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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奶奶就在镇里,工地的事情刚一结束,尹天成便准备要回老宅一趟。
队里的小草喊她一道跟大家拍照留念,她答应一声,将陷进泥里的红色套鞋拔`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就赶了过来。
天上不紧不慢下着雨,五人都戴蓑帽,穿套鞋,最不可缺是大了好几号的雨衣,松松垮垮支身上,下摆一律卷着边。
买的时候特地挑了赤橙黄绿青,说好一人一件不打架,三个月下来被雨淋日晒得脱了色,夜里回棚堆一块,早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
拍照那位是师兄,来得时间最久,工作最辛苦,被摧残得面色漆黑皮肤粗糙,像个老农民,向着手底下的小农民挥挥被水泡得发白的手。
“茄子。”
尹天成左手边站着高书佳,右手边是小草,后者高高竖起一只结实有力的胳膊,在她头上比着俗不可耐的“V”字说:“茄子!”
快门落下,闪光亮起,咔嚓咔嚓。
五张年轻的面孔和稀泥,印在厚厚的相片上。
回到棚里,小草一边甩片子,一边小声抱怨:“师兄的技术真糟糕,把人拍得一点不像样。镜头两边还容易变形,早知道你们应该让我站正中间。”
四周有人听得一直“切”,她实事求是上一回:“到是天成怎么拍都美,穿着烂雨披也像奢侈大牌,巴掌小脸最上镜,偏偏眉毛眼睛也好看。”
高书佳不由凑过来看一眼,五张沾着泥的脸,灰不溜秋一大片,唯独她眼睛亮得像猫眼,脸上自带光……他收回视线,又看见雨帘里,她抱着塑料盆的背影。
在外条件差,热水要自己生火烧。湿热闷人的梅雨天,哪怕身上出汗如落瀑,尹天成一天也只洗一次澡。
中午因为要跟大家去镇上,她特地点了炉子烧开水,奢侈兑了一桶水,躲在共用的澡堂里冲澡。
说是澡堂,也不过是四面漏风的简易工棚拼出的一方小天地。有次小草跟她开玩笑,在外敲着门板学男人咳嗽。
她开了高过头的窗,直接一盆水地泼出去。
小草抹脸吐水大喊:“尹天成。”她在里面不由笑:“别想来骂人,免费给你洗次澡,还不赶紧谢谢我?”
手指缝里都是泥,拿馒头吃的时候按下月牙印,起初自己也膈应,吃得多了反而泰然自若,反正尘归尘土归土,最后都是要回馈大自然的。
今天却慎重,尹天成拿块肥皂厚厚涂,用小刷子细细刮,再搓一搓身上累积的老垢。热水一冲,泡沫污泥落一地,她舒舒服服喘出一口气。
出来的时候换上了来那天带的露肩小裙,一字带凉鞋,随意扎了两个麻花辫垂肩上,慎重地撑起一把印着满天星的阳伞。
高书佳正绷着脚尖,在屋檐下用雨水洗脚趾,看见她过来,目光自动自发跟着走。刚看一眼就感叹,不公平,真的不公平。
他们在外考古实践一拖就是三个月,工地条件差一笔,每个人都被晒得脱去一层又一层皮,新皮补好的时候谁不是黑得像条滑泥鳅,瘦削的体型也一模一样。
偏偏她还是来时的样子,或许更甚当初,刚刚洗过的皮肤仿佛还散着绵绵的热气,白得像刚从水里拔上来的茭白,用手一掐,说不定也一样软嫩得弹手。
她不施粉黛,反而衬出一张脸更加冷艳明丽,峨眉不画便浓,像弯弯长长江南园林里绿波荡漾上的曲桥,眼帘微垂,一双眼睛还是显而易见的清澈明亮。
中午时分,他们骑一辆三轮去镇里,高书佳十项全能做领头羊,其余四个分坐在两边,亲亲热热挤后面。
镇里人本不多,淫雨一落,更没人晃荡。
找了半天才找到家小餐馆,大家AA,叫上一整桌的菜,饿狠了的胃急于填下东西,疏于管教舌头,居然觉得味道还不错。
尹天成亦是食指大动,吃得热起来,终于解开那一对麻花辫,手在头顶搓了搓,居然散成一头天然的卷发。
交错的筷子都放下来,吞咽声却不绝,过了会才恢复正常。
吃饱喝足,大家骑车在街上走。江南的小镇未经开发,保持自我,无处不是粉墙黛瓦,被雨淋得洇出岁月的痕迹,背阳一面是斑驳的苔藓。
大嘴是真大嘴,感慨的同时调侃:“好像下一秒就像诗里说的,会出来个撑油纸伞的美人,后面要是跟着个帅哥,那可真是天造地设——不,是佳偶天成。”
一句里嵌了两人名,高书佳当听不懂,由着其他人吃吃笑。他略尴尬地扭头看尹天成,风将她吹得微微眯起眼,面色无波亦无澜。
尹天成指挥着骑过一座小桥,水面行进,栈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忽然喊停,指着面前一座小洲似的地方道:“我去去就回。”
高门大户,只望得见里面高高的檐,外面手书四字“怡然小筑”。大家都看着小草,她耸耸肩,说:“好像是她家的祖宅。”
四人饶有兴致地租了一艘小艇,绕着宅子转过一圈,都吃惊得不行,厅堂两进,面阔五间,看建设风格,是清代留下的老东西了。
大嘴露出黄乎乎的牙,问:“你们说这宅子要多少钱?”
小草讥讽:“这个问题,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思密达道:“看她平时很低调,没想到家里这么阔。”
小草一嗤:“何止是阔,那简直是阔得没了边。”一激动,连带着船都晃,高书佳扶住她,她反不知好歹一手扣到他额上:“也别拿她开那种玩笑。”
高书佳纳闷:“我好像一句话都没说过。”
小草笑:“你们是真不知道啊,天成很早就结了婚,应该是大二的时候。”
包括高书佳,所有人都低喊起来:“这么夸张啊。”
尹天成正自明间走到次间,上了年纪的刺绣仍旧挂墙上,金灿灿的四个大字“福寿恒昌”,雕过的梁画过的柱也仍旧矗立着。
唯独雨打在后换的玻璃窗上,发不出一点响。一扇扇门闪过她身影,细腻的卷发如蔓生的藻,脸白得却像上好的瓷,光线一晃,透着亮。
进到梢间的书房,才看见奶奶,近八十岁的人,因为保养得宜,背面看竟还是年轻人体态,纤细地立在窗户边,手里夹着一根抽了半根的烟。
只是手上褶皱的皮肤到底出卖了年纪,她转过来的时候,脸上亦重重叠叠堆着岁月的痕迹。很闲适地吐出口烟,道:“来了?”
早些时候,小筑里走过火,主厅被烧得坍下来半边。从此屋里禁明火,全部换上洋鬼子的电灯。
这么多年无人敢破,男人抽烟也要走到屋外面。
如今人丁稀少,缺的就是份烟火气,立规矩的人去了,最年长的奶奶破了戒,想来便不再是什么禁忌。
她问尹天成:“这儿的事情都办完了?”
尹天成点头:“下一组的已经开拔,明天到后一交接,我们就回学校了。”
“不容易,三个月。”奶奶掰着手指道:“只是可怜你们分开这么久,毕竟新婚燕尔,他有无抽空来瞧过你?”
尹天成笑笑:“都结婚一年了,怎么能算新婚燕尔。没来过,这里很是不方便,而且他也是很忙的,世界各地的跑。”
奶奶又抽一口烟,没有烟灰缸的家里无处可掐,她起脚走出去,索性扔进积水的院子里,袅袅青烟一小簇升在向光的门边,有种时光变换的奇幻感。
“忙是忙不完的,家庭最重要。可惜没人听我的,这话你爸爸不当回事,你妈妈也不当回事,以为我说谎话骗他们,现在不知道后悔没。”
她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尹天成,这时仿佛才透出真真正正的老,历经岁月变迁起伏和跌宕,她是真的不再年轻了:“你妈妈走了没?”
尹天成点头:“前两天的飞机。”
“怎么不带你一道去?”
“她想的,但是我不愿意。”她想了想:“我舍不得他。”
奶奶终于笑起来,向她招手,变戏法似的递过来一个小金锁,说:“无意找到的,丢了多少年了。”
“总记得小时候我妈妈就坐那里教我背书,穿上好的绸缎,绣着花的小鞋,金锁都挂帽子上,压得我头抬不起来。”
回忆往事,她脸上终于浮现光彩:“后来为了响应号召,学先进,我把这些锁全交了出去融了铁,现在只剩下这么一个了。”
尹天成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款式没有什么特别处,空心的小锁片,为了求吉利画了蝙蝠,正面写个“聪”字,是逗小孩的东西。
奶奶说:“跟他要个孩子吧,这算是我给小小人的一份礼物。”她如树皮般起皱的手按到她手上,低声而绵柔的:“有了孩子,你们心就定了。”
尹天成朝她笑一笑,没有吱声。
“这是我的第一桩心事,第二放不下的就是这座老宅子。听说政府要把这片开发成景点,周围家家户户都在敲打,离我们这儿也不远了。”
尹天成方才回握她,说:“奶奶,我会想办法守护好它的。”
奶奶说:“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轻易承诺,因为只会给别人多余的希望。”她将目光放得很远,许久叹了口气。
尹天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自里悠悠扬扬地飘出一段昆腔。奶奶嗓音不再清亮,砂纸打磨过一般透着几分粗糙的哑。
听起来却带着一份别致的韵,思凡的小尼姑厌倦了青灯古佛伴残生,避开优婆塞与优婆夷,只在神知鬼觉里下了山。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
装在兜里的手机跳,屏幕上没有备注的号码亮,接过来,那头有人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闻鸟鸣与吴曲,她重新撑起伞,凉鞋细窄的后跟陷在茵茵的绿草里,留下小小的一个坑,短暂回望眼:“明天。”
“明天有事回不来,让司机去接你。”
“嗯。”
“一会把航班信息发过去,你那下雨了,可能会晚点。”
“嗯。”
那头顿了顿,问:“只会说‘嗯’?”
她道:“嗯。”
趁着他没生气先挂了电话,雨伞一低过了最后一道檐。
小尼姑要下山了。
五个人一道坐飞机回去,候机厅里坐一条边,立马浩浩荡荡有气势。
小草闲不住,拉着大嘴给她拍照片,咔咔拍出几十张,没一个满意,又拽过高书佳来试试看,说:“麻烦显得我脸小一点,构图要好一点!”
高书佳一会站起一会蹲下,找不出最好的那个点,镜头里无意闯入尹天成,倒是将将好好一副画,色彩都明丽起来,清新得宛如雨后新荷。
她忽的一抬眼皮,黑漆漆的瞳仁看过来,恰好揪住微微发呆的高书佳,无甚尴尬,大大方方的莞尔一笑,高书佳却忙不迭地挪开眼,红了脸。
小草仍旧不满意,边看边删,无意往身边尹天成手里看一眼,有点好奇:“刷微博呢,有什么好瓜吃,近来大戏连台,我都吃不动了。”
尹天成便翻手给她看发现页,词条上好几个赤红的“爆”,小草异常激动:“果真有新瓜吃!”点进去,微博却抽搐,宕机页面上只留一个信号塔。
旁边思密达幽幽道:“是杨思语的恋情曝光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过是一个戏子的情感状况,居然能成全民关注的最热点。”
话是这么说,但也甘心跟着同流合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草攀在他肩头一起看,问:“男主角是哪位,向时晏,哪里来的野鸡?但好帅哦……”
照片拍得半清不楚,男主角的脸却有着超越清晰度的俊朗。
鼻柱挺直,颔线紧绷,造物主有双灵巧的手,寥寥不过数笔,竟有如此神奇。难得他不因此高傲,一双眼里碎着星光,看人的眼神透过屏幕亦带着脉脉温情。
他西装革履,身材挺拔,一只手搂着杨思语细腰,上半身开始前倾,脸几乎和她紧紧贴到一起,是个接吻前蓄势的画面。
小草不识庐山真面目,三个男生却都说认识。
高书佳道:“常看到他的报道,要在财经版。”
大嘴道:“是IT新贵,巨有钱。”
思密达道:“那啥海`天盛`筵里有他的名字。”
尹天成那厢已经收起手机搁进背包里,悠悠站起身。
她指指机场钢筋错落的穹顶:“听见没,提醒登机了。”
三人一排的经济舱,小草看天挤在窗户边,高书佳得以紧贴着尹天成坐。腹内打草稿,已经准备了几个不错的话题,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戴眼罩。
呼呼大睡。
飞机行多久,他就拿余光瞟了有多久,怕被人看出来心事,抓着手机假上网,其实偷偷开了前置摄像头,小心保存下所有隐藏的小秘密。
下了飞机,大家凑钱想打的,人却多出来一个。幸好尹天成说有家人来接,小草挤着她小声问:“是你先生吧,好恩爱哦。”
她一张雪白的脸方才堆上淡淡红,略带娇羞地笑一笑,摆摆手:“走了。”
一众人对她说“学校见”,四人坐上出租的同时看到她往一辆车上走。高书佳看了便摇头,比不上,真的比不上,人家坐的可是幻影。
车里本就宽敞,只有两个人便更显得空,司机恭敬地喊她声太太,想起她不喜欢这么老气的称呼,又喊小姐。
“先生还在外地出差,赶不来,特地嘱咐了我来接你。”
尹天成点点头,说:“走吧。”语毕将头枕在椅背上,目光毫无焦距地随意打量着窗外,车流涌动,树木葳蕤。
下到机场一楼,车却突然停了停,她刚直起腰要问怎么了,后排的车门被打开,一阵热风当即鼓进来,送进弯腰而来的一个人。
松了的领结挂在脖子上,敞着衬衫,黑色的西服挂在手肘上,关节挤出一道道凌乱的纹。看到她,送上一个湿润的吻,水洗过的眼睛里透着得意的光。
尹天成向旁边挪了挪,心想哄小孩的把戏,无聊得很。他又掬起她饱满小巧的一张脸,眯起双眼微笑道:“有没有想我?”
平缓启动的车子忽的顿了顿,错点过一脚刹车的司机定了定神。后排传过情人间似怨似嗔的呢哝,他屏息凝神单单捂起耳,小心翼翼注视起前方。
向时晏捏着尹天成下巴,再重复一遍:“有没有想我?”
她翻手推过去,一言不发地看出去,琳琅的店铺,各色的脸,天上刮过一片漆黑的云,很快要下雨。半晌回:“不想。”
他兀自笑着没理会,一只手穿过她后腰,隔着薄薄的布料轻轻挠着她的腰,悠然道:“有我想你就够了。”
是哪里想,嘴上想还是心里想,问出来了他又说不出。索性闷声不语,留他一个人颇有兴致地问:“啧啧,三个月,好玩吗?”
像极了昔时带她去集市,套过圈圈看把戏,眉梢一挑,也是这样的语气。肯定是不好玩的,尹天成仍旧道:“好玩。”
“说说。”
“……”
“心里不痛快?”
“……”
“谁惹的?”
“……”
“看到新闻了?”
尹天成又往一边挪身子,将他已然爬到文胸底下的一只手推开来。余光里,他原本温润的笑脸凝了凝,目光深沉地盯着她。
她头皮发紧,喉咙也梗得慌,想了想,索性掏出手机给他发短信。一行字写了删,删了写,最后按出去:“我们离婚吧。”
向时晏的手机响,却不动,览尽她花招地掰过她手直接看,抿了抿唇。言语仍是调笑的,握着她手腕的虎口却使着劲:“今天又是唱得哪一出?”
尹天成咬着牙,还是简简单单的那一句:“我们离婚吧。”继续按发送,他却一把抢了她手机,随手一掷,司机又点了下刹车。
她弯腰去夺,没那么卷的头发黑亮如一汪月色里的深海,刮起含劲有力的潮汐,汹涌铺叠到他身上。他喘着气,索性托着她臀往上一举,坐到自己身上。
向时晏没了好脾气,车里的温度都陡然降下来不少。这回扼住她下巴的手用了力,她带粉的皮肤挤出一圈白:“理由。”
理由是很充分的。
她四处找手机。
向时晏:“用嘴说。”
她闭了闭眼。
“半年没有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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