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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散》一曲毕,几人统统入座,丞相却意犹未尽,遥遥向三哥作揖。
“殿下这曲与老臣过往听闻的有所不一,不知……”
“此曲并非嵇康独作,而是他经过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原谱其实有两。此前本王西北游玩,因缘际会得其一。”
那方才所奏便是真正的原曲无疑了,难怪这般震撼。
宋卿好本还在计较三哥叫她当众丢脸这件事,一听对方手里竟有绝世孤本,那点介意立马被风吹掉,还支使宫婢前来帮着递话,“三殿下,宋小主询问此筵散后,能否向殿下借阅《广陵散》的原谱一瞧究竟?”
身旁人偏首回复,我挪了点身子,尖着耳朵,听见抑扬顿挫一句:“读那么多书何用?到头来,还不是给我皇室做长工。”
任你三十根沉香也好,三百根也罢。皇家人其实不用伸手要,你都得拿。
他三言两语狠得,逼出我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
那宫婢也是傻,将三哥的话原封不动转告。从我的角度望去,少女气到朝天一声哼笑。
等到了燕会时刻,趁王公大臣转场期间,宋卿好游弋过来,抑扬顿挫道:“报复来得比想象中快啊。”
我还在发愣,三哥却淡淡掰正我的脑袋,面向她,漫不经心地:“虽然我这妹妹不太在乎颜面,但我不希望世人以为,我也不要脸。”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少女秀丽的脸庞曾经浮起过一抹红。
宫廷表演完毕便是燕会,皇家以酒肉款待大臣的聚会。
那头夕阳将落,婢子们早早便将太和殿的宫灯点燃,五碗四盘看上去诱人,实则华而不实。我没怎么吃,三哥也没有,互相交换个默契眼神,趁人不备跑去御茶膳房找东西填肚子。
“芸豆黄,熘鸡脯、荷包里脊——”
我挨着数过去,一盘接一盘扔给身后男子,“啊,我最喜欢的小糖窝头!”还以为离开阳歌后,再也吃不到。
三哥不解释这东西的来历,只嘱咐我:“动静小点儿。”
他并非草木皆兵,也不是怕被谁发现,而是避免牵连宫人。
宫廷有本《御膳档》,专门记录皇家膳食资料,却万万不敢将圣上和皇子皇女们的喜好记录在案,避免被有心人迫害。这条规矩到了我朝被贯彻得更厉害,有的宫人偶然听见被割掉耳朵,有的被拔了舌头,反正杀身祸时常有之。
或许正因事事都如履薄冰,回到皇宫后的我性子更加沉默。今夜难得有点活泼迹象,三哥心情亦好,端了小糖窝头的碟子,拉起我一阵小跑。
临到液池边他才停下,拉我进廊亭中吃窝头赏月亮,讲些不着边际的话。
具体什么大都忘了,只记得我调侃他,“你这年纪,早该许王妃啦。”他敛神喝茶,“如今边境的突厥势力虎视眈眈,东之海的倭人也蠢蠢欲动,父皇哪有心情管这档子事。”
“父皇不管你也不操心?”
男子垂手放下瓷杯,慢条斯理看我一眼,目光忽然变得克制:“我看起来很缺女人?”
“缺女人倒没有,”我恋恋不舍解决完最后一个小黄馒头,包着微甜的余韵认真回答他:“缺王妃是真的。”
平心而论,若想长长久久在宫中立足,皇子妃的位置对皇子来讲事关重要。
而且古往今来,皇室联姻的选择通常有两种,要么富甲,要么强臣。不知为何,我隐隐期待三哥的归宿是前种。因我突然想起白日他和宋卿好的斗法,觉得这两人在一起似乎有点好玩。
至少,论名震四方的商贾大户……她很符合。
“哇——!”
未待对面男子再说点什么,我的注意力被液池边的一阵哭声吸引。起身探过头去,发现了我的皇八弟,应念。
应念出身不高,不过为八十一御妻中的某采女所生。
采女长得有三分像我母妃,偶然被父皇临幸,怀孕的消息坐实后,原本是要被封美人的。圣旨刚下,要采女去侍寝。她兴奋过头,临行前往脸上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疹子密密麻麻生出来,最后发脓溃烂。
什么脂粉能让好好的一张脸一夜间毁容?其中弯弯绕绕大家心知肚明。
据说父皇后半夜起床饮水,被龙床上的采女吓得不行,一怒之下连美人的封号都夺了,发配她回到老内院。
不过这采女还算聪明,被暗算一遭后有了危机意识。怀胎九月时,她花了大银两疏通院内的嬷嬷照料,才平安生下龙种。可她面容骇人回天乏术,父皇这才单独将应念接到宫中,交给一直无所出的皇贵妃抚养,更勒令十四岁前母子不得见,怕对他身心造成不良影响。
“应念,怎么了?”
我遥遥询问,和三哥一起朝着液池边走去。靠近才发现那儿不止他一人,还有一席盛装的宋卿好。
女子原本蹲着,这下起身,顺便扶了扶过重的金钗步摇,似乎还不习惯及笄后的繁琐饰物。
见我两,应念哭得更厉害,引来不远处寻找他的宫人们,为首的是皇贵妃身边的李侍监:“八皇子,哎呀呀!”他喊着叫着跑过来,样子虽然做足了,却看不出几分真心的着急。
近了见我和三哥,李侍监慌张叩拜,“参见三殿下,六公主。”
应念趁机逃开李侍监,闷头缠在我小腿上,白花花的眼睛水沾得裙裾湿了小块,“呜呜皇姐姐,她、她说世上没有神仙,话本都是骗人的!”
胖糯小手定定指向一脸淡然的宋卿好,芳草地上躺着一盘四散的蒙古象棋。
这种象棋还有另个名字,叫沙特拉。走法与普通象棋相似,不同的是它造型别致,外表多为猪马羊。可应念脚下的这盘,比造办处里收藏的要粗糙得多,像并非经过专业工匠捏造的。
看我疑惑拧眉,擅察言观色的李侍监凑我耳边小声道,“是顾采女自己手工打磨的。”
他这么一讲,我才忽然想起,今日也是应念的诞辰。顾采女趁着燕会之际,想方设法跑□□看儿子来了,还带来一副亲手打造的象棋。李侍监之所以不着急,应是早就得知应念的去向,睁只眼闭只眼罢。
宫廷内难得遇真正善心人,我忍不住投去激赏一眼。
至于宋卿好,她和我们一样,觉得燕会索然无味,趁大家向父皇献殷勤时偷偷溜出来透气,没料遇见在液池边玩象棋的应念。
“哪里来的宝贝?”
少女悠游着靠近,吓得刚满五岁的应念起身,将棋盘和棋子儿神秘兮兮往背后一藏,打量她,“你、你是哪宫娘娘?我没见过。”
片刻恍然大悟,又笑眯眯凑过去,“我知道了!你不是娘娘,是天上的神仙,专门来给本宫送礼物的!”
语毕,晃了晃棋盒。
“你长得可真好看,与那话本里写的一模一样!”
宋卿好努努嘴蹲下身,整了整小少年衣襟,语重心长地:“小皇子,世上可没有神仙,只有娘亲。”
想来顾采女悄悄在液池边放象棋时,被宋卿好窥着了。入宫这段时间,她八卦必然听过不少,怎么也猜到了五六分。
“不可能!”
小不点纵眼周围,哪里有皇贵妃的身影,“往常母妃出现都伴着轿辇,宫人成群。”
宋卿好学他撑着脸,“娘亲不一定是皇贵妃啊。”想想有的话不便直说,拐了个弯道,“只要对你好的,都是亲人。譬如你的父皇、皇贵妃、美人、采女……”
被应念愤愤打断:“大胆!竟敢拿父皇和母妃与低贱的采女相提并论!”
宋卿好漂亮的眸子浅眯,伸手在他脑袋一敲,用了点巧劲儿,“年纪不小,架子倒学了大把。”
应念虽没到封王的年纪,以后命运也尚未可知,可他自有记忆来还没被人修理过,委屈得不行,当即哭声震天响,引来我和三哥。
“皇兄皇姐,你们可要替念儿做主,修理这不懂事的婢女!嘤嘤,那采女,采女怎能做念儿的亲人嘤。”
液池边,小少年不依不饶。
应念还处于特别能撒娇的年纪,往常他抛出小奶音这招,不管要什么我都立马投降,可爱到即便他不是皇贵妃亲生,贵妃都对他疼爱有加。
现下他抱着我故技重施,我琢磨着究竟该怎样处理,忽听另一番更软的嗓。
“嘤——”
那声,仿佛是伸手亦握不住的雨泥,又娇又滑。
“小殿下哪来如此大的偏见,为什么采女就不能是殿下的亲人?嘤?殿下这年纪该读过四书五经,当知世人千面万象,各有分工使命。天降大任于陛下,赋予他打天下的使命,那便要有人来做臣民。如果每个人都打天下去了,那谁来种苗子和挖泥巴,打天下的人不早就饿死了吗?哪还有你现在的安乐盛世,对我拿架?”
少女叉着腰,略略俯头观察我脚边的孩子,嘴里模仿他的奶音更甚。
“万物无贵贱之分,只有善良恶极。民女望殿下能当大任时,牢记天下本大同也。”
“嗯?”抑扬顿挫收尾。
再定眼,周边宫女和李侍监的面部已然僵化,包括我和三哥,打量宋卿好的眼神都极其复杂。
大约谁都没料到,她在撒娇方面竟比五岁小孩儿还手到擒来。所以后来的我并不意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都费劲了心思想把世界捧给她。
不过宋卿好这招的效果很棒,至少应念被唬住了,当即眼泪也不洒,手也松了,呆呆地任李侍监牵着走回琴嫣殿。
待液池边只余下宋卿好和我们,三哥抬手挥退婢女,利用身高优势压迫宋卿好,声音压低:“宋小主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却不知对本朝律法了解如何?可知冲撞皇子,按罪当诛几次。”
宋卿好眉角抽搐了一下,细看却并非害怕,微颔首:“禀三殿下,本朝律法我不甚清楚,但里面应该没有哪条规定,臣民不许发肺腑之言?”
“并非谁都想听肺腑之言。”
“譬如?”
“譬如穷人不想别人说他穷,商人不想听人骂他奸。天生皇命者——”
三哥闭口,没再说,只神情危险地近看少女一眼,“总有一日你会清楚。”
两人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在洒下的月光中互相审视,陪衬着液池波光粼粼的水面。直到宋卿好就着三哥视线,扇扇睫毛,忽地欢快起来。
“你们天生皇命者的伙食可真差,平常就吃这些吗?”
方才我硬往三哥嘴里灌了一小块糖窝头,面食的碎屑不经意粘在了男子唇角,被宋卿好逮个正着。
她抿嘴笑,好像这样就报了白日的一曲之仇般,更自来熟地扑到我们方才坐的廊亭里去,寻窝头和温好的烈酒,“不过我喜欢。”
彼时,少女正羞,岁月无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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