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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狠毒女皇×谋逆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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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手与右手相残, 这本来不是夜清最想要的结局。

    想要看着她和自己一样痛不欲生,想要她后半生都处于残废的痛苦之中无法挣脱,想要她得到惩罚……

    可是在桐幼薇下手砍断自己右手的时候,她依旧不受控制地伸出手, 狠狠扼住了那想要继续砍下去的左手。

    刀锋入骨, 鲜血横流。

    纤细的腕子被一道深深的暗红色口子围住, 仿佛是一个殷红的锋利的手镯横于纤细白皙的手腕之上, 蜿蜒而行,如蛆附骨。

    那匕首锋利,已经触及骨骼。

    夜清用尽全力才将她砍下去的匕首抬起,紧紧握住她的伤口试图止血,慌张之间吼道:“太医!”

    紫月早吓坏了, 站在原地连站都站不直。

    青竹迅速跑开, 去寻太医。

    或许是因为疼,桐幼薇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无助地望着面前暴怒的夜清, 用怯怯的小小的声音问:“清儿不是想要的吗?”

    “我……我会给你的,所以你不要生我的气, 不要离开我……”

    夜清盯住那双强忍着泪水的眸子,看着那断线珠子一般的眼泪从脸上淌下,一滴又一滴地坠入尘埃之中:“哭什么,很疼?”

    看见她疼, 原以为自己会心情好, 却未料到自己是窒息一般的抽痛。

    桐幼薇咬了咬嘴唇, 坚定地摇头:“不疼……不疼的。”

    说完,寂寂地低下头:“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清儿了。如果连清儿也不喜欢我,那我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十年之前,一无所有却可以相互依偎;十年后,坐拥天下,却是反目成仇。

    夜清一句话都说不出,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那伤口捂紧,捂紧,用尽全身的力气捂紧。她身子本来就弱,一时间失了这么多的血,怕是难以为继。

    太医赶来,用最大的力气去给她止血。

    夜清看得出来,那太医包扎的手都在抖。无论用了多少药粉,那伤口依旧不断地涌出鲜血,无法停止。

    那伤口太深了。

    她们彼此都刺了对方一刀,想试试谁先杀死谁,却不料第一个被受伤的却都是自己。

    沈以筠赶来的时候,太医正满头大汗地给桐幼薇包扎,而她原本就略显苍白的嘴唇此刻更加的苍白,仿佛血液已经从身体之中流失殆尽,什么都不剩下了。

    “为什么动手?”开口第一句便是逼问。

    夜清看着桐幼薇睡去,坐在她床畔,半晌才徐徐回过头来,并没有为太傅的误解去辩解:“太傅先坐。”

    沈以筠大步冲过来,一把扯起夜清的手腕。夜清从未想过一个病弱的书呆子竟能有如此大的力气,愣了一下之后,茫然抬头望着喘着粗气的沈以筠。

    沈以筠怒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落得全家抄斩?因为你父母自恃长女功高,无视皇威!你别被她宠惯了,就忘了你臣子的身份!仗着长女为将镇守边疆,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扬言女儿的婚事轮不到她插手,我看你夜家真是活够了!”

    夜清蹙眉:“沈太傅,我如今清君侧的大旗已经杀到京都了,你觉得我还会顾忌她是什么女皇吗?”

    既然是回来清君侧的,就杀尽那些得她宠爱的面首,把她所谓的荒诞后宫清个干净,然后给她自己腾出地方,老老实实当那笼中的金丝雀……

    就像当年她们在侯府相依为命那样,再度一起相依为命……

    她原本坐拥江山美人不是么?所以打碎她的江山,杀尽她的美人,让她怀中空空,一无所有。

    这样她就会像过去那样,再度回到自己的怀里来。

    她是皇帝就该得到赦免么?不可能,抄家之仇她一定会报,只是还不是现在……

    沈以筠脸色苍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两个学生相互厮杀,她一介书生只能哑着嗓子质问:“所以你要断她一臂,报你夜家冤杀之仇?”

    虽然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是夜清早就不想和她多说,只是咬牙道:“是。”

    沈以筠被这简短的一句话堵住了喉咙,最后只能圆睁双目看着夜清。

    她早不是当年那个面容白净声音稚嫩的小家伙了,她的皮肤被大漠的烈日与风沙打磨,虽然美貌不减当年,但是其气度风华分毫不减。要是说当年那个跟在赫千烨身边亦步亦趋的小杀手是只温顺乖巧的狗崽子的话,面前这个手持银枪,面容冷厉的将军就是匹狼。

    一匹无法控制的危险的狼。

    她有尖锐的利齿和幽绿的阴狠目光,一路从西北杀回来报仇,现如今谁都别想拦她。

    沈以筠看着她那双狭长而又窄的眸子,冷笑:“清儿,你知道你为什么永远只是一个武将吗?因为你目光狭窄,只看得到报仇雪恨,连报仇之后的每一步,你都想不到。”

    夜清冷冷说:“那又如何?是她自己大开宫门迎我入宫,如今我手中有兵,她断臂自残,我可是什么都有了,她可是什么都没了。她不过就是我手里的傀儡,凭什么和我谈君臣之义?”

    等那个蛇蝎般狠毒狡猾的女人变成如今温顺的傀儡,她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拱手相赠?

    沈以筠说:“你想杀她,便先杀我。”

    夜清忽然笑了起来。

    笑容在脸上蔓延开来,荡漾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不杀她。”

    “但是从今天开始,她再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女皇。过去我是她脚下的狗,如今我要她做我最卑恭的仆从。”

    “如果有任何人想将属于我的傀儡从我手中夺走,那我必将以血刃利剑相赠,即便是我的授业恩师也在所不惜。”

    “所以您明白了吗?从今日起,我绝不许她离开我身边一步。”

    夜清逼近了那护在桐幼薇床前的瘦弱身影,盯住沈以筠低声道:

    “这皇宫就是我为她圈地自困的囹圄。”

    2.

    睡着的时候会像安眠的鸟儿一般宁静。

    徐徐转醒的时候则似振翅的蝶一样仿佛要迎风飞去。

    于是,夜清伸出手,捂住了桐幼薇的眼睛。

    纤长的睫毛在手心颤动了一下,微痒。

    于是,停滞的目光转向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受了伤的手,夜清将手里的书卷叼在嘴里,然后伸出手,拉起了厚重的被子再度为她盖上。

    桐幼薇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小声说:“热。”

    不行,不能着凉。

    于是,又小心地给她掖好被子,这才继续低头看书。

    十年前,夜清虽然只是府里的下人,却同当时的长公主一齐在沈以筠门下读书。和自幼便习文学字的赫千烨不同,夜清小时候就被父母送去学武,等稍微大一点了便跟着师父做杀手卖艺,所得金钱半数都给了父亲治病,与父母见面的日子极少。

    所以说不要说学字了,就连听别人念诗都没有听过。沈以筠教一句话,赫千烨当时就能记住背诵,夜清就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扣,先记住发音,再画符一般记住字体长什么样子,然后夜里一遍遍地背诵复习,就连习武练功的时候都不忘嘴里叼着竹简蹲马步,到最后还是要被沈以筠用戒尺打手心。

    对她来说,学写字可远比学打架难多了。

    但是为了能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她拿出破头的功夫去记那几个赫千烨看一眼就能记住的字。

    以至于现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把竹简叼嘴里快成了习惯。

    她正看书看得专注,忽然发现桐幼薇已经醒了,就那么睁着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先是吓了一跳,再板起面孔来,问:“醒了?”

    桐幼薇看着她,乖巧地点头:“我好热啊。”

    夜清这才想起来给她裹了好几重被子的事情来。

    桐幼薇仿佛很委屈,小声问:“我可以起来了吗?”

    夜清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扶她起来。

    她坐在床上,看着裹了好几重被子被汗水打湿了头发的桐幼薇,问:“你记得多少?”

    桐幼薇歪了歪头:“清儿在说什么?”

    夜清不语。

    自从当年她扫清障碍,自己请缨去西北平复战事起,她就再也没有唤过自己一声清儿。平时若是叫她,多半只是冷漠疏离的一句“夜将军”便已经算是亲热。

    其实夜清也不是不明白她希望自己留在身边守住京城,但是她好不容易才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杀手当上了堂堂将军,富贵如云一夜袭来,宛如巨浪滔天一般危险,又如同薄纸浅帛一般容易破裂,她岂能就这样轻易地接受?

    她胸中尚有千军万马的抱负,想学古代名将平复边疆,赢得生前身后名,这难道有错?

    自此一战,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人之间仿佛横了一层不可见的藩篱,疏远之后,难回当初。

    夜清现如今看着她那双温顺依赖的眸子,胸中忽然翻涌起不平来——

    她难道不也是一样的自私?

    她要守住她千辛万苦得来的京都,而自己要守住自己千方百计退了敌兵的西北,分道扬镳各有所求,凭什么就要自己永远妥协于她?

    夜清现在看着原先那个狠厉狡猾的女皇猛然变回了十年前的温顺乖巧模样,忽然很想问问她,如果是现在的她,会怎么选择?

    夜清的手指轻轻翘着手中的竹简,抬眼看向桐幼薇,开口道:“如果我现在让你去西北,你去还是不去?”

    桐幼薇茫然地偏了偏头,孩子气地撅了撅嘴:“去西北蛮荒之地做什么?那地方兵荒马乱地,我们呆在京都不好吗?”

    夜清说:“因为我想去。”

    桐幼薇低下头,难得地没有向她发号施令,只是垂着脑袋静静地思考着。

    她咬了咬嘴唇,仿佛是很艰难的模样,最后还是做出了妥协。

    一个灿烂的笑容从脸上绽放出来:“那我听清儿的,等陈侯不软禁我们了,我就陪你去西北,去多久都可以,好吗?”

    夜清一怔。

    她原以为,面前的人为了做着金丝笼中金丝雀,可以不惜代价,用强硬的束缚捆绑住身边的每一个人,她想错了。

    夜清下意识重复:“去多久都可以?”

    若是她熟识的那个赫千烨,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如果是十年前的她……

    夜清低下了头:“等你身子好些再说吧。”

    桐幼薇高兴起来,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那清儿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所以清儿不会再因为生气不要我了对吗?其实我身子没事的,你看,我的伤口已经好了,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走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刺,刺在她原本自以为足够坚硬的心上。

    夜清抬起头,看着那双漂亮的眸子。过去的时候她是君,自己是臣,每每相遇,都要弯腰垂首以示尊敬,从来都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和那双漆黑的眸子对视过,然而今日两人面对面坐着,两双眸子近在咫尺,彼此望着。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到底,记得多少呢?

    还是你只是为了戏弄我一介武夫,故意做出这般姿态来骗我?

    夜清之觉得头疼,盯紧了那双眸子问道:“你到底记得多少?”

    桐幼薇茫然看着她,一副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模样。

    “什么叫我记得多少?清儿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不是昨天才刚见过吗?”她说着,伸出手,轻轻抚摸夜清的脸颊:“只是你怎么一夜之间老了这样多?还有皮肤也晒黑了许多,样子有点像异域的美人了……”

    她轻轻抚着,又笑起来:“但是清儿到底还是美人,怎么看都漂亮。”

    夜清皱眉。

    她越是温柔顺从,就越想折磨她报复她,让她知道知道自己现在家破人亡的滋味。

    是,她从小和父母感情不深,但是有一个家就像植物有了根,如今她将这自己从京都的地图上连根拔起,不给她留尺寸立足之地,更过分的是,她在做了这一切过分的事情之后,将一切都忘了。

    清澈纯洁,一如往昔。

    好想弄脏她。

    于是,刻意地,笑了出来:“不知道在陛下心里,认为自己如今多大?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

    桐幼薇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难道我不是虚岁十七吗?”

    夜清扣住了她那只手,在她耳边道:“陛下,您今年虚岁二十有八,已经和陈侯圆过房了。”她刻意不提那天自己冲进屋子,一剑刺死陈侯的事实。

    也刻意不提女皇早已权倾天下,手握重权的现状。

    她只是冷酷地笑着,看着面前人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垂下了头。

    “陛下这十年来太累了,忘了很多事情,不过没关系,臣会帮您全部记住的。”

    这时候,桐幼薇失神地抬起头,哑声问:“那少傅呢?少傅身子虚弱,现在如何了?”

    夜清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我也身体虚弱,我为你守了十年边疆,你怎么不问我如何了?”

    桐幼薇哑然:“清儿……清儿明明很好……”

    “我以前从未觉得我可以活到二十,可如今听清儿所说,我已经活到了二十八,已经很幸福了……”

    她说着,低头笑了笑:“而且清儿还愿意在我身边陪我。”

    夜清将那匕首寒冰扔回她怀中:“今天根本不是我的生日,所以你也不需要送我礼物。从今天起你的一切我都不要,而我给你的命令,你要全部遵从,记住了么?”

    桐幼薇茫然道:“为什么?”

    夜清温柔地笑了,轻轻抚着她乌黑顺泽的头发柔声道:“婢女难道没有告诉你,十年之后,是我攻城夺寨,打碎了你赫家的江山?现在这天下不是赫家的天下了,是我夜家的。”

    望着她那诧异而又黯淡的面容,夜清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我当初接近你,就是要借着你的权力上位,就是要骗你的信任,就是要夺你的江山。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对你一个没什么用的傀儡那么忠心?”

    “听好了,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这里最低贱、最卑微的工作,我全部交给你来做。”

    “就像你当年,把所有最危险、最肮脏的杀人交易都交给我来做一样。”

    “你自己不想想么?你凭什么坐在着王位上坐拥天下?这天下可是我给你打下来的。我想给你时,便是你的;如今我不想给你了,你就一无所有。”

    说罢,轻轻拍拍那失神的面容:“所以,老老实实当你的阶下囚,不要惹我生气。”

    夜清将这一番话说完之后,原以为自己可以获得一吐为快的愉悦,却没料到那些谎话如同千斤重担一般压在自己心头,几乎令她窒息。

    她不想再呆在这狭窄阴暗的屋子里了,她甚至不明白桐幼薇到底是怎么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度过的这整整十年,她现在只想快步走出去,到那可以通风的外面去呼吸一下。

    然而,刚迈开步子,就被桐幼薇扯住了袖子。

    她回头看向坐在床上的那人,见她蒙了白布的右手流出血来,渗透了厚厚的白布。

    桐幼薇轻声道:“不是这样的。”

    夜清皱眉:“你坐着别动,我去找太医。”

    桐幼薇一把拉紧了她的袖子:“不是这样的。”

    夜清不耐烦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正在流血?放手,我去叫太医!”

    桐幼薇抬起头,凝视着她:“我从未想过要坐拥天下。”

    夜清怔住。

    “这天下是我父亲抢塞给我的,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我唯一所想的,就是和清儿一起活下去,哪怕是在这深宫里只拥有一个角落而已,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够了。”

    说着,那脸上浮现出来一个苦涩的笑:“如果清儿想要这所谓的江山,我可以拱手相让。”

    她就那么牵着夜清的袖子,静静地抬头看着她。

    半晌之后,仿佛躲避猛兽一般,夜清躲开了她的目光。

    甩开那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大踏步向门外走去,直到走出了门才意识到自己险些窒息,站在院子里大口呼吸起来。

    清新的空气涌入喉中,这气息之中还残余着生锈了的铁刃的气息,令人喘起气来,喘得并不痛快。

    青竹已经紧急唤了太医来给桐幼薇包扎伤口。夜清倚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大约是情绪激动牵扯到了伤口,前功尽弃了。

    以江山拱手相让?

    她确实是大开宫门不设守卫,难不成真的是不在乎这万里河山?

    夜清忽然感到一阵焦躁:如果她不在乎,那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拼了这个命给她打下江山?当年枕戈待旦,日夜警惕,为的不就是送她一个太平天下,博她一笑?

    该死的,到最后还是自己输地彻底。

    她回眸瞥向身后的屋中,只觉得碧瓦朱檐之下的美人面容苍白,配上那一身干净的白衣,纤瘦的身子如同刚生长出来的嫩枝一般容易折断,好像只要风吹进去,她就会禁受不住,折断倒下。

    真是有意思。自己在大漠荒野待了十年尚且没被那刀子一样的风给吹病了,她就这么呆在花重柳暗的深宫里,竟然憔悴到这般地步。

    这时,太医包扎完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走出来了。

    他也算识时务,看见夜清时的恭敬程度已然不逊当年对女皇,此刻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问好:“夜将军。”

    夜清道:“你实话实说,她身子如何?”

    太医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挤出一个带着点恐惧的笑来:“夜将军早年跟随女皇平定天下,应该是知道的,女皇先天有心疾,所以这经不得气,前些日子似乎出了些波动,所以我们太医院有个年轻不懂事的混小子,就和女皇说时日无多……我当即就将他从太医院驱逐了,陛下龙体康健,怎么可能时日——怎么可能被疾病所扰呢?”

    夜清看着面前的老滑头,知道这家伙能在太医院任职多年,为人绝对足够圆滑,所以他的话不可信,反倒是那个被开除的年轻人,话里的真实性多一些。

    夜清幽幽道:“那照你说,那个混账为何会如此说?”

    太医连忙道:“那小子信口开河,哪里能信。夜将军,这有心疾的人都是这样的,经受不得气,也受不起吓,所以只要情绪没有波动,就没有大碍。你看我家父亲,早年就有心疾,现在九十多岁了,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陛下是龙体,受江山社稷之神保佑,怎么会有事呢?”

    夜清微微点了点头。

    那家伙有心疾,她早不是第一日知道了。

    见眼前的太医想要趁机溜走,她当即上前一步,拦在了他面前,抱着肩,挑了挑眉逼问道:“那她当初听说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未竟的心愿?”

    太医战战兢兢道:“是曾经随口说过一句,想临死前见将军一面,可惜将军——”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捂住了嘴,抬起手就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是我多嘴了,夜将军万万不要当真!”

    夜清黯然道:“是不是说,可惜我这个将军太过无情无义,十二道金牌连岳飞都能召回来,偏生召不回来我?”

    太医低头不语。

    夜清道:“你不否认,那就是了。”说罢,让开一条路,让他走了。

    大概是太过熟悉那家伙,这时候说出这句话,就连她的语气神色都仿佛浮现在了眼前一般。

    那一瞬,竟有恻隐不忍之心,隐隐浮现。

    3.

    十年之前。

    夜清记得,女皇与她第一次离别,是在大婚之后第一夜。

    因其刚坐上王位尚且不稳,所以长兄一心谋逆。女皇无力与长兄抗衡,便派夜清去做杀手,以断其后路。

    那年,她执了夜清的手,用稚气的声音问道:“我今日已经不是昔日长公主,你还是昔日夜清吗?”

    因笑话她的孩子气,于是回答:“属下当然是。”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女皇还是不是今日女皇,我都是忠于你的杀手,愿意为你卖命,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于是,她将腰间的小小荷包解了下来,赠与夜清,用孩子气的小声说:“少傅说了,这荷包是要送给未来夫君的,可是我不喜欢陈侯那个老头子,所以今日偷偷送给你。”

    她说完,脸上又带了那孩子气的笑容:“但是清儿也要答应我,日后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我一封书信送去,你就要回来见我。”

    夜清郑重道:“属下记住了。陛下日后不必去书信,只要口信传到,臣无论天涯海角一定赶到。”

    女皇笑起来,伸出小指,在她面前晃了一晃:“那拉钩。”

    于是,夜清也郑重伸出手,勾住她那孩子气的手指。

    十年之约竟一语成谶,到了今日,灰飞烟灭。

    十二道金牌召不回,你若弃我,我便叛你。

    一纸诏书,朱笔一批,全家抄斩。

    夜清孤身一人站于院中,隔着重重纱幕,遥遥看着坐在床榻之上那个病弱的身影,心中忽然苦涩。

    你既然能用十二道金牌来召我,能用全家性命来逼我,为何当我为你镇守疆土忍受风沙之时,如此耐不住寂寞,要挑满宫面首以慰寂寥?

    那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是一个随叫随到的杀手,还是随时可以替掉的无足轻重的臣子?

    那名叫秋期的家伙,你给他富贵荣宠,给了我什么?满目沙尘?十年流放?

    夜清正咬牙想着,忽然听耳边有人道:“将军,后宫的那些面首,已经按照将军所说,该杀的都杀了。”

    夜清挑眉:“是么?那是否将头颅悬上城门,以警示后人?”

    那随从道:“已经照做了,只是有一人还留着,我们不敢动手。”

    夜清咬牙:“是那个秋期?”

    随从立刻扑通跪下:“将军,秋期虽说是面首,但是陛下当初是给了他官阶的,现在是四品宫官,我们几个都是五品的,想来问问将军的意思。”

    夜清将目光从那身影收回,大步走出院外:“走,去会会那个叫秋期的家伙。”

    随从似是有些慌张:“那将军……将军见到人,不要做出失控的举动……”

    夜清嗤笑:“他也配?”

    大步行过后宫重重花柳,见盛世牡丹姹紫嫣红,见墙角病梅孤身而立,这皇宫里的诸多荒唐,她十年前就见过了,如今又见一遍,已经不是当年的心情。

    因那后院刚杀过不少人,所以血腥气夹杂在花香之中,一路远远地弥漫过来,令人作呕。

    夜清原本已经习惯了那血腥,却一时无法习惯那花香,不由觉得浑身难受,仿佛杀戮了一园鲜花一般,令人惋惜。

    院子中堆了不少无头尸首,几个侍卫正在收拾整理,见到夜清来了,躬身问了一声好。

    夜清不答,只隔着数人,遥遥地望向那个叫秋期的面首。

    病如弱柳扶风,侧脸清秀胜似女子,当真生得好相貌。

    夜清是战场厮杀惯了的,见到这样比女人还貌美的男人,不由冷笑,因而大步走过去,伸手抬起那人的下巴。

    长发披散,在空中随风乱舞。

    剑眉飞扬,眸子狭长——那眼睛之中,狼一般的杀气,如野兽一般锐利的目光,几乎将夜清的眼睛割痛。

    宛如镜面相映一般,两个人茫然对视着,恍惚间以为在镜中望见了自己。

    夜清松开手,踉跄一步后退,忽得恼怒看向身边的侍卫,吼道:“我让你杀了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

    那吼声之中,分明有七分慌张,三分怯场。

    秋期寂寂道:“夜将军,我们见迟了。”

    夜清的手如鹰爪一般狠狠扣住下属的肩膀:“我叫你动手!”

    那双带着杀气的眸子缓缓抬了起来,声音沙哑:“夜将军,十二道金牌之后还有一枚荷包,可惜被我给拦下来了。”他说着,抬起眼睛笑道:“若不然,你早就纵马回京了吧?哪儿还会落得全家抄斩呢?”

    夜清只觉得他的声音像一根坚硬的刺,深深扎入自己头脑之中,纵使鲜血横流也无法拔|出。

    秋期笑吟吟道:“我学了你的声音那么多年,如今从头到尾都是你了,你现在见到我怕成这幅样子,到底是怕我,还是怕你自己?”

    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夜清咆哮一声:“够了!”

    她指着那地上的人:“我说了让你们动手,为什么不动手!”

    属下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因为此人和将军实在是太像,我们若是动手,岂不是等同于——”

    刺啦一声,夜清抽出下属腰际的长剑,手起剑落,将秋期问斩。

    鲜血喷溅而出,染了血液的头颅滚落到地上,翻了几个滚之后,依旧是脸向上,无神的眸子依旧望着苍白的天空。

    那一瞬间夜清有一种错觉——她问斩了自己。

    如今头颅滚落于热血之中的不是秋期,而是死去了的她自己,双目不甘地望着天空,死不瞑目。

    他是爱她的吧?不然为何要拦下那最后一纸书信?

    嫉妒之情油然而生,如野草在荒野之地疯狂抽长,无法清除。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她已经忘了他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十年前的事情……

    对……这样就好……

    夜清跌跌撞撞地走出去,逼着自己不再去看死去的人,在手下的肩上拍了拍,哑声道:“收拾了。”

    下属一时脑子短路,下意识问:“要厚葬么?”

    夜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冷笑着反问:“厚葬?”

    那一声反问里带了十足的嘲讽,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刻薄之至。

    她死死盯住了说要厚葬的那人,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似乎要用双目在他身上挖个窟窿。

    对方慌忙低下头:“将军,属下知错了,对这种……奸佞之臣,决不能姑息养奸。”

    夜清直到对方认错才收回了那可怕的目光,疲惫地说:

    “挫骨扬灰,抛尸荒野。连投生转世的机会都不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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