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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合约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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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安静的茶室里,季禾透把手机推到傅景乐面前。

    手机上是一套组图,少女穿着吊带的黑色蕾丝长裙,露出精致的肩胛骨,锁骨链弯出新月的弧度,长裙过膝,下摆镂空蕾丝繁复宛如层迭莲瓣,却堪堪是纯粹的黑色,显出一抹哥特的奇异色彩来。

    更奇异的是,她立在一朵巨大的黑色莲花之上,赤/裸着的双足上系着银色铃铛,同她锁骨间的新月吊坠一般,淡淡映亮了整个画面。

    宛如幻境般,幽暗的池水荡漾,四周雾气升腾。

    少女扬一扬头,雾气四合,她皮肤莹白,沉静眼底染上晦涩薄雾,宛如堕下人间的巫女,极富灵气。

    这是她走红网络不久后,一家服装品牌找她拍摄的宣传海报。

    诸如此类的照片,还有许多。

    季禾透的确曾经是个网络红人,现在也的确过气了,这一点上她从头到尾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个字欺骗傅景乐。

    “那大概是我高二上半学期的时候,有剧组来我们学校取景,我抱着书偶然路过,正巧被那个导演拍下来了,然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时在学校打压下,日日校服,统一清汤挂面般的黑长直。刚巧季禾透那会儿嫌麻烦,去理发店剪了个齐耳短发,她本人觉得奇丑无比,后来却被网友比喻成十三岁时的小波特曼。

    季禾透当时看着那条评论,想起班里暗恋她的男生的表白,夸她有女藤井树的气质。

    波特曼和中山美穗的气质,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季禾透默默地在心底流泪。

    人们喜欢将美好的事物拿出来,冠之以另外一个美好事物的名姓,比如,一个男孩子喜欢一个女孩子时,眼底倒影出的满满都是自己欢喜的模样,看不到其他。

    总之,季禾透那天顶着一头齐耳短发,穿着款式落后的肥大蓝白校服,抱着一摞书匆匆行过校园主广场,侧眼一瞥才发现这里有剧组在取景。

    她人情往来向来寡淡,她说话不太讨人欢喜,偏又长了男孩子趋之若鹜的脸,女同学们背地里指桑骂槐地说她假清高,皆对她摆出一副不屑的脸。她刚开始还有点憋屈,久而久之,她干脆真的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懒得与旁人来往,故而每天在班级里无聊得只能读书,校园八卦一类,她的消息也总是滞后的。

    比如这个剧组来她们学校取景的事,她才知道不久。

    她盯着摄影设备研究了片刻,继而垂下头来,抱着书加快了脚步。

    三天后,后座的男生神色夸张地在自习课上偷偷把手机递给她时,她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内容时,自己也吓了一跳。

    “少女的模样。”

    这条微博只有简短的五个字,配上三张照片,肥大的校服,齐耳短发,赫然是那天中午路过主广场的她。

    流苏遍地,女孩抬起眼,眉眼间是倾城天光,抓拍得好,机缘巧合成就了她惊人的美丽。

    “哎,季禾透,你这张真的漂亮,这个导演很有名气的,哎呀哎呀,苟富贵……”

    后座男生的念叨被纪律委员凶狠的眼神打断。

    季禾透垂下眼睫,自此,她承下那些奉承与鄙视。

    毕竟是被知名导演翻牌,上过微博首页的人,加上长得着实好看,很快便成了网红圈的一枝新秀。

    各色约拍,接应不暇。

    年少成名,意味着要比旁人接受更大的压力,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网络红人,并非什么大明星,也要不停地接受来自网上和现实的双重谩骂与抨击。

    人生在世,总是不易。

    不过好歹还是有支持和喜欢她的人在,一口一个透透美少女唤她,唤得她心里美滋滋的。

    “可信度还行。”傅景乐两根修长的手指慢慢转动着面前精致的紫砂茶盏,轻描淡写,“那你后来怎么就过气了?”

    季禾透喝了一口茶,眼神往左右两边各瞟了两下,就是不往傅景乐那儿看,“高、高三,学习忙,退出那个圈子了。”

    “嗯?”

    季禾透自暴自弃地松懈下方才绷紧的后背来,整个人躬着腰,仿佛随时脑袋会砸在茶室的矮几上。

    “我觉得说出来,你可能就不会想理我了。”

    “说说看。”傅景乐饶有兴趣,挑一挑眉头。

    季禾透复挺直了脊背,深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声音变轻了许多,“昨晚那个男生,你还记得吧?”

    傅景乐点点头。

    “我跟你说了,他是我继父的儿子,叫陈惭。”季禾透坐在傅景乐对面,低垂长睫,宛如回到一年多以前,“说实话,我继父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她说过,她命数不好,活了十八年,没遇到过什么好人,遇到的善意也寥寥无几,其中傅景乐就算一个。

    他赠予她一夜的善意,所以她是应该感谢傅景乐的,无论他答不答应自己的要求。

    他继父确实人品极差,上梁不正下梁歪,陈惭继承他父亲的品行,从小到大坏事做尽。

    季禾透十岁那年跟着改嫁的母亲来到陈家,在充斥着暴力污秽的家庭里,八年不知道是如何度过。她曾在每一个星辰灿烂的夜里躺在硬邦邦的床上透过小窗仰望星空,身上的被子散发出久远的霉气。

    王尔德说过,我们都生活在下水道里,但依然有人夜夜仰望星空。

    直到高考结束,她才如同逃脱梦靥般暂时松了口气。

    “大概是高二下半学期吧,我在网络上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被陈惭知道了,其实这种事我知道瞒不住的,然后他告诉了我继父。”少女长睫掩住眼神,“我那大半年的收入基本上都给了陈家,不给的话他们就拿妈妈威胁我。”

    可是陈惭一家并不满足。

    直到高二结束,铺天盖地的照片,宛如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缓缓分泌出毒素。

    少女除了重点部位被遮住外,洁白的身体宛如暗夜里盛开的栀子花,美则美矣,却难逃骂名。

    恰巧某位知情人士出来爆料,网红Transfairy,家境贫寒,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自幼品行不端,为钱可以出卖自己,这张照片就是铁证。

    ——脱粉了脱粉了。

    ——长的这么好看,人品这么差。

    ——人不可貌哦,光看外表还以为真是个小仙女呢。

    ……

    铺天盖地的谩骂里,她分不清哪些是黑粉哪些是键盘侠,只是心里升腾起浓烈的无助感。

    那是她第一次切实体会到,语言毁灭性的力量。

    那晚她跟陈惭在锁了门的房间里厮打了很久,陈惭把她压在桌子上时,她抄起桌上的玻璃娃娃,狠狠砸上陈惭的额头。

    她冷静地看着血迹顺着陈惭脸颊往下流,难消心中恨意。

    但再对陈惭恨之入骨,网上的照片和旁人的骂声已经覆水难收。

    她知道解释不清,联系了相关的人删掉照片后,她清理掉自己所有的微博,选择了退出。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走在校园里仍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人喊她婊/子,有人委婉些,骂一句公交车。

    傅景乐把玩茶盏的手有片刻的停顿,随即抬起眼。

    季禾透也恰巧抬起眼看他。

    目光交接,茶香弥漫。

    面前的小姑娘纤细,半跪在软垫上,说出这段话时语气平静。

    她身后的玻璃窗外翠竹挺拔,耳边水声泠泠,他见她目光清澈,忽然觉得她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一定独自哭了很久。

    “我不想回那个家了。”她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

    傅景乐垂睫,没有作出什么触动的表情,依旧淡漠如雪,“那你确定你有勇气回到那个圈子?”

    “我要成为更好的人。”季禾透没有犹豫,点点头,忽地眯起眼睛笑起来,“谢谢你听完这些选择了相信我。”

    傅景乐眼风轻扫,“我又没说相信你。”

    “……”

    季禾透无语凝噎,抬眸扫了他一眼,对方老神在在地品着茶,再没看她一眼。

    “那谢谢你昨晚收留我,不打扰了。”季禾透知道人得知情识趣,推开茶盏,点点头起身,依旧笑眯眯的,“拜拜啦傅哥哥。”

    “三个月太久。”

    那个好听到耳朵怀孕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时,仿佛时光倒流,回到无助与饥饿交加的深夜里,傅哥哥也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燃起她所有的希望。

    “欸?!”她蓦然转过身来。

    傅景乐格外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你那个合约写的不是假扮情侣三个月么,太久了。”

    季禾透的全世界,在这瞬间同她的眼睛一样,被傅景乐点亮了。

    “那两个半!”

    “一个月。”

    “两个。”

    “一个。”

    “两个!”

    二人讨价还价了半天,对话终于终结在季禾透加重的语气和可怜巴巴的眼神里。

    “合约拿来。”傅景乐放下茶杯,从软垫上起身。

    “哇,真的吗!”

    “……算我赔偿你。”

    傅景乐知道自己的爱心再次无故泛滥了,只是他仍旧找不到原因,只能随便扯了个理由,也不知道搪塞谁呢。

    “傅大少我好爱你啊!为你痴为你狂为你哐哐撞大墙!”季禾透忙不迭从书包里掏出被她揉的有些皱巴巴的纸张,双手奉上。

    顺便突然表白。

    傅景乐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两根手指捏住那张可疑的纸,扫了一眼,是娟秀的字迹。

    他没多看,抬手签上自己的名字。

    合约,生效。

    “败给你了。”低低一句,却被季禾透的耳朵敏捷地捕捉到了。

    季禾透接过合约,心里正美滋滋着,听到这句低沉宠溺般的话,下意识抬起眼睛看他。

    “傅大少,以后多多指教啦。”

    感知到她的视线,他稍稍低头看她,视线再次交接。

    曲水流觞,无端生出三分暧昧来。

    傅景乐嘴角忽而勾起一个笑,抬手覆上她的发顶。

    隆冬时节,风抚枝头,吹彻一树落雪,那音色也宛如雪色。

    “遵命,我的小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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