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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的命数早早便被老天定下来了,过去他一直捉摸不透这个,活该落得个满身伤痕,一世落魄。
现在他懂了,却又不忍心起来。他不忍心如此的对自己,这个一身是血半身是泥的“才子”。他凌云志未了,登天梦尚余。可若奋起一搏,他又止步踟蹰。心酸,心悸,他怕重活一世,再落个同样下场,更怕还落不到那般结局。朝堂的不堪,他一清二楚,江湖的纷乱,他明明白白。正是如此,他常常觉得自己就是那柳树上飞下来的绒絮,不知道要往哪里飘,又能在哪里落叶生根。
三月份的天寒,江上更冷。风从东边吹来,卷了满满的无情与薄凉,一股脑的灌进这艘漂泊的客船里。四面是江水,三面是惊涛,一面是叹息的潮。他们一家人缩在船舱里,就着惊涛叹潮,裹着被子取暖。
“我就说,好好的非要往南边来,”柳姨又开始抱怨,“就算要来,那又非要那么着急。”
顾惜朝只是笑笑。
柳桃儿却忽的想起了故乡的小客栈,想她屋里新剪的窗花,和炉子上烧的滋滋作响的旧水壶。她偷偷红了眼眶,不敢说自己的思念,怕阿娘再责怪惜朝。尽管他瞧不上自己,她心里还是护着他的。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也知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就断然再回不去了。
她低着头,替母亲掖了掖被子,轻声问道: “惜朝,你看咱们是买些地安置下来,还是找些营生来做?”
不想柳姨顺着话头,又找到一个埋怨顾惜朝的理由。
“人生地不熟的,营生哪里做得起来?哎呦呦,我才想起来,南边风俗紧得很,不兴姑娘家抛头露面。我可怜的桃儿,竟是要跟金丝雀似的被关起来了。”
边镇女子,自小吹着黄沙长大。戈壁滩里,人活着尚且不容易,那里还有工夫看什么男女大防?
“啊?…”柳桃儿被吓得一哆嗦,眨眼间又有些明了。是呀,惜朝在南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会不会….就喜欢那些知书达理,细声慢语的闺秀小姐?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既粗俗又鄙陋。要是她也学着她们一样的姿态,他会不会…..多喜欢自己一分?
这么一想,她又有些期望起来。
“倒也不是,” 顾惜朝开口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是平常一样的过。”
“那些府衙里的小姐呢?”
顾惜朝想了想:“她们嘛,养的是要娇气些。”
“娇气些,不是更美?”
“花娇易折,云轻易逝,”顾惜朝一笑道,“美则美矣,却经不起风浪。再者说,一辈子关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想想也无趣。”
柳桃儿心里欢喜,抿嘴笑了,一抹红霞染白颊。顾惜朝瞧见了,忽又想起了晚晴,想起她的眉目如画,想起了开在汴梁秋色里的霜菊。
他在心底长长长长的叹了口气,便听船舱外一阵吵闹。他顺势走出去看看,只见一个浑身是水的大汉平躺在甲板上,几个撑篙的人围在边上,包着花头巾的船娘正半跪在地上,给他掐人中。瞧见有人从舱里出来,她就哎了一声,道:“雾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今天风大才吹散些,哪知道江上就飘来这么个,我还说是个死的,扒拉上来才发现还有一口气。如今救也救了,可不能让他死在我的船上。”
顾惜朝拱了拱手,问过好后,再定睛细瞅,只见这人长的胖嘟嘟的,皮肤被水泡的发白,又鼓着肚子,活像只翻肚的□□。可是他的呼吸绵长,面色红润,一看就离死还远。仿佛被水泡个几天,喝上一肚子的浑汤,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他于是道:“莫怕,他已经脱了险。”
“我瞧着可悬,”船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先前想着把他肚里的水压出来,他这肚子,哎,也不知道怎么长得,就跟个只进不出的茶壶一样。”
顾惜朝摇头道:“太冷了,挪进舱里,再等等吧。”他本来想说,这十有八九是闭气假死的法门。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多余。她一个船上讨生活的姑娘,哪知道江湖里的事儿呢?
他帮着撑篙的人把这汉子挪进舱里,一上手才发现,他竟沉得让人咋舌。抬在手上的,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尊石像。
他们一进舱门,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有窃窃私语的,也有嚷嚷来嚷嚷去的,更有起哄的人,说这汉子来路不明,怕是有什么好歹,要把他扔回江里,任其自生自灭去。
“这是我家的船,”船娘一听就急了,她才把人从水里捞上来,哪能又把他推回去?她生气起来,揪着其哄人的脖领就往外走,“要丢,先丢你到江里喂王八!” 可惜她力气太小,拉不动别人,只能气的干跺脚,周围又是一阵哄笑。
柳桃儿扯了一下顾惜朝的袖子,悄悄说:“这位姐姐真是心善。”
顾惜朝只略笑了笑,眉宇里藏着一股淡淡的郁色。他想,她可怜他,我也可怜他。一个飘在江上,一个飘在命里。他终究上了船,哎,我呢?又要飘到那里去?
他这样想着,踱出来,俯下身,摸了摸那人的脉搏。船里人误以为他是个郎中药师,纷纷让开身来。那汉子的身体温热,脉搏时有时无,他又听了听他的心跳,虽比常人慢了不少,但仍然强健有力,一点不像个濒死的人。顾惜朝放下心来,继而好心的推了一道真气给他。
谁也想不到,他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经风的书生会有本事做手脚。
“哎呀呀!”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胖嘟嘟的汉子猛地坐起来,大吼了一声,简直震天动地。顾惜朝假装被吓了一跳,随着人群往后一躲。船娘却心头大喜,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只见他跟鲸鱼吐水一般,喷出一股水柱直冲舱顶,又飞流直下。溅出的水就跟下雨一般,噼里啪啦的弄得到处都是。天寒,半舱的人都被喷了一身水。奇的是,所有人全都看直了眼,竟没有一个吭声的。顾惜朝也愣了神,只觉得前所未见,难逢难遇。
这汉子的肚子里就跟装了三江五湖一般,源源不绝,水柱高高低低,直喷了一刻有余。开始有人捧着肚子发笑,一小会后,整舱的人都笑了起来。就连顾惜朝也不禁莞尔,觉得有趣的很。
好不容易他肚子里货倒干净了,这汉子又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众人一阵哗乱,七嘴八舌起来,不过这时候倒是没人说要丢他回江里了。船娘的老爹爹拄着杖走出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才摆了摆手,叫大家放心下来。这人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有人问:“那他现在是个怎么回事?”
一声响彻船舱的咕噜声从那汉子的肚子里传了出来,然后又是一声,接着一声,咕噜咕噜,最后打鼓般连成了串。
一刹那里,舱里人仿佛给那声音吓傻了,鸦雀无声。过了很久,才有人小声的问:
“瞧这像是……饿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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