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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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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刚蒙蒙亮,兰善文就拎着自己昨晚收拾好的行李箱,穿上一套簇新的工装,打开了房门。

    本打算就这样静悄悄的走的,没成想她早,她妈比她更早,听见了开门的响动,赶紧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拽着打了几个补丁的布花围裙说,“文文,快回来,等妈给你烙个鸡蛋饼再走!我的宝贝闺女哦,就是那几年那么难,也是咱娘儿俩一块过来的,现下你却要离了妈,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的闺女呦……”

    话没说完,她就抹起了眼泪,啪嗒啪嗒的泪珠子线一样往下掉,惹得本来没有离别愁绪的兰善文眼睛也湿透了。

    哑着嗓子,把手中的行李箱放下来,走上前微微抱住她,温柔安慰说,“妈,我不过是去工作,过一段时间还要回来的。”

    她妈头发都花白了,记忆里红润的脸也尽变成了一种灰黄色,煤灯底下,身影显得单薄的厉害。

    “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她妈听了她这话,反而更伤心了,“你爸爸之前被大蓬车拉走,说是一两年就回来了,不还是在那地方呆了六七年?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染上了一身的病,现在伺候他比伺候皇帝都要难!妈就你这一个孩子,你要是在那里有了什么闪失,你说说,让妈可怎么活?”

    “妈……”兰善文有些难过,尤其是看见她妈脸上的皱纹和头上霜一样的白发后,心里更是堵了石头一样。

    她记忆里,小时候起她妈就要忙这忙那的操持活计,白天在工厂里拼命的踩缝纫机完成规定的额度,晚上还要回来给她做饭洗衣服,忙完了还得各处拜访不认得的叔叔阿姨们,让他们有机会就去开导开导她三岁起就没见过几面的爸爸。

    那时候,她家附近住的好几个叔叔都受不住折磨自杀了,她妈怕她那自小就和文墨打交道的文弱爸爸也步后尘,夜里觉都睡不好,翻来覆去地想办法,头发也是没到中年就白了不少,如今再看看,更是又多了几根。

    不用说,一定是为她要去磨子岭工作愁出来的。

    “早知道,就不让你去念什么大学了,乖乖地跟在妈身边多好?你舅舅家的几个女儿,没念书身上不也没少块肉?前几年都成了家,围在你舅妈身边,说长道短的,别说妈有多眼红了。你说说,怎么就你这么命苦呢,我昨儿个跟门子楼里头打听,说是你们这届学生,出咱们省的就你一个,怎么别家的孩子就能搁自家门口工作呢。”

    她妈又开始碎碎念了,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兰善文有些着急地看着桌上的挂钟,四点了,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

    正着急,卧室里头门开了,她爸一脸倦容地开了门,“放孩子走吧,鸟儿大了,哪有不往外头飞的?”

    “就你歪理多!那么会说话,怎么也没说服那些人不去□□你?老子被抓到那么远的地方当劳改犯,到了女儿,还得走这样的路,真是,你们兰家祖上是不是坟头走水了啊!”

    她妈越说越伤心,索性抱着她不肯撒手地哭起来,兰善文只得无奈地一边哄她,一边道,“妈,我又不是回不来了,您就别哭了,跟爸好生生在家里过活,我过一段日子,给您写信,啊?”

    她妈也知道哭也不能让女儿不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去,只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她炒了几个鸡蛋,又烙了好些面饼让她带上。

    “妈……”拿着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兰善文哽了哽,“我工作以后上头就会发粮票了,这些东西,您怎么不自己留着?”

    “看你这孩子怎么说的。”她妈红着眼给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咱们两个老不死的能活多久?留着这些粮票又有什么用?就你这一个娃娃,不给你,还给谁?”

    “妈,你别这样说,你和爸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兰善文忍着眼泪说。

    “好啦好啦,你们娘儿俩,别瞎嘟囔啦,文文啊,再不走就赶不上车啦。”她爸咳嗽了一声,颤颤巍巍地拄着拐就想上前帮她提行李。

    他少年时参加了解放战役被敌人射穿了大腿,卫生员绞尽脑汁总算保下他一条腿,却因为缺医药的缘故,使他那条腿落下了残疾,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前几年下放时,又被牛角拐到了,两条腿愈发不堪重负,走得稍远一些,都累得腿发颤。

    “爸,我来就好了。”兰善文赶紧在她爸之前提溜起来箱子,紧紧握在手里后,对着房里眼眶都红肿的核桃一样的二老鞠了一躬,“爸,妈,你们多保重。”

    说完,一阵风一样开了门,“腾腾腾”地往楼下跑去。

    她怕她再多留一分钟,她就硬不下心肠,走不了了。

    去磨子岭,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再搭两班汽车,然后再驱使着两条腿走上大半天才能到。

    但兰善文还比较幸运,坐完车,拖着行李累得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走到一半,就遇到一个买了粮食和布拉着驴回去的老乡,一听说她是被分配到这边的医生,二话不说,就从他的那条驴背上腾出来一大片位置,要让她坐上去。

    老乡五十来岁,看起来和她爸年纪差不多,被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皮肤上露出道道沟壑,看起来和山上的老松树一样。

    兰善文不好意思让他在一边拉着驴自己却坐上去,便推脱了一番,只把行李放在驴背上,自己一边走路一边和他唠嗑。

    老乡年纪挺大,却不像她爸病怏怏似的,风一吹就倒,反而比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都有热情,兴高采烈地和她说,“大闺女,咱们这地方,可好些年没碰见过大夫了,有个痛热的,都只能自个儿忍着,可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不生病?尤其是老了以后,今儿个脑壳疼明儿个腿疼的,少不得要出故事呢,有些人啊,忍不了疼,也不想麻烦儿孙,一根腰带吊到屋梁子上,完事了。”

    说着,他比划了个上吊的姿势笑道,“别看我现在还能耙地喂猪的,等过不了几年啊,也得用绳那么一勒,就完了。”

    他咧开一口因常年抽烟而变得烈黄的牙笑得开心,兰善文却听得心里发苦。

    怪不得她爸被放回来就染了一身的病。这穷山恶水下生活的人,哪个不是屈着腰活着的?

    “好喽,现在咱们这地儿也有个大夫,能解解头疼脑热的喽!”老乡操着浓重的口音,笑呵呵地说着,长满茧的手又挥了一次鞭子,身上驼满东西的毛驴,“哞”叫了两声,欢快地撒着蹄子往前走。

    兰善文头次看见货真价实的驴,不由盯着它仔仔细细地看住了,老乡看她一脸新奇,自豪地笑着,拍拍驴屁股,扯开大嗓门跟她道,“对了,大闺女,你刚才说你是被派过来的,是住公所里,还是卫生室里?”

    “都不是。”兰善文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是去钢厂里当驻派的。”

    磨子岭有的是铁矿,四周又都是山树,紧赶着炼铁炼钢的上头在主席下号召的时候就拍了板,就近在这附近建了个钢厂,把城里的有志青年都派到了这儿,说是为国家尽一分力。

    反右革/命正如火如荼的时候,大家干起活来都上了发条似的狠,有志气的青年被政策一鼓动,心里就和放了青蛙一般,跳得厉害,纷纷自告奋勇的过来了。

    人多了,毛病也多,一个几百人的大钢厂里,没有医生也是个心病,所以她才刚刚毕业不久,就接到讲师的书信,让她和三个同学一处过来这儿。

    她家里离磨子岭最远,所以就先过来了。

    “哎呦,你一个闺女家的,到钢厂里啊!”老乡听了,惊得发瘪的眼睛都瞪大了不少,看着她连连摆手说。“大闺女,钢厂那个地方,虽然说过来不少像你们这样念过书的斯文人,可大多数啊,都是老汉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些个后生无赖啊,仗着有力气,可是会欺侮人的,咱们本地的大姑娘小媳妇平常见了钢厂都绕道走,你一个小姑娘,可要小心啊!”

    兰善文将他说得暗暗记在心里,点头谢道,“知道了,谢谢您。”

    又唠嗑了几句,不远处就能看见钢厂的铁门了,兰善文赶紧拿下了行李,从兜里掏出来三颗带过来的水果糖,递给他,笑说,“谢谢您了,这些带给您孙儿们吃吧。”

    “哎,客套啥,以后咱还少不得让闺女你照看呢。”老乡黑黢黢和煤炭似的脸皱成一团,摇摇手不想接,她却笑着将那些糖放到驴身上,自己赶紧提溜着行李向铁门跑过去,还不望回头给他招手,“谢谢您了,大伯!”

    老乡憨厚地也冲她笑了一笑,咧嘴赶着毛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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