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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我知道
承玄七年冬月廿一, 雪夜。
兰台石室地处内城, 离皇城实在太近, 素日里一到内城宫门下钥后, 就极静。
今夜更是静到瘆人,窗外, 漫天鹅毛大雪落地的声音都仿佛清晰可闻。
那些轻盈细碎的脚步声悄然踏在积雪上的响动,也同样清晰。
“小虎,大人令你留在此处守着, 确认这些……中, 没有漏网喘气儿的即可。晚些会有人过来帮手处理。”
被叫做小虎的少年一身墨黑夜行衣, 面庞也蒙得只余一对眼睛。
他闻言眼帘低垂, 眼睫微颤,恭敬地应道:“得令。”
“我带其他兄弟就在旁边的记档房,”他们还得继续清点细查,看这些史官是否还记下了什么不该记的,真是头疼,“抖什么?!索成虎,记住, 你是梅花暗影!咱们是殿下手中最后、却也最锋利的匕首。”
唔, 或许, 再过不久,就该称“圣主陛下”了。
“多谢前辈教诲。”
那位前辈提点完新人, 便退出了这间原本是兰台史官值夜时暂住的厢房。
直到门外全无声息, 年轻的梅花暗影索成虎才拿背死死抵住门板, 缓缓地,跌坐在地。
油灯昏暗的照影显出幽幽微光,索成虎拼命叫自己不要闭眼。他强撑着死死瞠目,盯着地上的尸体……们。
你是梅花暗影,你是殿下手中最后、也最锋利的匕首。
你这把匕首生平头一回出鞘,今夜这刀锋上还未真正淌血,可将来,总会的。
眼前这五具尸体,只是开始。
不,是四具。
“仿佛是……被你发现了啊。”躺在另四具尸体中企图瞒天过海的一位终于撑不住,吐着血浅浅笑了。
因他是仰躺,那些血自他的口中喷出后,又纷纷回落,无力地跌在他的面庞上、衣襟上。
年轻的索成虎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恐惧与煎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那个人身边。
他浑身颤抖着,抽出了自己手中的匕首。
那史官的面目已被血渍遮蔽,几乎瞧不出长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很低,浅浅的:“别怕……你的前辈们,最多在……天亮之前就会,忙完。那时我定然是……断气了。”
接着,他与身旁的另四具尸体大概会以某个天衣无缝的名目被运出城,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荒郊野外……
若能埋骨荒野,大概已是最好的结局。
或许更大的可能是,一把火归于烟尘?一瓢化尸水与青山同在?
又或许……“那个人”,还有其它许多没来得及被探知的手段吧。
索成虎颤抖到单手握不紧那支匕首,只能双手紧紧将匕柄合在掌心。
“方才我依稀听得……别人叫你,索……什么虎?”史官分明已气息颤抖,却似乎还谈兴很浓。
他有些后悔自己平日里刻意的寡言,原本以为,自己记在笔下、记在心中的许多事,将来总会有机会对谁讲一讲。
可任凭多小心谨慎,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你便是要索命,也找不着我!你们南史堂……必须死!”索成虎抖着全身,年轻的眸子深处有一丝惶然,不过很快就被别的神色掩去了。
“太子无能,监国多年来对成羌步步退让,最后连河西四州都拱手让人!你们身在京中歌舞升平,根本不知这些年,在成羌人的铁蹄与屠刀下,河西是一片怎样的人间地狱!”
“惟有殿下……才是能收复河山、捍卫疆土的圣主!”这些话,索成虎是说给身旁这个将死的史官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哪有歌舞升平啊……”史官开始咳嗽,可他似乎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轻轻哼了哼,“还有,我,不是南史堂的人。”
他不是南史堂的人,可他知道。
他知道,一年前,河西郡守张宗巡,还在领着原河西守军残兵,在河西小镇柳江城内,与成羌做最后周旋。
他知道,当时城中粮尽,守军残兵罗雀掘鼠为食。鼠雀又尽,分食军马。
他知道,后来……
“那你知道,最后……吃的是什么吗?”索成虎缓缓跌坐在奄奄一息的青年史官身旁,一手撑地,才使自己能保持坐姿。
他年轻的眸中全是血红的雾水,那些残忍却悲壮的画面如在眼前。
柳江城的百姓,或者说整个河西郡的百姓,他们也想保住自己的家。当张宗巡带着守军残兵退到柳江,柳江人心中燃起了决绝的希望。
他们自发为守军残兵送上粮食,粮食没有了,送上牲畜……
后来,连城中的鼠、雀都再也找不出一只,那些伤痕累累却仍殊死抵抗的残兵便痛哭着开始宰杀军马分食。
柳江城的百姓多少懂得,那些战马,亦是张宗巡大人与他残兵旧部们的同袍。
那日,全城同这悲怆一哭。
后来,城中再无可食。
只有……人。
那样的绝境里,唯一的希望,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
援军,会来的。
可最后,张宗巡和柳江人等到的是……
监国太子急召张宗巡回京的诏令。
承玄六年二月初九,张宗巡被勒令停止抵抗,率残部回京面圣。张宗巡拒不接令。
承玄六年二月廿四,“反贼”张宗巡领河西守军残兵不足五十人、柳江百姓九十余人,于柳江城头与成羌主力王师最后激战。
承玄六年二月廿五寅时,柳江城破,张宗巡与一名护卫亲兵被敌方强弩直穿胸腔,双双钉在柳江南城门上,示众三日。
承玄六年二月廿八日,成羌王师屠城柳江。
承玄六年四月,河西郡十六州哀鸿遍野,成羌铁蹄踏过之处,开满狱火红莲。
承玄六年六月初五,监国太子……与成羌议和。
割地河西四州,结,永世不战之盟。
那史官静静躺在地上,许久之后,才以虚弱的气音,沙哑道:“我知道……”
他还知道,今夜起大事的这位殿下,与监国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他相信眼前这位年轻的梅花暗影卫所说,今夜这位,将是一代圣主。
若今日此举当真是为了收复失地,捍卫疆土……那,至少,也是雄主吧。
“我不会找谁索命,谁也不找,”满面血污的年轻史官躺在地上,笑得弱弱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索成虎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静静瘫坐在地上,满目仍是怆然遽痛。
“我今日写了一首诗,放心,只是祭奠我亡妻的悼亡诗……在我腰带里。你帮我拿出来,随便丢在……兰台的哪个角落,都好。”
沉默的索成虎将依言伸出颤抖的手,将那张折叠好的字条取出。
他从前在家乡时,已进过私塾,加入梅花暗影这一年,为方便做事,识文断字也是从未落下的。
那字条上确是一首诗,并无任何不该被记下的只言片语。
“我叫索成虎,河西郡柳江人。你呢?”
“多谢你了,索成虎,幸会,”史官声音越来越低,“我叫……韦之栋……”
他模糊地想,最多再十年,便没有谁会记得这个名字了。
他知道,今夜没人能递出去消息。无论是南史堂的人,还是……太史门的人。谁也不能。
那首悼亡诗……不知何时才能被同门的人发现。
他没要做什么,只是事情发生了,就该记下来。
虽不知何时消息才能传回去……他只是尽力而为,尽志无悔。
秉笔无隐,不问前程,不问生死。
他只是想有人知,这世间,他来过。
承玄七年冬月廿二子夜,时任兰台石室低阶史官韦之栋,卒,终年三十四岁。
他是太史门弟子,这件事,无人知晓。
他自己也不会知道,五十年后,光禄少卿的侍卫长,叫韦孝严。
他的后辈,亦是他的后世同门,将在五十年后,循着他的踪迹而来。
这世间,终究有人知,他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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