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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遇到兵, 有理说不清。赶上了余洋这么一个人, 再加上之前动手打了绫酒,余飞在老旗的这份工作终究还是没有保住。
她心里知道, 虽然这事儿是绫酒暗中作祟,但服务员打客人, 对饭庄来说到底是个忌讳。后来经理也没跟她说什么,多半还是余洋在里头摆平了。
那晚上十点多, 她揣着几千块钱的结算工资、赔偿金和冰袋打车回家, 看见那些高大的购物中心一个两个地把自己精心装饰成了大礼盒, 点缀上彩灯和花环。
圣诞节刚过,新的一年要来了。但她终究没有坚持完这一年的最后四天。
但是那又如何?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身上糊了厚厚一层美宝烧伤膏, 贴着凉凉的冰袋, 唱了一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 太阳照常升起。
*
余飞起床, 用淋浴把浑身的烧伤膏冲干净, 发现耳侧、锁骨、胸口这几个皮肤比较细嫩的地方还是红的, 碰的时候稍觉灼痛,其他大部分地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拿头发遮一遮, 出门看不出异样。
她到底还是要感谢余清和言佩珊给了她这具皮实的身体。
出去练完早功, 吃了早餐回来, 本来想出去再溜达溜达, 开始物色一份全职的工作, 却发现家里的暖气管裂了, 在漏水。
她心想这破房子,三天两头给她找事儿!
再想想租金也就一千出头,她也就忍了,干脆给自己放一天假,找物业来检修。折腾到十点多钟,物业满头大汗地说可能不止她一家坏,整栋楼都要停暖气,紧急抢修一下。
余飞想,大冷天儿的,这可太棒了。
在出租屋里待着和在外面没什么两样,她揣上钱,戴上帽子和手套,骑了辆共享单车,去给余清还钱。
骑到余清家门口,只见大门上挂了个“春节前歇诊”的牌子,门紧闭着。
余飞有些诧异。余清极少停诊,这次一歇要歇上几个月,让她觉得有些不正常。她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姓宁的学徒。她叫了声“宁师哥”,问:“余大夫呢?”
“在里头给人看病呢。”宁师哥认得她,见她脸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说,“你怎么来了?”
“来还钱。”余飞往宅门里头探,“他不是歇诊了吗?怎么还给人看病?”
“很熟的老主顾了,年纪又大,他不看,老人家恐怕要受罪。”
“哦。“余飞扒着门框,一只脚踩高高的门槛里,“那我就进去了啊。”
宁师哥也扒着门不动,说:“我没放你进来啊,是你硬挤进来的。”
余飞:“好的好的。”
余飞敲了敲理疗室的门,余清在里头答:“谁啊?进来。”
余飞推门进去,见里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趴在在理疗床上,余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给他做推拿。理疗床边小沙发上坐着个面目慈和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在看书。
余清看见是她,不惊不动,低下头去继续推拿,双手如铁杵,老爷子哼哼起来。
余清道:“来做什么?”
余飞说:“给您还钱。”她拿出一个信封。
“放下,出去吧。”
余飞“哦”了一声,便向外走,关门时又向内瞅了一眼,发现那二老都在盯着她。她却看见余清一条腿上打着石膏,旁边搁着一只单拐。
她又开门进来,“您的腿怎么了?”
“摔断了。别在这儿叽叽喳喳,老人需要安静。”
余飞于是又出去。
理疗室中又陷入安静,两个老人家却在相互交换着眼色。
过了会,单老太太推了推老花镜,问:“余清,刚才进来的这个姑娘是?……”
余清单脚挪动了一下滑轮椅子的位置,手上的功夫仍然未停。他双手的袖子高高卷起,一双小臂粗壮有力,筋骨因为用了暗劲儿刚硬地绷起,看着像水泥垒的一样。
他一张脸愈发冷峻了,沉默了很久,说:“是我的小女儿。”
这个回答大出单老太太和尚老先生的意料,半晌都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尚老先生抬起上半身,转过头道:“余清,你这个玩笑开大了,我认识你二十年,从来就没听说你还有个女儿!还都这么大了!”
余清把尚老先生按得又趴了下去。开了那一句的头,再说后面的就没那么难。
“尚老,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犯过错的。”
二老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尚老先生问:“那……这孩子现在在做什么?”
“也没什么正事儿,在餐馆做服务员。她学唱戏的,在考戏曲学院的研究生。”
“这孩子叫什么?”
“余婉仪。”
“哦……”
近十二点,二老的一次理疗做完,单老太太搀扶着尚老先生出门,余清拄着拐站起来,问:“您外孙子今天还是不能来接您二位?”
单老太太说:“他爸来北京开一个什么峰会,说要四天,让他全程陪着。他今晚才能回来呢。”
余清动了下眼睛,说:“您二老愿意让他们父子这样相处?”
单老太太叹了口气:“我们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本来就没了妈妈,能不让他见他爸吗?而且他爸这个人……唉,怎么说呢,这么多年,对小白子是真好,对我们二老也……唉算了,一言难尽,以后咱们再坐下细说。”
余清敛着眉,没说什么。
门一推开,一股久违的饭菜香气迎面袭来,二老和余清都是精神一振。
宁师哥颠颠地跑过来:“师父,午饭做好了,二老也留下来吃吧,照着师父给二老的食谱做的。”
余清一抬眼,目光犀利地望着他:“你们做的?”
宁师哥有点惧他,躲着他的目光不敢说话。
余飞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厨房前面,背后天高云淡,风清气朗,她站得像一株挺拔的白杨,说:
“我做的。”
*
单老太太的出身是个大小姐,生来不会服侍人。和尚老先生这么多年下来,勉强学会了做饭,但手艺仍然是麻麻地,所以二老平时还是吃教工食堂比较多。
这三四天,尚老先生连吃数顿单老太太做的理疗营养餐,已经吃得伤到了,只是嘴上不敢说出来。单老太太自己和他一起吃,也知道不好吃,但是又拉不下脸直说,就怪余清那个菜谱配得太糟糕。
余清这边就更糟糕了。骨科诊所,只收男徒弟,因为女徒弟没有正骨和推拿这个力气。男徒弟做的饭菜,那基本上也只能有“吃饱”这一个要求。
尚、单二老和余清、余清的三个徒弟,还有余飞七个人一起吃饭。
三个徒弟简直就是狼吞虎咽。尚、单二老和余清年纪大点,矜持一点,但也都是埋头吃。
余飞也就做了顿便饭,专门照着二老的食谱加了三个菜,也看不懂这三老三少是怎么回事。她吃得慢点,很多菜就没了。
她心想,得,她待会回去还得加一顿。站起来跟余清说了句:“我先走了。听说阿姨年后才回来,您的腿又断了,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后面再来给您做一个月的饭。”
三个徒弟简直要解脱升天,六双目光殷切地望向余清。
余清放下筷子看着她,淡声问:“餐馆的工作又丢了?”
他说了个“又”字。
余清的敏锐一如之前看出她被赶出了缮灯艇。
余飞把羽绒服穿上,低头拉着拉链,随口道:“是啊,您有工作给我做?”
过年前的确不好找工作,她也就这么一说。余清对她向来冷淡,她也没指望什么。不料余清开口道:
“诊所缺人,那你就留下来帮工吧。”
“啊?——”
*
余飞接下的第一个活儿就是给二老配营养餐。
这活儿倒不是余清给的,是二老问她:姑娘,你这菜是岭南的做法吧?她说是啊,二老就很委婉地提了个请求,请她帮忙给他们做营养餐,中午在诊所吃,晚上帮忙送到二老家里。
余清不干涉她的选择,余飞心想,这样敢情也好,反正自己也要吃饭,做饭赚点外快谋生,还不耽搁自己练功,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冬天天黑得很早。
在一片昏暗天色中,余飞拎着两个大保温饭盒,照着导航去寻二老的家。
二老给的地址是某某路某某号,很生僻的名字,余飞从来没听说过,但手机地图上竟然有。
走着走着便进了一个大园子,保安也没拦她。又去寻门牌号,余飞隐约觉得这地方很熟悉——高树林立,灰砖小楼,四处可见爬山虎的残藤和跳来跳去的小鸟。
等等,这不就是白翡丽那晚上带她来的地方么?
余飞赶紧打开手机,把地图打开缩小,果然见到上面写着两个字:
瞻园。
她心中隐约觉得古怪,可是又觉得应该没有这么巧。她要找的门牌号就在眼前了,她绞尽脑汁思索上一次来的到底是不是这座楼。可是这个院子里的小楼几乎都长得差不多,那一天晚上她又没注意看,实在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这座楼。
她正踌躇着,门却开了,单老太太迎出来,热情地拉着她进去。
“小余儿来啦,外面冷,快进来坐坐。”
单老太太叫她小余,后面还加了个儿化音,听起来就像“小鱼儿”一样。余飞心想这倒是从来没听过的新鲜叫法。
她满心警惕地走进去,只见房中的格局倒是和她几天前见到的一样,但是摆设似乎又完全不同了,沙发罩、地毯什么的,全都变了样子,房间中搁着许多鲜花,看上去焕然一新,更加鲜亮。
她脱了鞋子,单老太太在她身后把门锁上了。尚老先生坐在沙发上,转过身来和她打招呼。
余飞有些茫然,脑子里面觉得有些冲突。她拿着保温桶,对单老太太说:“我给您用盘和碗盛出来吧,另外那个汤,得热一下才好喝。”
单老太太笑眯眯地引她去厨房,回头向尚老先生使了个眼色。
余飞那天是从厨房和储物间逃走的,但是跑得匆忙,也没怎么注意陈设。她偷偷四下里张望着,发现那个储物间好像是被堵死的,又不大像她逃走的那一个。
真是太奇怪了。
单老太太的话挺多,不停地和她聊着,不过也都是请教着营养餐怎么做之类。
她和老太太一起把饭菜都搁进碗盘里端了出去,放到会客厅一侧的餐桌上时,她看见墙边的楼梯上有人摇摇晃晃地下来了,睡眼惺忪的样子。
他穿着间白色的棉T恤,低着头很不情愿地下楼,忽然一道黑影从楼上跃下来,四个爪子紧巴巴地扒在他的肩膀上。
那猫的体量实在太大,他被冲得“咚”地一声撞在了墙上,“咝”的一声。
他就是这当下一眼看到了站在下面厅边的余飞,两眼一直,一脚踏空——
那根翘着的辫子在空中划了个圈就看不见了。
他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余飞低头看手中的汤碗。
她想,这大概,真的是叫因缘际会,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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