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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眼睛都是看直了,一时间无话可说, 不知道说什么, 也不能说什么。
连城沉默几秒, 将剑交回了穆统领手中。穆统领一时间不知这把剑是当接下还是不接。
连城面上却没有多大惊异的神采, 恐怕是来时已经用完了, 唯独牵起一丝笑意来,那是个让人看了有些齿冷的笑。
穆武接了剑,退了一步, 只看见当今天子抬起头看那天,脚下是一片狼藉珠玉, 似乎是在思考着些什么。
那天高, 那地远, 他如孤魂无端漂泊于红尘滚滚人间。
寒山寺偏院中, 门外的侍卫见到了来人,便让出一条路来。
门扉禁闭, 连城上前两步,叩响那简陋的木门,门上攀上了村村青苔, 连城的指尖触及时便感到一片滑腻。
里头很快传来了响动,是个女人低沉的问话:“何人?”
那声响似是从幽谷绝处传来,将那死水跌宕了一番。
连城轻笑了一下:“是朕。”
里头突然没了声息,成了真真正正的一滩死水。连城也料想到时如今的境况, 轻声道:“公主薨了。”
他的声音轻而淡, 似不着痕迹的一团墨, 落入湖水便失却了所有的踪迹,但他自己知道,纵然徐氏再怎么不想见到自己,也会听这句话。
长久的沉默横亘于两人之间,里头徐蕊细不可闻地一笑:“这又与我何干?”
连城忽然感到了寒凉,他抱臂胸前,站在原处,不动声色地听着徐蕊继续道。
“她既然选择了扶持你上位,眼中便从未有我这个母后。便是因为她帮了你,便害死了霜儿,她是生是死,到底与我何干?”
连城道:“便是因为你从来如此,她才会站到朕这一边来。”
徐蕊冷笑:“我?怎么了?”
连城缓缓答道:“你从来拿着苛责的眼光看她,从来只管大哥。她若是真的站在你那里,才叫害死大哥的不是她,从始至终,把刀子捅到大哥心口里的,是朕。”
门内的声响消去了,仿佛是个空屋一般,连一点回响也无。
徐蕊凝眸看向门板,手边是一沓一沓她默诵下来的大悲咒。手一抖,墨便晕开了,染透了半面纸面。
“不是说……”
“他是死于乱箭之下,”连城轻笑,“说与旁人听的,你也便信了。”
帝王的故事中,真的少,假的多。千年后的史记中,帝王降生总会东方出紫云,宫殿萦彩霞。然而重归当日一观,便可知不过是一个小儿降生,拧过他的脑袋,也是会断气会死的。
大夏不曾出过弑兄的帝王,那连城自然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当日听闻太子的辱及太后的言语,终于在盛怒之下将他杀死,事后亦知自己冲动,到旁人口中,便自然是换了种死法。
那深深的门庭后终于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喊叫声,他并不知道徐蕊口中念的是什么,或许是在诅咒自己,但他神色平静,觉得这是徐蕊理应做的,换做自己,恐怕也是一般反应。
他听着那咒骂变作了无力的哭喊,终于是叹了口气:“你当真,一点也不关心阿姊。”
徐蕊没有回答。
连城道:“你应当知晓,朕是来做什么的。”
徐蕊似乎是从那艰难困苦中脱身而出,沙哑着嗓子回答:“我不知道!”
他低下头,思索了片刻,终于问道:“你前两日,同她见过面?”
他不用说明那个她是谁,因为他知道,徐蕊明白自己到底是在指向何人。
徐蕊这回却是十分干脆利落:“不错。”
连城的指尖微微收拢,却难以抓紧,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质冷的声音问道:“你究竟同她,说了什么?”
这回换做时徐蕊冷笑:“你觉得呢?”
连城觉得他能猜出来,但他偏偏想要听个明白的答案。
徐蕊继续道:“陛下,我在这里便直说了,即便是我一言不发,您的太后,也是一样要走的,你当真晕鹞萦袼侨巳硕枷胍穆穑俊
连城当然知道,赵西楼于这些,终于是厌弃了的。
徐蕊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却兀自说了下去:“更何况你们中间隔着个什么身份,你自己也知道。我看她一眼,便知道她怎么可能活得躲躲藏藏。”
连城道:“朕自然也可以不躲躲藏藏。”
徐蕊笑道:“那边更不如了。”
连城不再说话。
徐蕊却紧追不舍,她的诅咒里带了嘲讽的意味,连城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想象出她那痛苦与欢愉交织的神采,她必然是流着泪在嘲笑她的。
徐蕊道:“陛下啊,你以为你能一往情深多久,若你能活一百岁,你也还有八十个年头可以活,八十年,你与她都老成骷髅一般了,你还能爱她爱得如此刻骨铭心?”
“她离开三五年,你自然将她放在心尖尖上,觉得她世间最好,再无旁人可比及。”
“然而你将她放到了身边,你便早晚有一日会腻烦。并非你不情深,只不过是厌了乏了。”
多少人自觉世间第一深情,不过是爱着个瑰色美梦中虚晃的片影,爱着那个孤勇无双的自己。
“我便祝你一往情深个够,也祝你活够百年,孑然一身,万里江山一人拥。”
寒山寺的晨钟暮鼓,一阵阵来一阵阵去,多少春秋里便可在其中耗尽。
山中云岚,落霞孤鹜,是他昔日在紫竹园中扯住的赵西楼彩云一般衣裳的一边一角。
那人的笑脸,也是转瞬即逝。
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江南水乡,湖光潋滟,正是秋高气爽,夹岸树尚透着不散的绿意,不知秋来。
一芥小舟荡波于碧澈的湖面上,船头的姑娘一撑杆,那小舟便靠了岸边停下。
那船边纤夫是不认得她的,但见她姿容秀丽,便都冲着她高高低低地叫唤了几声,是本地的方言,今云听不懂几句,只能听个大概。只知道是些欢迎的话,便冲着几人微笑,从船头取出几个饱满的莲蓬,又准又稳地掷到了几人怀中。
几个纤夫接下了那莲蓬,却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今云一脸茫然,也不知他们在笑些什么。舟中人听闻了这笑声,掀开了半面帘子,仰首冲着今云询问道:“怎么了?”
今云茫茫然道:“不知,我给了他们几个莲蓬,他们便开始笑了。”
听闻了这句回答,赵西楼一挑眉,也是噗嗤一声地笑出了声。今云一时间不知所措:“小姐啊,你们究竟在笑些什么?”
赵西楼止住了笑,可那笑意尚且镶嵌在眼角眉梢,迟迟不愿退去:“阿云,这莲蓬可不能乱丢。”
今云是第一次来镇中集市来易货,她自小生于北地,对于南方的习俗倒是半点不懂,便抬了她那双漂亮的眼,困惑不已地望向了赵西楼。
赵西楼的眼眉弯弯:“你若将莲蓬扔给了谁,那人吃了莲子,便是要娶你啦!”
今云听了这回答,登时明白了那几个汉子在笑些什么,脸顿时红了半边,羞怯不已:“我当真不知……”
赵西楼看了一眼岸上,笑着出口安慰道:“不必担心,想来你扔了这么几个,他们也知道你是不懂的。”
今云侧了脸去看岸上那几个汉子,果然只是冲了她和善地笑笑,用着带着口音的官话道:“小娘子,下回冲着一人抛便好。”
一面说话,一面剥出一颗莲子,去了苦芯,吞到了口中大嚼了起来。
今云听了这句玩笑话,虽然还有些尴尬,但是心情却轻松了不少。
她回过了头,看见赵西楼微微蜷缩着双腿,远远地看着愈来愈近的水乡小镇。
今云听见她轻声道:“这是我父亲的故乡。”
氤氲浩渺十里,皆是烟树桃柳。
这是他们来到扬州的第二年,日子依旧明媚动人。天高皇帝远。两人在竹屿住下,赵西楼打小女红也不会,到了田间,也是五谷不分,六体不勤。于是索性学了夫子,在村舍中办了学堂,学费素来是有什么拿什么,乐意出多少出多少。
村中未曾出过一个秀才,识字的人少之又少,对着女子,也素来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态度,起先见了赵西楼,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觉得她抛头露面,实在是令人笑话。
然而后来熟络了起来,她确乎是什么都懂一般,远方有人来信,她便可以帮着读写,村人对她的态度这才有些转变。
村中顽童无数,半数去了赵西楼操办的学堂中去,一时间村中闹出的事情也少了许多,村中夫人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清净日子。
加之赵西楼态度也极好,便由着孩子去了学堂。
张嫂的小儿子十岁不到,也无人知道他究竟几岁,落地便跑,个子一下子便窜出了同龄人的平均值,整日偷鸡摸狗,拿着拳头比给一帮孩子看,活脱脱的孩子王。
去学堂之前是死活赖着不愿意走,十足十地不服管教。
回来了却是扒拉着张嫂的手,一字一顿地把自己的名字写给了他看,丑得是端端正正。
张嫂一时间觉得赵西楼恐怕是有神力,竟能凭借一己之力降服自家这样一个捣蛋鬼。
打算是亲自携着东西去谢谢这位姑娘,到了跟前,见了姑娘实在是貌美,尚未娶嫁,便像往日一般牵着姑娘的手,想要说说一桩好媒。
结果自家那个熊孩子大声哭号着扯了赵西楼的裙裾,满脸眼泪鼻涕:“不行,我要等我长大娶小赵姐姐。”
本来还是笑笑的赵西楼,忽然神色一怔。
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以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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