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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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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廷一角坐落着一颗擎天大树,棕黑的枝皮,树枝上开满了渐粉渐白的花。风再起,卷起无数泛着暖光的花瓣,它们飞舞着,卷曲着,最后如流沙从指尖溜走。

    玄色薄袍擦过草地一路发出“簌簌”的悉嗦声。

    皇上口谕连面授贵妃娘娘的棋艺都省去了,晌午半刻,她的身影必须出现在露华宫,抬头仔细瞧了眼这座殿宇,‘露华宫’三个字用朱砂鎏金雕刻,飘逸中自带一股刚劲之气。

    “元小姐您可来了,可让陛下久等了。”眼前秀气的太监是一直贴身伺候姜景珩,好像叫九喜来着,瞧他这么惊慌莫非他真等久了?

    傅遗瑷不禁凝眉轻叹,与姜景珩在宫外相识,怎看也不是个会大发雷霆之人。

    她暗生思量理出些头绪来,火气大所致。

    走进殿内,万籁俱寂。

    宫女太监成片跪成一地,哆哆嗦嗦、垂头丧脑的模样,这烈日炎炎的天气偏偏生出了几分清冷的味道。

    她扶手施礼,斜长灵眸温婉含笑,轻声道:“奴才元栖音拜见陛下。”

    姜景珩坐在绣制百鸟齐鸣的墨色毡子中,手中正执白玉杯轻饮,闻声轻快抬眸,唇边含笑放下杯酒,“真慢,可算来了。”

    语间透露着估摸不透的深意,她并未多想,笑道:“是奴才的不是,还请陛下莫要拿奴才们出气。”

    他扬袖挥一挥手,这些个宫女太监松下口气,悄悄退出殿内。

    “奴才给陛下宽衣。”她每次来的第一件怕是只有这个了。

    “不急,过来朕身边坐。”他伸手轻轻拉住那双微凉的手,示意她坐到身侧。

    傅遗瑷不好推脱,不紧不慢的走过去端正坐下,将手从他手中暗暗抽回,双手缩进长袖内。

    姜景珩瞥了她一眼,并未表态,潇洒的掖住宽松的袖摆提起酒壶倒了杯酒放在她面前,如醇酒般清冽的嗓音道:“陪朕喝上几杯。”

    她施礼道:“奴才不胜酒力,恐要辜负陛下的好意。”

    “这一壶酒朕喝的极为缓慢,你可要等朕品完才可回去。”话毕,抬唇浅酌一口,当真是绿豆大的一口,等他喝完怕要见明日的太阳了。

    傅遗瑷收衣掖袖从善如流举起白玉杯,闭上眼轻饮,酒香漫延唇齿滑入腹中,带着三分的凉意,两分纯冽,五分香溢。她自小尝遍天下美酒,熟知各种酒味,只这杯未尝过。

    “这酒……”

    “一叶知秋。”姜景珩摩挲着白玉杯浅笑道。

    “酒三娘酝酿的一叶知秋?”她不禁吃惊问。

    “正是,一叶知秋,拚醉花前,多少风流。”

    一叶知秋世间难寻,她早就想尝试一番滋味,只是酒中辛料红迷缠身易醉人心。

    殿内琼杯满酌,殿外蝶舞纷飞。

    半壶下肚,身体飘飘欲仙,脚下如踏莲雾。

    傅遗瑷倚在桌边敲打着桌面,清脆悦耳。她几时不喝酒,偏这一叶知秋是醉酒,如她喜爱小酌之人喝上半壶早已醉入梦境。

    姜景珩斜凝她,将唇边的酒杯搁在案几上,盯着露底的酒壶对她说:“看来,你是醉了。”

    傅遗瑷微微一笑,掩袖打了个酒隔儿,阳光照进殿内落下几道斜影。她将腿蜷缩起来,手支着细致的颈,薄袖滑下露出一小截凝脂肌肤,神态柔和的看向窗外,融入金色的光芒中恍如隔世。

    他一时失神,紧紧盯住她。

    “栖音。”

    傅遗瑷扭头看向杯中,轻笑:“酒没了呢,这酒真正是一品好酒,多谢陛下赐酒。”

    姜景珩恬淡的脸上露出笑容,“朕命人冰镇一壶呈上来任你消遣可好?”

    “小酌怡情,独酌饮水,大酌伤身,这酒字经陛下勿忘。”她无奈摇头整理有些凌乱的玄衣,起身施礼朝他恭声:“天色不早,栖音先行告退。”

    “你确定这样子能走回去?”女子酒后依旧从容淡定,举止不俗,不似醉酒之态,只是那两靥绯红平添了十分妩媚,让他心神动荡。

    傅遗瑷并未理会,小步慢慢走出门外,姜景珩淡笑正准备回身进入内室方听落地轻碰声,斜眉微挑转眼去看,女子磕在殿门上就着睡了过去。

    他嗤笑一声快步上前,将她从地上抱起,对上她美好的睡容,情不自禁碰触她的额头,弯唇道:“让你继续逞强,这不门还没出便落在朕的怀里。”

    姜景珩将她抱紧向内室去,面上掩饰不住的喜悦,沉声对门外恭候的宫人道:“今日朕要歇息,谁都不见,无论是谁都给朕拦着。”

    “是,奴婢遵旨。”宫女们面露惊色,没想到这元小姐魄力无穷,这么快就融进皇上的眼里,能令皇上这般紧张除了西宫萧贵妃唯属她元都司之女元栖音。

    白日阳光明媚,昼夜乌云密布,柳丝柔长细雨霏霏,薄薄香雾透入珠帘之中,怀里温香软玉,美如冰莲,生怕一触碰便是亵渎她。

    漏尽更阑。

    元府。

    宋安站在门外来回踱步焦躁不已,文玠席地而坐面色惨白,宋岩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珠子东瞅瞅西看看,今夜小姐竟然未归!

    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宋安脸色大变,对文玠道:“我现在最坏的想法你猜到吗?”

    文玠蹙眉,声音阴柔:“你是说她在宫里。”

    “我这么担心于事无补,只怕她被皇上留在了宫里,处境不妙,现下怎么办就坐着等吗?”宋安掐着指甲心急如焚说。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但是,有一人可以帮忙,你去找苏婳,将事情说与他听。”文玠心念急转。

    宋安咬一咬牙,跑进细雨中红衣渐渐淹没在黑夜中,足见他心神多么慌乱。

    文玠握紧手指,眼底闪过痛觉立即掩袖咳嗽不止,“咳咳咳……”

    宋岩站在一边看着心惊,从屋内抱出毯子裹住他羸弱的身子,学着傅遗瑷平时的动作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担忧道:“你可好些?”

    文玠脸上雪白莹莹,眼睛漆黑明亮的吓人,他转过头朝宋岩看去,复垂头急速咳了几声,逐渐缓歇后垂下袖衣,轻声说:“谢谢……”

    宋岩眼中惊颤,手指抖动着,紧紧盯住他嘴边的血迹与紫色袖口的触目惊心的鲜艳,心中恐慌万分。

    他结结巴巴道:“你,你,血……文玠你怎么?”

    文玠盯着袖上的鲜艳发怔,一脸镇定的抬袖擦去嘴边的血渍稳定气息,瞟他一眼开口说:“我没事,是不是吓着了你?”

    宋岩乖巧的点了点头,从身后紧了紧毯子最后干脆直接从后抱住他,喃喃道:“文玠,你可不能有事,你身子没这么弱,这次是吐血,下次会不会……你告诉我,是不是陛下他对你做过什么?”

    他眨着眼睛呆住,宋岩一直胆小如鼠怎么突然壮着胆子问他这么多话,他抬手紧握他的肩膀,睁着漆亮亮的眼珠子,神色严肃说:“你切莫乱想,这是我自己的事,今夜所看见的不准告诉小姐,替我瞒着她可好?”

    宋岩害怕说个什么再让他犯血,紧紧攥着他的手嗫喏着点了点头,面上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他们三人都是被送进宫供人赏玩的男宠,幸得遇见女帝才能免去被送给拴养宠物的牢笼中,偌大后宫也就他们三人,倒也偷偷听宫说过些事。文玠原是文大学士之子,因家族得罪了顾丞相被人迫害,也因此被送进宫里成了女帝首位男宠。文玠从不主动开口说话,只在那女子面前才会展颜欢笑,面对这么放肆而又独占恩宠的少年,这么些年他偏偏生不出任何怒气。

    宋岩虽小尚能看的出来,文玠对傅遗瑷早已爱入骨髓——

    雨势渐大,燥热的夜间凉快下来。

    文玠嘴角溢出笑容,将手伸出毛毯外接住自屋檐流淌而下的雨水,垂腰的黑发随风飞舞,阴柔秀美的脸上溅到些许凉凉的雨水,低喃道:“你说,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宋岩闻言一惊,沉默片刻,咬牙转身跑进屋内。

    露华宫。

    四处宫灯熠熠摇晃,夜平静而又安详。

    宫外台阶下跪着一人,男子清贵高雅,雨水淅淅沥沥打湿他一尘不染的袍子,寒意逐渐他膝盖延伸心脏,此时的大殿安静的诡异,天地之间独留一道白色身影。

    苏婳身形笔挺,静声等待殿内的传召。

    太监九喜第三次跑进来诚惶诚恐的跪地,禀报道:“陛下,公子有急事觐见。”

    “朕要歇息,谁都不见。”

    “陛下,外面跪着的是……琉玉公子呀。”太监唯唯怒怒叩首道。

    姜景珩眼中闪过一丝冷笑,“就算是他琉玉公子,朕亦是不见他,让他继续恭候着,想跪到何时随他去。”

    “这……”

    是什么能让这泰然自若的琉玉公子,半夜三更顶着大雨候在殿外?

    姜景珩抚摸着床榻上女子的发丝,一挑一勾缠在指尖轻轻扯住,睡梦中的人似乎感受到痛楚微微蹙眉,却不见醒。

    “让他再候着又有何妨?”稹国还不是他姜景珩说了算数,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想要谁还担心他不给?竟没想到元栖音这副药下的如此强烈,萧棠被他择入后宫也只第二日见着他临危不乱的身影,这次当夜便来寻人,真是一剂猛药。

    “威盛。”他低沉唤了声,一道人影闪进殿内恭敬跪在他面前。

    “主子有何吩咐?”

    “让你看押的女子现在怎样?”他眼中噙着柔和的笑,目光紧紧凝视着熟睡的女子。

    “嬷嬷夜间送过晚膳,只是她嘴里一直喊着一句话。”

    “她说什么了?”

    威盛思量片刻,道:“她说自己是元栖音,元都司之女!”

    姜景珩眉头不禁跳动,转身对上他竟用一种期盼的眼神问:“你私下查探的结果如何?”

    “奴才四下巡查,那女子她,确实是真正的元栖音。”

    “也就是说,朕龙榻上的女子是假冒的?”

    “事实如此。”威盛诚然道。

    姜景珩略带诧异的扬眉,深深呼吸口气,殿内空气仿佛变得更为清新馥郁。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是喜又是忧,大声笑了笑,斜瞄她一眼,淡淡道:“原来你是个假的,这可怎好,朕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欢喜,威盛这次你做的很好,朕的心从未这么快活。”

    威盛不明其意,元栖音是真是假与主子有何干系?他的主子竟然比琉玉公子还要高兴。

    想起两年前,主子择萧棠入宫也似这般,确切说此时比上次更为欢喜,威盛浑身一颤,一下子缓过神来,他的主子莫非……

    姜景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着光芒,扬手唤来宫女,“去取芯草。”

    芯草是最快的解酒药。

    宫女很快便呈上一株芯草,只见他走到案几前掐碎芯草用白水冲泡,端着半碗水回到床榻前,单手扶起傅遗瑷将她搂入怀里,环住她的腰身,舀了一勺喂进她口中,很快半碗水都被她喝下去了。

    他将碗递给宫女,传唤道:“宣苏婳觐见吧。”

    “是,陛下!”

    不多时,苏婳的身影便出现在殿内,他身上的衣袍已淋湿,水珠从袖口滴落,散发着清淡甘醇的气息。面上神态安闲,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微臣参见陛下!”他屈膝跪地叩拜。

    “你这是作何,还不快起。”姜景珩亲自上前扶住他,面上露出皎洁的笑颜,“元小姐醉了,朕替她解酒忘记了时辰,现她酒也该醒来,你可以带她回去了。”

    苏婳温润和煦道:“微臣替她谢过陛下圣恩。”

    他这一句代谢使姜景珩心底五味杂陈,失去几分雅兴,兀自坐回案几上执壶饮酒,斜眼瞟过去,见苏婳将她纤瘦的手臂搁在自己肩上,双手稳稳当当将其抱在怀里,如获至宝呵护备至,猛然心头钝痛,冰凉凉冷飕飕。

    皇宫不是最危险的地方,却是最不安生之地。

    “苏婳,下次可要看住你的人。”姜景珩侧过头看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帝王气质令人敬畏。

    苏婳一怔,面不改色微笑:“多谢陛下提醒。”

    方还躺在他怀里的人儿这不落入另一个男人的怀中,一场镜花水月使内心无形的怒火冉冉升起,苏婳走后,他收回视线默不作声浅酌几杯对着空荡荡的殿内轻笑几声。

    宫殿恢复了以往的安静,庄严肃穆。

    自嘲的笑了笑,袖中的食指摩擦着圆润的壶盖。

    看来,这座冷清清的露华宫真的太过冷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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