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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内的李崇琰见状, 放下手中翻阅了一早上的厚册子,斟了盏茶过去, 在她身侧蹲下,好笑又同情地拿手肘碰了碰她。
“喝口茶。”
昨日李崇琰说会来帮忙, 今晨一大早果然如约而至。
不过这位殿下并不亲自动手, 只命了隋峻跟着顾春在茶地里忙活,他自己倒像个监工似的躲在这间棚子里翻看册子,时不时站出来晃两眼。
可怜隋峻一个出身御前的人, 于采摘茶青这种农活上显然没有过人天分,那手脚慢得,跟顾春简直半斤八两。
好在顾春也不嫌弃, 毕竟有帮手总比没帮手好, 她最新一册话本子还没写完,并不想整个春季都耗在茶山上。
听到有茶喝,顾春勉强掀了眼帘, 微微撑起上身,接过茶盏“咕噜咕噜”两口喝光后, 眯缝着眼睛盯着那只精致的簪花青瓷小茶盏打量片刻, 顺手还给他, 又软软瘫回长凳上了。
这两人骨子里都不是忸怩客套的性子, 既昨日已默认恢复友好邦交,此刻棚子里也没旁人在, 气氛便如老友相处般自在融洽。
她闭眼躺着, 双手有气无力地垂在长凳两侧, 口中含混地问道:“卫钊这小人什么时候来的?”
李崇琰回身又去倒了一盏茶来,再度蹲在长凳侧畔,见她懒懒又掀了眼皮伸手来接,这才似笑非笑地淡淡哼道:“大约是在你正对隋峻笑第十八次的时候。”
卫钊来时见顾春正老老实实在茶地里忙活,便径自上棚子里来同李崇琰问了礼,也不问他为什么要跑到茶山来闲晃,只将特意替他带来的茶果点心交给他,就又匆匆离开了。
顾春又撑起身来将第二盏茶一口灌了,这才翻着白眼躺回去,拿右手手背软软压在额头,软声笑啐:“真是闲的你,一边看着册子还一边数我笑了几次?有病。”
闷闷甩开脑中顾春与隋峻相谈甚欢的画面,李崇琰站起身将茶盏搁回木桌上,又拖了椅子过来坐得离她近些,捧起先前那本厚册子随手翻着。
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低声解释道:“我可不是言而无信,只是昨夜回去想了想,若我来帮你,只怕卫钊下不了台,你也要为难,所以我才只叫隋峻去帮你的。”
虽眼下对团山的情况尚不完全清楚,可他既已恢复记忆,自能体谅卫钊的难处。
之前顾春说过,卫家掌管本寨出入防务,卫钊又是下任家主的人选,所以当日顾春闯寨门虽事出有因,可毕竟坏了规矩,若卫钊不能秉公持正,今后便不好服众。
解释了这一堆,见顾春仍是闭眼躺在长凳上也没个回应,李崇琰心中不安,索性伸直长腿轻踢了凳脚两下。
“别、别闹,腰快断了……”顾春有气无力的哎哎叫唤了两声,却仍旧躺着不愿动弹,只是难受地嗔他一眼,“我知道,又没说你什么。”
哪怕他再怎么不受陛下重视,毕竟还是个皇子,整个团山谁敢真让他亲自下茶地?但卫钊若看在他的面子上就免了她剩下的罚,那在旁人眼中可就威严扫地了。
见她通情达理,李崇琰心中愈发愧疚。她这一顿罚说到底还是因为帮他才挨的,他总觉得自己该替她做点什么才对。
顾春看出他神色间的困扰,便喃喃笑着扯开话题:“怎么没见燕临?”
“哦,我让他下山去宜阳办些事,既我得在这里待两年,总要添置些东西的,”李崇琰心不在焉地翻动着手中的册子,忽然转口道,“对了,卫钊拿了果子来,你要吃吗?”
“我想吃,但我没力气……”顾春闭眼应得气若游丝。她是又累又饿,但也不想动。
李崇琰想了想,转身从卫钊带来的那篮果子单手捧出一把山莓。
洗好的山莓艳红喜人,一颗颗小小的个头可爱得很,迎着阳光似面上覆了水盈盈的薄膜,看着就叫人想咽口水。
“张嘴。”
顾春眯眼一瞧,满意地弯起了唇角,却还是对他这副“嗟,来食”的语气表示不满:“既要报恩,就该更尊敬一些。”
李崇琰被她理直气壮的模样逗笑,立刻改了恭敬的语气:“请张嘴。”
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顿投喂,又在长凳上眯了大约半柱香后,顾春终于感觉缓过来了些,这才揉着困倦的眼懒坐起来。
垂着脑袋醒了会儿神,顾春瞥见李崇琰仍捧着那本厚册子坐在跟前,便揉着腰懒洋洋地嘀咕了一句:“看什么呢?看一上午了。”
“司家家谱。”
“哦。”
顾春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正要出棚子去继续忙,忽地如梦初醒,猛一回头:“你竟上了白石楼?!”
白石楼是本寨唯一的藏书楼,四大姓的家谱以及一些珍贵的文献都在其中,由司家旁支指派了专人看守,寨中的人需持四大姓家主任一令牌,才能入内借阅这些书册。
顾春来了本寨十年,也只上过白石楼三回。
李崇琰自怀中取出那块贴着金箔“司”字的青玉令牌,举在手中冲她晃了晃,面上隐隐有些得意之色:“我有这个。”
“你怎么知道拿这个可以上白石楼?”
顾春顿生满心羡慕,也不急着走了,笑意谄媚地又折回来坐在长凳上,倏然晶晶亮的眼神随着他的动作就黏在那枚令牌上。“哎,不是,你怎么知道白石楼里有司家家谱?”
李崇琰见状,剑眉微微一挑,笑意恶劣地将那枚令牌徐徐收回怀中。“前两日没人管我,我便四处晃晃,正巧走到那栋藏书楼,就拿了这令牌进去瞧瞧。”
那时司凤池派人来说她有事下山了,他又在凉云水榭等了顾春两日也没见人影,便想去顾春家找她。哪知她家大门紧闭,他又不知该向谁问她的行踪,一时气闷就在寨中乱晃,正巧就晃到了白石楼。
那时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拿出这枚令牌,看守白石楼的那个年轻人验过令牌后竟就真的放他入内了。原本他并不清楚白石楼内的藏书都有些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意看了看,却误打误撞翻出了司家家谱。
他想起皇长姐那句“阿树,可还记得你母亲的来处”,心知皇长姐话中有话,便没再犹豫,当即借走了这本家谱。
他当然不会忘记,他的生母姓司,团山司家的司苓。
或许,皇长姐的意思就是,父皇忽然对他下的那道奇怪的口谕,需从团山司家开始抽丝剥茧,才能得其真意。
顾春才不好奇他心中那些弯弯绕绕,见他将那令牌收回去,便笑得愈发甜而狗腿:“李崇琰,我算是你的恩人,对吧?”
李崇琰被她那满脸乍然明艳的甜笑震得心中一荡,暗暗将自己的椅子往后退了些,谨慎地答道:“我刚刚……算是报过恩了吧?”
顾春抿唇想了想,亦觉自己不该挟小恩而自重,于是再度绽放满脸甜滋滋的笑,热切地问道:“那我总算是你的朋友吧?”
“若有什么事你……”李崇琰心中毛毛的,总觉她忽然无事献殷勤,其中必然有诈,“你好好说话,不许笑!”
这家伙有毒,笑得他浑身发烫,心里却又直冒寒气,真是奇怪。
不许笑?好咧。
顾春立刻板正了一张脸,庄重地坐直了:“等我忙完了这阵子,你把这令牌借我用用,行不行?”
见他眼中有狐疑之色,顾春忍不住又摆出童叟无欺的笑脸:“我不做什么,就是想去白石楼借几本书。我师父的令牌轻易请不到的……”
听她不是要做什么坏事,李崇琰暗暗平复忽然杂乱的心音,故作严肃地试图掩饰面上热烫。
“所以,这回是你有求于我了。”
顾春暗暗咬牙,维持着面上的笑意:“朋友嘛……好好好,有什么条件,你说,你说。”
李崇琰想了想,忽然耿耿于怀地脱口而出:“之前我在昏迷中,依稀听到有人说过,若我喝了药,会有糖吃。”
多大了你还闹糖吃?!
顾春忍住跳起来揍他的冲动,笑眼眯眯地点头:“我家里没参糖啦,等我忙完这几日,再替你做一些?”
“既是专程替我做,”见她当真是很想借这令牌,李崇琰便有恃无恐地开始挑三拣四了,“那,我不爱吃参糖。”
“我给你做杏子糖!”为了上一趟白石楼,顾春难得摧眉折腰了,“这时节还能找着许多杏花花苞,做成红色的杏子糖,可好看了,跟别人吃的都不一样,真的!”
杏花在含苞时为纯红色,开花后颜色逐渐变淡,花落时为纯白色。以杏花花苞缀于糖中自是色泽喜人,顾春一向用这小花样哄孩子,却没料到有朝一日竟还能用这招数哄一位皇子。
见李崇琰缓缓点头成交,顾春满意地长舒一口气,心中叹道,果然是技多不压身,师父诚不欺我。
“好生想想,是谁总给你送酒喝?谁总给你肉干吃?”
豆子虽年纪小,可毕竟是有些分量的。抱着他才没一会儿,顾春就觉臂上沉得慌,便将他腾了腾,挪了另一只手臂托着。
被人扣住不敢乱动的李崇琰面上红晕未褪,却始终沉默地盯着她。见她这动作,不禁眉间微蹙,抿了唇,最终还是忍住没出声。
司凤林却忍不住了:“你、你仔细着!别把我儿子摔了……”
顾春抱着豆子重重一哼,板着脸又问:“想起来没有?”
“啊,上回你送来的那个肉干,同别人家的不一样……很好吃……”亲眼确认儿子安全无虞后,司凤林的思绪又被她牵走,立刻想起了肉干的滋味。
“废话,那是我做的,能不好吃么,”顾春扬唇,“往后还是不是朋友了?”
司凤林吞了吞口水,狂点头。
“既还是朋友,那你赶紧放人吧。”
“你……”司凤林抬眼望天,认真地想了想,“你先放了我儿子。”
好嘛,还学人使诈呢?呵呵。
看穿他心中那点幼稚的小伎俩,顾春挑眉嗤笑:“我拿你儿子换他。”
“那……肉干就、就没了?!”司凤林痛心疾首地瞪大了眼。
“要肉干还是要儿子,”顾春没好气地拿白眼觑他,催促道,“赶紧选,我忙着呢。”
左右为难的司凤林一时很难决断,瞧瞧被自己扣住的李崇琰,又望望被“挟持”的儿子,最后仰头咂摸着嘴,细细回想了一下肉干的滋味。
末了他重重长叹,满怀英雄末路的悲怆与不甘,万分沉重地忍痛咬牙:“……儿子。”
语毕,扣在李崇琰腕间命门的手劲略松,另一手自后面抵着他的肩,推着他往顾春面前走过来。
“把你那爪子拿开,”顾春见状嗔目,“他肩上有伤的!”
司凤林忙不迭放开抵在李崇琰肩上的手,惊慌讷讷道:“好我不推他、不推他。那,肉干……你是不是也得给一些?”另一手也赶忙松了。
重获自由的李崇琰暗暗舒了一口郁气,闷着张绯色未散的脸低头行了两步。
顾春这才将豆子放下地,抬手扯了李崇琰的衣袖将拉到自己身后。
豆子过去抱着司凤林的腰脆生生叫了爹,司凤林高兴的咧着嘴揉了揉他的脑袋。“玩儿去吧,可别再被坏人捉住了。”
意有所指的目光暗暗瞥向顾春,旋即又心虚地撇开头,假装并没有当面说别人的坏话。
豆子乖顺点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再度抬起小手臂抱了他的腰,这才一阵风似的噔噔噔转身朝巷口奔去。
小蚫螺酥到手,真呀么真高兴。
此刻顾春也懒得再搭理司凤林,拖着一脸懵圈的李崇琰也往巷口去。
司凤林见她这架势,闪身扑了过来。
原本懵着圈的李崇琰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当即回身封死所有可以扑向顾春的线路,想也不想地就应手拆了司凤林的招。
才觉有异的顾春止步回头,见这两人须臾之间又莫名其妙交上手了,便懒洋洋翻着白眼:“差不多得了啊。”
“别忘了肉干!还有酒!”司凤林急急撤了掌风,倒退两步,扬声强调,“说好还是朋友的!”
见他收势,李崇琰也默不作声地郑重退后,以示和气。
顾春哭笑不得,一手按在腰间,一手拍上额角,软声应道:“肉干得现做的,等我有空再说吧。”
“你在忙啥大事?”司凤林生怕她使拖字诀,气鼓鼓质问道。
顾春忽然计上心头,不动声色地再度将李崇琰扯回身后,抬眼对司凤林笑得无奈极了:“卫钊罚我摘一百斤茶呢。”
“就你那德行,一天摘二两,摘到冬天剪枝了都不够一百斤!”司凤林急得团团转。娘喂,形势不妙,这要啥时候才吃得上肉干啊?
“那我有什么法子,”顾春暗暗抬肘碰了碰身后的李崇琰,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要多嘴,“卫钊都发了令了。”
“我帮你!”司凤林义薄云天地挺起胸膛,“我、我帮你摘十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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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山本寨的人都还记得,就在几年前,司凤林还是与司凤池旗鼓相当的家主人选。
只是司凤林玩心更重些,司家最终推了沉稳的司凤池上位。
不过这对司凤林来说不是坏事,毕竟这意味着他可以继续毫无负担地吃喝玩乐。
然而,三年前司凤林的妻子骤逝,这突如其来的暴击使他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时不时出现心智混乱的症状。顾春的师父叶逊曾亲自替他诊过脉象,最终也只能摇头叹息,言道他是心病太甚,药石罔效。
好在他并不胡乱伤人,只是时常拿些机关阵法出来随处乱放,逮谁逗谁玩,倒也没什么恶意。
“他是机关高手,你往后躲着他些。”顾春回头四下瞧瞧,口中叮嘱道。
“好,”李崇琰乖乖点了头,又喃喃疑惑道,“他的儿子……”仿佛与他并无相似之处。
顾春抬手挠挠额角,轻声笑道:“你倒眼尖。那是卫钊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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