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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打出手
出了霁月轩,轻步舆颤颤悠悠上了一个开满鲜花的小山坡。
夏苗就象在海浪上一般,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只得闭上眼养神。
从小到大没病没灾,淋了雨也连个喷嚏都不打,却几句话就能被打倒,病得半死不活,夏苗自己也没有想到。
头晕、恶心、腿脚软……这些都在证明不管她的心里如何要强,身体已经无比诚实地败下阵来。
这是自己打败了自己,这是比投降更大的耻辱!示弱和本来就很弱是两回事,夏苗对自己的身体自然反应愤恨不已,却又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得哄着它,顺着它,让它少给自己捣乱。
一只粉蝶在她淡紫色百花曳地裙上流连,又落到了她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上,而她浑然不知。
“站住!”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娇叱。
轻步舆轻颤了一下,缓缓放了下来。
夏苗睁开眼,只见青梅叉着腰,对自己怒目而视,她的身后是贴身丫环珍珠和十几名奴仆。
燕子迎上前说:“二小姐,我家姑娘正要去大福居见老祖宗,只怕这会儿子没空。”
青梅冷哼一声:“消息倒是灵通!不过你不用去大福居了,把钥匙交出来就是,你已经不是当家的了!”
他们动起手来倒快,只是夏苗没想到是让青梅接管。
青梅从小在吴夫人身边耳濡目染,却没有学会吴夫人的大气和精明,那些治家的道理更是一窍不通。她身份高贵,倍受宠爱,却养成了任性刻薄的性子,母亲过世后动辄觉得吃了亏,稍有不顺便气极败坏,实在不是当家的合适人选。
夏百川以为只有男人在外面赚钱就了不起了,女人不过是花钱的,只要总量控制就出不了乱子,谁管都一样。既然夏苗忤逆了他,便休想掌管他赚来的钱财,要不然白当了这个老子了。
这一遭老祖宗竟然同意了,夏苗揣测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在纳妾之事上闹得母子间不痛快,便不好一再回绝。
反正连终身大事都被牺牲了,当不当家只是小事一桩,卖女求荣的事他们做得出来,但是把整个后宅交到青梅手中未免就太愚蠢了,倒要看将来怎么收拾。
夏苗并不留恋,无言地解下腰间的钥匙,交给鹂儿递了过去,说道:“二姐,我可以走了吧?”
“没有规矩!”青梅把沉甸甸的钥匙交给身边的珍珠,不依不饶地说,“庶女见嫡女兼当家人也不跪拜行礼么?”
鹂儿张开双手,拦在前面道:“我家姑娘重病在身,行不得礼,还请二小姐放行。”
青梅脸色一沉,珍珠插嘴道:“不要啰嗦,再不跪就打!”
陈国最严苛的老夫子引经据典说是庶子庶女见嫡子女必须行大礼,但大多数人都认为太过,名门望族里只不过稍微福一福或是点个头就过去了,小门小户更是不讲究。青梅的性子确实嚣张,却还不至于在大福居前不远就敢欺人太甚,夏苗笑道:“二姐成了当家的,静候随时到朱境阁交接一应账目明细。将来还得请二姐多多关照,改日定同众姐妹一同道贺,今天就饶了小妹吧。”
“谁同你嘻嘻哈哈!”见夏苗压根就没把当家之事放在心上,青梅的怒气更甚,“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那四名健妇撸起袖子就冲了过来,燕子和鹂儿没料到会来真的,都愣住了。
夏苗被她们从轻步舆上拉了下来,两名抬轻步舆的家丁一看情形不对,扭头就跑。
燕子和鹂儿拉扯不过,大声叫嚷着。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家姑娘!”
“她还病着,会出人命的!”
山坡下是一片花圃,几个花匠和过路的奴才生怕惹火烧身,全都有多远跑多远。
夏苗被拉扯得发髻散乱,淡紫色百花曳地裙的下摆被轻步舆上的一个露出头的钉销划破了四五寸长的口子,可以看到里面白色的亵裤,体面尽失。
好汉不吃眼前亏,夏苗一边遮掩,一边大叫:“二姐有话请说明白,也让夏苗有个改过的机会。”
青梅脸上覆着一层寒霜,走过来一脚踢在夏苗的肚子上,把她踢倒在地,骂道:“你这么通透的人能不明白?你那几分姿色有什么好嫉妒的?竟敢造谣说我想要把你推进火里,害我从小背了容不得人的骂名,光这一条打你就不冤!”
夏苗心中暗暗叫苦,那天确实是意外,并非青梅有意,可当时自己太小,说不清楚。王妈妈想要表功便把小事说大,再加上青梅一直以来和姐妹们不睦,云姨娘便信以为真。
到后来自己当了家,王妈妈更是不把青梅看在眼里,以功臣自居,四处散播谣言。夏苗说过她无数次,她就是不改,而自己为了大事计不方便太过严厉,终于造成了今天的恶果。
“这件事我能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青梅打断了夏苗的话,“你用卑鄙的手段夺了老祖宗的宠爱,又抢了当家之位,这些我都不计较,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欺人太甚,你当我这个嫡女是吃素的么?”
哪里有不计较?明的暗的下绊子从来都不少才对!可这时不是辩解的时候,夏苗苦笑一声:“现在你已经成了当家的,钥匙也给了你,可气顺了?二姐若是还气不过,等会儿晚餐时间我可以向全家说明,还二姐清白,向二姐请罪。”
“呸,你当我稀罕当家么?”青梅气得脸通红,直指着夏苗的鼻子,“你说,昨晚你是怎么跟老祖宗和爹爹说的?你想害我给已经三十多岁的太子府詹事当四姨太,你做梦!反正我要跳进火坑里了,我死也要拉下你陪葬!你们还不动手,看着干什么?”
这真是比窦娥还要冤!夏苗抚额:“兹事体大,哪里轮得到一个庶女插手?我自己还……”
大福居的重檐斗拱突然映入眼帘,夏苗倒吸一口凉气,这里离大福居不远,闹的时辰也不短的,未必没有通风报信的,可老祖宗就当不知道,居然对青梅听之任之,为什么?
回顾那个可怕的时刻,夏苗仍然心如刀割,奶奶的宠爱全是假的,大户人家哪里来的天伦情?多年以来自以为有所倚仗也是假的,背后靠着的不过是座冰山。
当时夏苗几乎绝望,却还是咬牙隐忍,在老祖宗面前没有失态,应该没有破绽才对。如果再来一次,她自己也不敢肯定能不能做到……啊,竹叔!
夏苗的耳边如同响了一个炸雷,一定是竹叔说的!以老祖宗和竹叔的关系,他怎么可能不告状?
可是,竹叔有那么重要吗?老祖宗会为了一个奴才不顾祖孙情么?
不管怎么样,夏苗明白了,再示弱也是无用,韬光养晦行不通了。
青梅早已不耐烦了:“你惯常会花言巧语,用这一招骗别人还行,我是不会上当的!你们是死人么?给我掌嘴!”
“不要,不要打我家姑娘!”鹂儿急得大叫,“杀人了,来人啊!要出人命了!”
珍珠踢了鹂儿一脚,如狼似虎的男仆们把鹂儿和燕子打翻在地。鹂儿挨了打仍不忘大声疾呼,燕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却逮着了一个空儿连滚带爬地逃跑了。
那些健妇们算得上青梅的心腹,看起来气势汹汹,却是色利而内荏,壮着胆子把夏苗拉下轻步舆就是她们的极限,迟迟不敢对她动手了。
“没用的东西!你们不敢打他们,回去看怎么收拾你们!”自己的命令被无视,青梅气得俏脸都扭曲了,视线又转移到身边的男仆们身上,可他们不是她的亲信,一个个低着头避之唯恐不及。
“你上,给我掌嘴二十!”青梅只得对珍珠命令道。
“我?”珍珠吓得倒退两步,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可不敢!”
一个个都是明白人,青梅很快就要出阁,未必会把他们全都带走,夏苗此时是失了势,但待字闺中还有几年,谁知会不会又东山再起?他们只敢对付无权无势的鹂儿和燕子,却还没胆子欺负到夏苗的头上。
“没用!”青梅骂了一句,走过来亲自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
“姑娘!”鹂儿大叫着想要爬过来,珍珠却踩在了她的手背上,五指连心,她连连痛呼。
夏苗的左脸颊火辣辣的痛,嘴角流出血来,被打得头偏到了右边,无意间瞥到一丛灌木后竹叔的半张脸。
果然,这就是老祖宗的意思,要借青梅的手给自己立规矩,夏苗的遍体生寒。
没有做错事,凭什么受教训?
错的到底是谁?
老祖宗啊,要打要罚还不是您老的一句话,何必玩借刀杀人的一套?
夏苗心里又苦又涩,却燃起了斗志,有意无意地又瞥了竹叔一眼,向青梅勾了勾手指,用虚弱的声音说:“不就是想要不嫁给詹事大人吗?我有法子,要听吗?”
青梅不相信一个庶女能有办法扭转乾坤,但她实在是不想嫁给詹事,没有办法断然拒绝哪怕万一的希望。
“……”
“你说什么?”青梅竖起耳朵,仍然听不清夏苗的话。
夏苗嘴唇翕动:“你不如这样……再这样……这样……”
还是听不清楚,青梅不得不凑了过去,侧耳倾听。
突然,夏苗抓起旁边的一块石头用力砸到了青梅的额头上。
青梅倒退两步,额头上被砸了一个窟窿,血流了一脸,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你敢打我?”
在青梅看来,这个五姑娘不过是嘴甜一点。因为太过软弱,谁也不敢得罪,所以才嘴甜。谁也不敢得罪,也就更不敢得罪自己。万万没料到她不仅敢得罪自己,还敢打自己。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夏苗仰天大笑,笑得状若癫狂,咳了两声,抹去嘴边的血丝道:“有什么不敢的?你敢再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看你自己会不会后悔!”
青梅想要打回去,却又犹豫了。
“咳,我就知道你不敢。”夏苗轻轻一笑。
“谁说我不敢?”当着众人,一向任性的青梅哪里受过这种奚落,高高扬起手来,做势又要打人。
“滚!离我的女儿远一点!”一声怒吼,云姨娘提着根扫帚满脸煞气地冲过来,见人就打。
原来一听燕子说夏苗挨了打,她抄起扫帚,急火火地就赶了来,完全是她的本能,想都没有多想。
青梅一个不慎也挨了两下,白底撒花烟罗衫上留下几道黑印,她恼羞成怒:“上啊,把她的扫帚抢下来!你们连个老婆子也打不过么?”
云姨娘两眼通红,头发散乱,发了疯地胡乱扑打着,一边大叫:“苗苗,不要怕,娘在这里!”
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小时候,夏苗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哪怕有千般的不是,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她常说“你比娘强,娘要跟着享福了。”,可是夏苗眼里富贵如浮云,对她那些庸俗的想法不予置评,心中却是大大地不以为然。
两母女的差距太大,大得象是臭棋篓子和国手,夏苗不拉低自己,两人便说不上几句话。云姨娘经常大嘴巴得罪人,闯了祸还不自知,夏苗便只得赔着笑脸打圆场。
一个庶女在大宅门里要站住脚跟不容易,而夏苗还要象照看着娘亲,私下里她不是没抱怨过命苦。
在一片混乱中,如醍醐灌顶,夏苗顿悟了:一代更比一代强是天经地义的,比上一代强不意味着就可以得意洋洋地批评长辈,而是要带着她一起前进才对啊!
青梅大叫:“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谁把扫帚抢下来赏银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男仆从后面悄悄靠近,死死抱住云姨娘,另一个男仆夺过了扫帚,众人一拥而上和云姨娘拉扯起来。
哪看云姨娘就要吃亏,情急之下夏苗拨下头上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用尖刺抵住咽喉:“谁敢动我娘亲?夏青梅,你信不信我死在这里?我不死,保你不必嫁给詹事大人,我死了,你就陪那个老男人过一世吧!”
带着一大帮人来寻仇,却被打破了头,看起来自己反倒象是吃了更大的亏,青梅哪里肯罢休,可夏苗的脖子上已经渗出血来,看起来象是来真的,借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闹出人命。
“母女两个都是疯子!”青梅无可奈何,跺了跺脚,只得带着奴仆们撤下了。
看着他们走得没了影儿,夏苗强撑着的一口心气松懈下来,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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