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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着嗓子,把手中的行李箱放下来,走上前微微抱住她,温柔安慰说,“妈, 我不过是去工作, 过一段时间还要回来的。”
她妈头发都花白了,记忆里红润的脸也尽变成了一种灰黄色,煤灯底下, 身影显得单薄的厉害。
“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她妈听了她这话, 反而更伤心了,“你爸爸之前被大蓬车拉走,说是一两年就回来了, 不还是在那地方呆了六七年?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染上了一身的病, 现在伺候他比伺候皇帝都要难!妈就你这一个孩子,你要是在那里有了什么闪失, 你说说, 让妈可怎么活?”
“妈……”兰善文有些难过, 尤其是看见她妈脸上的皱纹和头上霜一样的白发后, 心里更是堵了石头一样。
她记忆里,小时候起她妈就要忙这忙那的操持活计, 白天在工厂里拼命的踩缝纫机完成规定的额度, 晚上还要回来给她做饭洗衣服, 忙完了还得各处拜访不认得的叔叔阿姨们, 让他们有机会就去开导开导她三岁起就没见过几面的爸爸。
那时候,她家附近住的好几个叔叔都受不住折磨自杀了,她妈怕她那自小就和文墨打交道的文弱爸爸也步后尘,夜里觉都睡不好,翻来覆去地想办法,头发也是没到中年就白了不少,如今再看看,更是又多了几根。
不用说,一定是为她要去磨子岭工作愁出来的。
“早知道,就不让你去念什么大学了,乖乖地跟在妈身边多好?你舅舅家的几个女儿,没念书身上不也没少块肉?前几年都成了家,围在你舅妈身边,说长道短的,别说妈有多眼红了。你说说,怎么就你这么命苦呢,我昨儿个跟门子楼里头打听,说是你们这届学生,出咱们省的就你一个,怎么别家的孩子就能搁自家门口工作呢。”
她妈又开始碎碎念了,眼泪不要钱的往下掉。兰善文有些着急地看着桌上的挂钟,四点了,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
正着急,卧室里头门开了,她爸一脸倦容地开了门,“放孩子走吧,鸟儿大了,哪有不往外头飞的?”
“就你歪理多!那么会说话,怎么也没说服那些人不去□□你?老子被抓到那么远的地方当劳改犯,到了女儿,还得走这样的路,真是,你们兰家祖上是不是坟头走水了啊!”
她妈越说越伤心,索性抱着她不肯撒手地哭起来,兰善文只得无奈地一边哄她,一边道,“妈,我又不是回不来了,您就别哭了,跟爸好生生在家里过活,我过一段日子,给您写信,啊?”
她妈也知道哭也不能让女儿不去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工作去,只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给她炒了几个鸡蛋,又烙了好些面饼让她带上。
“妈……”拿着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兰善文哽了哽,“我工作以后上头就会发粮票了,这些东西,您怎么不自己留着?”
“看你这孩子怎么说的。”她妈红着眼给她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咱们两个老不死的能活多久?留着这些粮票又有什么用?就你这一个娃娃,不给你,还给谁?”
“妈,你别这样说,你和爸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兰善文忍着眼泪说。
“好啦好啦,你们娘儿俩,别瞎嘟囔啦,文文啊,再不走就赶不上车啦。”她爸咳嗽了一声,颤颤巍巍地拄着拐就想上前帮她提行李。
他少年时参加了解放战役被敌人射穿了大腿,卫生员绞尽脑汁总算保下他一条腿,却因为缺医药的缘故,使他那条腿落下了残疾,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前几年下放时,又被牛角拐到了,两条腿愈发不堪重负,走得稍远一些,都累得腿发颤。
“爸,我来就好了。”兰善文赶紧在她爸之前提溜起来箱子,紧紧握在手里后,对着房里眼眶都红肿的核桃一样的二老鞠了一躬,“爸,妈,你们多保重。”
说完,一阵风一样开了门,“腾腾腾”地往楼下跑去。
她怕她再多留一分钟,她就硬不下心肠,走不了了。
去磨子岭,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再搭两班汽车,然后再驱使着两条腿走上大半天才能到。
但兰善文还比较幸运,坐完车,拖着行李累得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走到一半,就遇到一个买了粮食和布拉着驴回去的老乡,一听说她是被分配到这边的医生,二话不说,就从他的那条驴背上腾出来一大片位置,要让她坐上去。
老乡五十来岁,看起来和她爸年纪差不多,被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皮肤上露出道道沟壑,看起来和山上的老松树一样。
兰善文不好意思让他在一边拉着驴自己却坐上去,便推脱了一番,只把行李放在驴背上,自己一边走路一边和他唠嗑。
老乡年纪挺大,却不像她爸病怏怏似的,风一吹就倒,反而比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都有热情,兴高采烈地和她说,“大闺女,咱们这地方,可好些年没碰见过大夫了,有个痛热的,都只能自个儿忍着,可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不生病?尤其是老了以后,今儿个脑壳疼明儿个腿疼的,少不得要出故事呢,有些人啊,忍不了疼,也不想麻烦儿孙,一根腰带吊到屋梁子上,完事了。”
说着,他比划了个上吊的姿势笑道,“别看我现在还能耙地喂猪的,等过不了几年啊,也得用绳那么一勒,就完了。”
他咧开一口因常年抽烟而变得烈黄的牙笑得开心,兰善文却听得心里发苦。
怪不得她爸被放回来就染了一身的病。这穷山恶水下生活的人,哪个不是屈着腰活着的?
“好喽,现在咱们这地儿也有个大夫,能解解头疼脑热的喽!”老乡操着浓重的口音,笑呵呵地说着,长满茧的手又挥了一次鞭子,身上驼满东西的毛驴,“哞”叫了两声,欢快地撒着蹄子往前走。
兰善文头次看见货真价实的驴,不由盯着它仔仔细细地看住了,老乡看她一脸新奇,自豪地笑着,拍拍驴屁股,扯开大嗓门跟她道,“对了,大闺女,你刚才说你是被派过来的,是住公所里,还是卫生室里?”
“都不是。”兰善文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是去钢厂里当驻派的。”
磨子岭有的是铁矿,四周又都是山树,紧赶着炼铁炼钢的上头在主席下号召的时候就拍了板,就近在这附近建了个钢厂,把城里的有志青年都派到了这儿,说是为国家尽一分力。
反右革/命正如火如荼的时候,大家干起活来都上了发条似的狠,有志气的青年被政策一鼓动,心里就和放了青蛙一般,跳得厉害,纷纷自告奋勇的过来了。
人多了,毛病也多,一个几百人的大钢厂里,没有医生也是个心病,所以她才刚刚毕业不久,就接到讲师的书信,让她和三个同学一处过来这儿。
她家里离磨子岭最远,所以就先过来了。
“哎呦,你一个闺女家的,到钢厂里啊!”老乡听了,惊得发瘪的眼睛都瞪大了不少,看着她连连摆手说。“大闺女,钢厂那个地方,虽然说过来不少像你们这样念过书的斯文人,可大多数啊,都是老汉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些个后生无赖啊,仗着有力气,可是会欺侮人的,咱们本地的大姑娘小媳妇平常见了钢厂都绕道走,你一个小姑娘,可要小心啊!”
兰善文将他说得暗暗记在心里,点头谢道,“知道了,谢谢您。”
又唠嗑了几句,不远处就能看见钢厂的铁门了,兰善文赶紧拿下了行李,从兜里掏出来三颗带过来的水果糖,递给他,笑说,“谢谢您了,这些带给您孙儿们吃吧。”
“哎,客套啥,以后咱还少不得让闺女你照看呢。”老乡黑黢黢和煤炭似的脸皱成一团,摇摇手不想接,她却笑着将那些糖放到驴身上,自己赶紧提溜着行李向铁门跑过去,还不望回头给他招手,“谢谢您了,大伯!”
老乡憨厚地也冲她笑了一笑,咧嘴赶着毛驴走了。
钢啊,要是好钢。
沈阳的汽车厂里开出来的那些解放车上也不知道焊得可有这尖尖磨子岭上出产的一块钢。
但合作,是要的。团结力量大,这句话也是祖宗传下来的。
所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是非常有必要的。
你看看,张家造田缺犁,李家挖沟缺锹,共产一来,这不都能解决了么。
所以中央的指令一出,全国各地老百姓的心都沸腾起来了,造钢啊!造钢!老美不是说咱啥事办不好,连块铁都没得么,咱就要勒紧裤腰带,梗着脖子给他们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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