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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是一个再俗套不过的故事。
年届花甲的老人,眼睁睁地看着独子和儿媳与妖魔同归于尽,自己却无能为力。年轻时也是除魔师中翘楚,如今却疾病缠身实力大减的他因此深受打击,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幼孙离开了伤心地,从此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流浪。
不知道究竟是天赐还是诅咒,流着他们许姓一族鲜血的人,总是格外容易觉醒身为除魔师的能力——不过饶是如此,刚满周岁不久就能镇鬼见妖的“妖孽”,老爷子也还是平生头一次遇见,对方偏偏还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剩的血脉,他唯一的乖孙。
老爷子的脾气倔,以前老伴还在的时候,经常笑称他为老犟驴,一着急上头,打定了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服一句软。他腰板子挺直了大半辈子,和不少从前的故交朋友闹得不痛快,就是因为那宁折不弯的臭毛病。
在儿子儿媳死后,抱着还在嗷嗷待哺的奶娃,老爷子一夜之间憔悴了不少,鬓边也多了不少霜白。以往总是端着板着,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傲气的脸上难得添了点英雄迟暮的感伤和沉重,特别是在孙子的特殊体质展露后,他坐在老宅的石阶上抽了一整宿的旱烟,第二天白天便找上了年轻时割袍断义,自此不相往来的师兄家门,求了一条保命添福的长命锁。
可惜的是,老爷子破天荒的放下身段从身为顶级炼器师的师兄那得来的长命锁,并没有保得了孩子多久的平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却又拥有如此磅礴灵力的孩子对妖魔来说简直堪比人参果唐僧肉,不知引来多少或明或暗的觊觎垂涎。
又一次险之又险地把孩子从妖魔爪下救回来后,老爷子这次倒没有再抽自己心爱的旱烟,而是带着彼时已经学会走路的小乖孙,恭恭敬敬地在许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磕了几百个响头。几百个响头磕完,他就转手开始教还没满三岁的孩子许家传承千年的除魔手段。
每一个认识老爷子的人都说他疯了,或者说就连疯子都不会想到去教一个两岁的孩子如此危险又诡谲的知识。
“天地山青法无常,四象阴阳定坤乾......”天际微亮,繁星仍在墨蓝的幕布之上闪烁,一个还不到石桌高的孩子就已经捧着本编线的古籍,摇头晃脑地念着其上手写的繁体小楷,童声软糯,语气却极为认真。
不远处的石板凳上,泡了一壶浓浓酽茶的老爷子捋着自己的胡须,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自身事自身明,老爷子清楚得很,以他如今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再加上因为儿子儿媳的祸事而催心剖胆,肝肠寸断,想来也不是什么长寿绵延的命数。自己的孙子聪明伶俐又懂事,恨就恨在那遭天妒的体质之上,如今他还活着,尚能周旋一二,待到他寿终,一个至多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又该如何再这世道过活?
靠自己的那些老朋友,亦或是托付给协会的守育所?
他曾经在心底升起过无数类似的念头,却又很快被他自己掐灭。
过命的至交好友他不是没有,协会系统规范的收留制度老爷子也信得过,可是这一切全都建立在他的乖孙是个普通孩子的前提上。
交情友谊这种东西,是会随时间消磨而渐渐变淡的,特别是在维系感情的一方过世的情况下,因为孩子导致的袭击和麻烦一次两次也许会被谅解,可如果是三次四次甚至无数次呢?同样,本就是出于责任感和补偿产生的收留除魔师遗孀的守育所更加不可能为了单独一个孩子,而让大部分人也受到牵连。
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
他必须要在这条老命走到尽头前,教会孩子最最基础的求生手段。严苛也好残忍也罢,就算会被怨恨仇视,只要能够让他在自己走后,也能活得自由自在无所拘束,那么一切就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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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杀了只血妖魔。”低垂下眼帘,许轻凡的右手轻颤,沉默半晌后,努力用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继续讲述道,“说是亲自动手,其实那血妖魔早早就被老爷子绑好了,动弹不得......他把自己的除魔兵器,也就是那把银色镰刀交给我,让我斩下它的脑袋。”
沈黎的呼吸微微一窒。
三岁的时候,那个年纪的自己可能还光着屁股在村头街尾乱蹿,而他怀里的这个孩子,却已经直面了这个世界的血腥和黑暗。
“那个时候,我很害怕......老爷子说着要给我一份大礼物,结果我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一只比我的个头还要高上许多的大虫子。”舔了舔自己有点干涩的嘴唇,许轻凡努力挤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它一见到我,还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嘴尖利的牙齿,吓得我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沉默了片刻,沈黎低下头靠近许轻凡的发顶,轻轻蹭了几下。
沉浸于回忆的许轻凡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而是目光悠远地追思着那些被自己刻意遗忘的琐碎片段。
“凡事有一就有二,在手上沾了血妖魔的血后,老爷子就开始带着我去出任务......他之前也曾经是协会的一员,只是后来受不了里面的条条框框,一个人跑出来单\干。所以接的任务既多又杂,碰上简单没危险的,他就交给我,自己在一旁站着做甩手掌柜。我那时候可真是恨死他了,觉得这个老头子又懒又坏,还特别啰嗦,活像只大苍蝇似的嗡嗡嗡嗡。”
耳畔仿佛又响起那道中气十足又聒噪的训斥声,还有皱巴着小脸捂住耳朵结果被发现后又重新迎来新一阵狂风暴雨的幼年自己,许轻凡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被他的态度所感染,沈黎的嘴角也不由微微上翘,却又在许轻凡说出下一段话后,猛地僵在半路,凝固成扭曲怪异的弧度。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很久,从三岁的六岁,三年的时间,足够我从最初对除魔工作的排斥厌恶变得轻车熟路习以为常。我原来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这么继续下去也不错,直到有一天老爷子不知从谁那里接了个单,带回来一个古怪的盒子。”
“古怪的盒子?”
因为当年小队全军覆没的惨痛经历而对“盒子”一词格外敏感的沈黎喃喃地念叨了一遍。
“对,一个看上去黑漆漆,摸起来冷冰冰的怪盒子。”许轻凡捏紧沈黎的衣角,殷红的双眸明灭不定,“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个盒子原来的主人究竟是谁,又是哪个人向老爷子发布了这个任务,我只知道,大概是他拿到盒子的第二个月吧......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老爷子用镇魂钉把自己固定在柱子上,让我用银镰杀了他。”
“就像我三岁生日那年让我杀死一只血妖魔那样。”
感受到沈黎的身体变得僵硬,许轻凡晃悠着自己的小短腿,语调波澜不惊地继续说道,“我照做了。”
“所以我一点都不介意银镰对我的排斥和反噬,我用它杀了它的旧主人,是我罪有应得。”
弑亲的惊天秘闻就这么平静冷淡地被许轻凡说出,就好像那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就好像他本人一点都不在乎——如果不是他揪着沈黎衣角的手指节泛白,明显是死死抓紧的模样的话。
这么久的相处时间,早已让沈黎看穿这个孩子用来伪装自己的面具,顶着生人勿近的表情和态度,内心却比谁都要敏感和柔软。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逼着这样的孩子亲手杀死自己,实在过于残忍。沈黎心里不免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长辈生出了淡淡的怨念。
不知何时将银镰挂坠取了出来悬放在眼前,许轻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没能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调。
他的情绪开始失控了。
那夜凄厉的寒风,阴冷的天空,蔓延四周的血色......一切的一切都在年幼的孩子心头留下了深深的疮疤,连时间这剂良药都无法治愈,被深埋进阴暗发霉的角落,默默地溃烂腐臭,触之生疼。
“他在求我,他求我杀了他。”
直着腰板活了一辈子的老爷子,脾气上来敢掀顶头上司桌子的老爷子,一直把“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这句俗语挂在嘴边教育他的老爷子,面色铁青冷肃地朝他咆哮着。
“老爷子我信错了人,如今人不人妖不妖,眼看着就要变成怪物。堂堂正正活了大半辈子,临死了总不能晚节不保。你是我的亲孙子,除魔许氏仅剩的传人,替许家清理门户也是你的责任。”
“动手!”
“他就这么朝我吼着,直到我挥舞着银镰落下。”
“他的血溅了我满身满脸,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把他身下的泥地都变得一片艳红......我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夜,直到后来才发现自己的眼珠子也变得通红,就像那天晚上的满地血泊。”
“我不喜欢照镜子,也讨厌不认识的人拿我的眼睛逗趣。”
“你的眼睛和其他人也不一样,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说着的许轻凡忽然仰起头,看向沈黎那双漆黑如墨,和正常人没有多少区别的眼眸,“紫色的眼睛也很好看。”
荡漾着水色泪光的红眸流动着的惊心动魄的瑰丽色彩,而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流泪的许轻凡正窘迫地抬起手打算擦拭掉那代表软弱的液体,却被一直注意他举动的沈黎抢先了一步。
用修长白皙的手指一点点将眼角处晶莹的液体抹去,沈黎冲着许轻凡眨巴眨巴眼睛,“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的眼睛好看,后辈你可真有眼光。”
“不过呢,后辈,我要很严肃地向你纠正一件事情。”
“适格度高达97的武器,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对主人产生反噬的——毕竟作为除魔师的得力助手,它们自身也具有最基础的判断能力。”
“如果它当真不愿意伤害老爷子的话,你那时根本无法挥动银镰,它了解并尊重了旧主人自戕的选择,根本不会因此记恨于你。”
沈黎维持着为许轻凡擦眼泪的动作,动作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与自己对视。
“不是武器在反噬,而是你在伤害你自己。”
“不是武器排斥厌恶,而是你在排斥厌恶。”
“你憎恨着夺走自己唯一亲人性命的银镰,当然,你也更加憎恨作为亲自动手者的自己。”
“你在自我惩罚,惩罚“罪有应得”的自己。”
【胡说八道】
许轻凡很想理直气壮地开口反驳对方荒谬的言论,也很想低下头躲避沈黎过于明亮锐利像是洞察了一切的目光。可是他徒劳无功地启合着嘴唇,却始终无法说出什么强有力的驳斥,他再如何挣扎动作,也没能从沈黎轻柔却坚定的力道下挣脱。
“你不用急着辩解,我只想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后辈......轻凡,对自己三年前做出的选择,你后悔过吗?”
这个问题方一传入耳畔,许轻凡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变成了死灰般的惨白。
沈黎松开了捧着他脸颊的手,按着后背将许轻凡的脸贴近自己的胸口,垂下眼眸不去看这孩子难得狼狈仓皇的样子。
不久之后,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传来一阵湿意,夜风拂过,沁凉入骨。
三年前,年少的孩子在院落里对着失去温度的尸体跪了整整一夜,他没有哭,兀自懵懂的心头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三年中,无数次的任务,无数次被自己的武器刺伤,他同样没有哭,以自我惩罚和厌恶的态度,沉默而容忍地接受着一切。
他早就该哭了。
那道溃烂流脓的创口,本就不应该被埋藏在角落,成为折磨自己身的利器。
撕开它,摆在阳光底下,上药,细细包扎起来,也许会留下难看的疤痕,却不会再说不得碰不得。
许轻凡牢牢箍着沈黎的腰,靠着他的胸口,无声却汹涌地流着眼泪。
沈黎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手心温暖。
若是此时许轻凡能够抬起头来,一定会诧异于沈黎面容上阴沉郁郁,仿佛山雨欲来的神色——实在是和他手上温柔至极的动作反差巨大。
黑色的古怪盒子....信错了人....人不人鬼不鬼....变成怪物.....
他们小队当年从那处险绝之地带回来盒子究竟是什么?来自妖魔亦或是人类制造,它的创作者有什么目的,又是谁将其交给了轻凡的爷爷?
种种思虑涌上,沈黎一时间只觉得千头万绪无从抓起——本来动脑筋这种技术活就不是他所擅长的。
至于眼下,他更关注的是要不要把另一件真相同可爱的后辈提起。
之前沈黎还很难理解,为什么许爷爷非要逼迫轻凡将其杀死,直到他提起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后,他方才恍然大悟。
虽然不知道盒子里装载的能够蛊惑人心诱人堕落的物件到底是什么,但沈黎很清楚的一点就是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当真堕魔,那讨伐等级也绝对不会低,甚至高得可怕。
妖魔界以实力为尊,规矩森严,不同品阶之间的能力也相隔天堑。老爷子当年肯定是发现自己堕魔的趋势无可避免,索性在理智尚存之际让自己死于许轻凡手上。沾染了他鲜血的孩子和武器,传达给外界的气息,足以震慑一大批心怀不轨的血妖魔——等级越高,越容易受到影响。
当真是以求人不如求己活了为信条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便是身死,也要以自己的尸骨为基,为轻凡铺一条顺遂好走的阳光大道。
这样的慈爱太过深沉厚重,却也带着浓浓的血腥之气。沈黎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等轻凡再长大一些后,再把真相揭示。
很快,沈黎就发现自己的考虑纯粹是做了无用功,在他因此走神的时候,哭了许久的许轻凡早就枕着他的手臂昏昏沉地睡了过去,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晕染一片,如同清晨滚动着露珠的花瓣。
他怔忪着凝视着孩子泪痕斑斑的睡颜,良久之后方才捧着自己的良心(?)别过头,喃喃自语着:“偷袭可耻,阿弥陀佛”之类意味不明的琐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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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许轻凡卧房的窗口跳了上来,沈黎并不意外地看见一盏放在书桌上的暖黄色台灯,还有灯光下摆着的保温桶。
莫雨柔最近的公司接了个大单,身为主管的她忙得飞起,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熬夜等着许轻凡二人回来。是以她这些日子都会提早准备好暖胃暖身的夜宵,放在保温桶里。
至于花豆豆那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掳走白妖魔事件的刺激,不久前陷入了成年前积蓄力量的龟息期,眼下正躺在许轻凡特意布下的蓄灵阵里呼呼大睡,小日子过得十分悠闲。
因为许轻凡睡得很深,沈黎也不忍心打扰他,轻手轻脚地脱了他的鞋子和外套,再把他放回自己的床上盖上被子。又痴痴盯了他花猫般的小脸许久,沈黎这才猛地一拍脑袋,去浴室拿了块湿毛巾替许轻凡洗了把脸。
他就这样一直坐在许轻凡的床头,握着后者伸出被子的右手,乐此不疲地看了一整晚。
待到天际微亮,日头将升的时分,沈黎这才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转身回了自己暂住的卧室。
他的东西不多,衣服之类的杂物也整整齐齐地摆在最早带来的背囊里,所以很快就已经收拾齐整。
总有一天,他迟早也会变成一头六亲不认只知杀戮的妖魔,沈黎很清楚地了解这一点,也因此升起过离开的念头,却出于某种眷念和不可明说的心思自我安慰地拖延着时间。
必须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离开。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能在这个孩子面前变成怪物。
沈黎推开那扇曾经予以他无数温暖和回忆的深蓝色大门,将肩上的行李稍稍整了整,走出了公寓。
他的背影被初升的朝阳拖得很长很长,却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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