仅仅是苏娘娘一人,还有西凉贡献的百乘珍稀。苏娘娘当时十八岁,已有婚约。”
“那人是汉人,名叫许羡臣。是西州四十家丝绸坊的少东家。我护送苏娘娘进京,途径德令哈,他前来劫车,被臣擒获。”
“苏娘娘以死相逼,臣于心不忍,允她一见。”
“之后臣便私放了他,从这事之后,苏娘娘便视臣为知己,这句诗,也是她心有所感,问我若是汉人,该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臣便写下了这一句诗。未成想,却成为了长公主的心魔。”
“臣曾向臣的夫人表明心迹,可事关苏娘娘性命,臣的夫人又是长公主,她性子急,臣怕她一时嘴快,说给万岁听,那苏娘娘当如何自处?”
灵药静静地听完,只觉得心头千万缕愁思。
她盈盈拜倒,感念在心。
“国公爷,我的母亲视您为知己,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荣幸。君子重诺,您值得敬佩。”
陈婴站起身去扶她。
“臣不敢当公主大礼。”他叹了一口气,“许羡臣如今大约是归隐了。”
灵药望而心叹,站起身来。
“国公爷,那荥阳姑姑的去世,可否与我母亲有关?”
陈婴摇摇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臣常年在外征战,宫里头便是她的家,那一日我并不在场……如今时日变迁,臣也不想再去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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