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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子岭上了冬。铺着干草的地上结了一层的霜,大大小小的雪珠子也断续地往下飘,把枯树枝上凝了一层的冰花。
人们出行时都把脑袋缩在帽子里,把手笼在袖子里,嘴里喷出来白汽,咒骂着这干冷的破时候。
时节虽说惹人厌,磨子岭上却有一件喜事值得人们津津乐道。
——钢厂美貌温柔的兰医师和同是厂里医师的耿医师谈恋爱了。
兰医师人好这是没话说得,那耿医师,人长得高高瘦瘦的,平常不怎么说话,病人来了,就对人淡淡笑笑,看着就是老实木讷会疼媳妇的人。
经群众百来双雪亮的眼认定,配兰医师,是最好不过的。
至于先前还传得沸沸扬扬的勾引女医师的郁泉秋呢?
早被群众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国人嘛,就爱图个热闹新鲜,等那股新鲜劲儿过去了,也就不记得自己同仇敌忾的心思了。
更何况,眼下还有另一件事占据了人们的全部注意力。
冬天了,厂里头分的田也闲置下来,听外头传说,全国的钢产得太多了,都堆作一块卖不出去——老毛子坏着呐,千方百计打击咱们的革/命果实,这钢,可就是他们在捣鬼,弄不出去。
所以经这么一折腾,厂长就接到上头命令,说是要缓一会儿再炼钢。
缓一会儿,一会儿又是什么时候?
没人知道。
厂长心里发虚,也没准数,干脆让歇了这一季,等明年春再开工。
他是交歇了责任,底下一群工人可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开了。
不上工,就没得钱,没得钱,只能干吃老本。这离春天,还有一两个月呢,把手里存的一点钱和粮食都花完了吃完了,都熬不到那时候的话,可怎么弄?
这不是存心让人阖家饿死么?
手底下的工人闹了两三回,厂长也烦了,把厂里剩下的钢每人分了点,撂话说,要钱没有,要钢就一堆,要的话就拿着,不要,就别找茬!否则就扭送到警局去!
乡下人,经不起吓,被厂长这么一咋呼,腿都软了。
默默的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堆钢搬回去,一家人对着这破烂东西掉眼泪,半夜里,家里六十岁左右的老人,把裤腰带一扯,都投了粱。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厂里的老人也一天比一天少,通黄的纸钱从一张变成一堆,张牙舞爪地盘桓在阴沉乌黑的天空上,让人心里沉甸甸的,人也越来越没精神。
而一场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更是加剧了这场飞来的祸难。许多人的屋子被大雪压得塌了,山路被雪完全堵住,外头的粮食运不进来,厂里头人又多,这么一相叠加,磨子岭的冬天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熬起来。
清晨。
郁泉秋哈着气把冻实了的木闩使劲抽了出来,打开门,外头还是一如既往被雪完全覆盖住,全是白的。
所以在这白的世界里,隔壁医师记者的屋子门口,站着的穿着一身黑,像乌鸦一样的男医师就显得格外惹人注目。
“郁同志,早。”听见开门声,男医师扭过头对她涩涩地笑了笑,点头打招呼道。
“是耿医师啊,这么早就过来约兰医师看戏啊。”郁泉秋带着狰狞的微笑,也对他点点头,“听说镇子上的剧院里二流子可多了,兰医师那么漂亮,耿医师你可当心点儿啊。”
“放心,我会好好护着她的。”男医师腼腆地笑了一下,完全没发现她嘴角的微笑多么扭曲,“再说了,我今天来找她,也不是去镇子里看戏的。”
呵呵呵,一个月里天天去剧院,这下终于没钱了吧,个天打雷劈的,医师工钱多了不起啊!
郁泉秋心里恶毒地想着,脸上还是带着和善的笑,“哎,是啊,那些戏看多了是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个腔,咿呀咿呀的,我就听不惯。耿医师你是要带兰医师出去玩玩别的了。”
“哎,是么。”男医师一脸惊讶地看她,“她每次看得都很专注,我还以为善文很喜欢呢 。谢谢郁同志,我知道了。我下次会换个花样儿的。”
哎呦喂,这可大意了,我这是无形给人出了主意了?!
真是人漆人,墨染墨,不愧是傻白莲的医师,找个男人也是一等一的傻,怨不得他们能臭味相投呢!
郁泉秋恨得牙痒痒,还得装作为人民服务的样儿,有气无力地和男医师插科打诨说,“没事儿,兰医师人好嘛……”
又和男医师心不在焉地讲了几句话,隔壁医师们的屋子吱呀一声开了。
里头的人依次走出来。看见男医师,记者笑着和他打招呼,“大清早的,双年你就来啦。”
“我想这个事耽搁不得,就早些来了。”男医师腼腆地冲她笑了笑,眼神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询兰善文。
看见她低着头走在最后,才安下心一样搓了搓自己被冻得发青的手,笑得更憨了。
记者笑着打趣他,“哎,看你这猴急样儿,是怕咱们把你媳妇吃了啊。”
男医师被她说得脸更红,小媳妇似的低头,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尖。
“哎,好了,人都聚齐了,咱们走吧。”
走出来的三个人好像看不见她还在旁边站着似的,自顾自和男医师说了几句话后,吴颂竹就发话说,“否则时候差了,要误工的。”
她们的话说得郁泉秋糊里糊涂的,不晓得她们又去干什么。
明明就隔了面墙,那屋的医师似乎就站在云端上看她一样。
她靠着存的一点点钱买回来一大袋牛吃的干饼做存粮供养她娘和她女儿的时候,隔壁屋传来的是牛肉的香味。
医师们就在她们停发工资的时候,照样有钱拿,每天照样不愁吃穿。
她帮着她娘洗衣裳洗得手冻成了萝卜茧子,隔壁屋的女医师正跟着男医师上剧院看戏。
人比人,气死人。
她已经快被气死了,所以她决定不去计较这些人的话。
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
医师们商谈着慢慢关上门走远了,郁泉秋在后头看着她们走开,嗤笑了一声,从门后头拿出托林老伯用那些钢改的铁锹锄头,扛到肩膀上,又背了个箩筐,往后山走去。
磨子岭够大,之所以为岭,还是四周围了一片荒山的缘故。这钢厂就建在尖头岭子上,小山小丘的就更多了。
大雪封了路,找不到吃的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又不是男人可以去打野鸡兔子,她也就只能去挖一挖山里被埋在雪里的板栗果子野菜,回去拌着糠饼凑合一顿。
雪下得真是太大了,脚踩下去能没到膝盖头。走到后山的时候,她下半身已经完全被雪水浸湿透了,一阵风吹过,冻得她一阵战栗。
她哈了口热气,搓搓冻得红萝卜似的手,开始找山里掉落的能吃的东西。
她今天运气不错,扒拉了一会儿就弄到了点板栗和酸枣,还在几棵老榕树底下找到几个能吃的蘑菇和两三株小小的香椿树。
板栗回去炒给她娘吃,老人家最近把吃得都偷偷让给外孙女了,也没吃过一顿饱饭。酸枣就给容易馋嘴的牧牧做零嘴,香椿带回去栽上,等过夏,就能吃新鲜的椿叶了。
她在心里一点一点盘算着自己今天得到的东西,太过专心就没注意脚下。
“小心!”
熟悉的声音让她不由得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兰善文焦急的脸。
咦,奇怪,我是不是眼花了,姓兰的不是跟着那群人走了么?
她正疑惑,忽然觉得脚下一空,身子也不断往下落,她胆战心惊地猛低下头,就见自己不知怎么竟然踩进了一个暗洞里,现在正跟着那些雪一起往下塌。
“泉秋!”她连声救命都没喊,就见乐于助人的兰医师异常善解人意地跟着她跳了下来,拉着她,两个人一块儿掉到了暗洞里头。
“嘶……哪个王八蛋在这里挖了个洞的。”
所幸暗洞不深,从上头跌下来够,郁泉秋赶紧动了动四肢,确定除了一点擦伤没啥事儿,她才有闲心管一边的医师,“兰医师你死了吗?”
“你能不能想着人点好。”兰善文苦笑地说着,摸索着擦着一根火柴。
郁泉秋这才看清她们掉落的地方,竟然是个地道入口,不过地道已经被堵住了,只剩下个光秃秃的洞,里头竟然堆了些干柴火和几块油布。
看见这些东西,郁泉秋联想起来她那死鬼爷爷给她讲的帝王宝藏,赶忙跑过去,以为能发现点什么呢,结果除了柴火和布,啥也没看见。
气得她踢了那些柴火一脚,嘟囔说,“亏老娘这么高兴!”
“这应该是抗日的时候,民众挖的地道。”兰善文在她身后好心解释说,“只不过后来胜利了,就废弃不用了,但是怕人家靠这地道摸到这地方,就索性把地道堵了。”
“老娘用得着你给我解释吗?”闻言,郁泉秋一脸泼妇相地叉腰,转身瞪她,“这地方,我可比你熟多了!”
她吃了火药一样,兰善文也不好惹她,趁着外头的雪光,默默地抱了一摞柴火,拿一块布塞到底下,点燃后,看火势起来了,她就慢慢地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裳。
一边还在叉腰的郁泉秋被她这动作吓得动也不敢动。
老天爷,她要干嘛?耍流氓?!
怎么办,这里就她和自己两个人,要是她待会儿耍起来流氓,她到底是义正言辞地说我是良好作风的好同志,拒绝她呢,还是意思意思就跟她乱七八糟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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