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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公堂内, 犹如漫开一层灰色迷雾。
“她提了灯来,让我瞧清了她的脸......”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诡异, 大有问题。
深更半夜去和情侣幽会, 谁会提灯照自己的脸?
藏着掖着才是常理吧?
锦娘的背上爬起一股阴森的寒意。
她瞪着一对透亮的眼,使劲儿瞧着丈夫。
阿泰牵着她的一只手,安慰地抚触着。
缓慢眨动的眼睫, 透着莫测高深的淡漠感。
镂空的长屏外,秦漠开始对长贵的话揪着不放。
一遍一遍询问李燕妮当时的情状, 连发带的颜色也不放过。
“你再仔细回想,她可有细微的不同?”
长贵似乎烦了这位贵人老爷, 语气冷冷地说:“啥叫细微的不同?燕妮本来就多变, 她每时每刻都不同。”
锦娘抽抽嘴角——这是大实话。
秦漠犹疑半晌,忽然别有意味地问:“眼睛呢?”
他押宝似的紧紧盯着长贵,“她的眼睛可有异常之处?”
长贵顿住……枯萎的目光落到前方的地面上, 良久静止着, 好像体内的生命忽然离了席,把空荡荡的躯壳留在了这里。
“眼睛……”
他被触动了似的, 疑惑地呢喃起来。
秦漠紧追不舍, “眼睛如何?”
长贵露出一种呆呆的神情, “眼睛……”
秦漠丧失了耐心,径直敲着桌子问:“是不是红色的?”
长贵皱眉, 语气确凿地说:“不是。”
秦漠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眯眼瞧着他。
长贵微微歪了头, 回忆道:“她的眼珠子好像是灰的……我当时以为是灯的原因。”
“你说什么?”
“眼珠子是灰的。”长贵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有点像阿泰哥的眼睛那种颜色。”
说完,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了。
秦漠的眉眼往下一沉。空气瞬间凝固了。
锦娘无意识地张开了嘴,怔怔瞧着丈夫的灰眼珠子。
阿泰转动目光看向妻子。
神态平静得过分,以至于显出一丝无情和冷酷来……
过了一会,外头传来秦漠的声音,“你确定?”
“确定。”长贵说。
又是一阵沉默。
秦漠忽然用威胁的语气说,“此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明白?”
“是。”
贵人老爷坐直身体道,“林谆,先把人带下去吧。你们几个也暂时退避。”
“是。”
安静……
无所适从的安静……
半晌后,秦漠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蹭摸到木屏后。鬼头鬼脑,脸上挂起了一丝讨好神气,凑了上来。
“师父......照这端倪看来,对方是想把您攀扯下水吧?”他咬着牙问道,“要不要把长贵拉出去凌迟?”
这表情大概是跟宫里阴狠的太监学来的,浮夸得要命。
锦娘真想呛他一句:好好回家练一练,再来装可爱吧!
阿泰嫌弃地说:“休来卖乖装怂。你只管往下查,无需忌讳什么。”
秦漠“哎”了一声,飞速瞧了瞧师父的眉眼。
他的眉骨突出,两道浓眉如张扬的弯刀,霸气十足悬在眼睛上方。别人瞧他,第一眼便得到凶悍冷戾的印象,不敢仔细多瞧,从而极易忽略眉骨下方那双罕见的瞳眸。
灰银色......
这是一双神祇的眼睛——秦漠觉得。
“师父,既然提到了这话,弟子就斗胆问一句吧……您眼睛是生来如此吗?”徒弟冒死问道。
阿泰发出一声冷笑,挑起一侧的眉毛说,“怎么,这么快就把疑点转移到老子身上来了?”
秦漠连忙往地上一跪,“息怒呀!徒弟哪能是那种意思呢。徒弟就是一下子对师父有点好奇.......”
锦娘顿时把脸一板,毫不留情教训道:“我看你是恃宠生骄,蹬鼻子上脸!师父的私事也敢问东问西!你师父的秘密连我也不知道呢,你倒一上来就僭越个彻底,简直不知轻重!”
阿泰:“……”
沉肃的心情猝不及防一裂。肚肠子也发了痒。
他目光斜过去,要笑不笑瞅着自己的女人......
秦漠深深地低下头,“弟子知错了。”
“出去做你的事。”师娘沉着脸说。
平日里温柔的人,耍起威风来比王母娘娘还可怕。
“是。”
秦漠轻浮地找了一通骂,心情反而自在多了,摇着轻快的步子去了外头……
屏风里,夫妻俩默默对视。
被触到了禁区,气氛有点生硬,又有一点滑稽。
阿泰眉头微动,用清澈的灰瞳定凝地瞧着她。
妻子顿了一会,缓缓抬起手,描画他的眉眼。
——神色中升起温柔的安慰。
仿佛在说:“没事。无论怎样我都站你这边……”
丈夫没有动弹,微微垂了眼眸,任由她抚摸着。
像一头被驯服的猛兽。
少顷,他有点不自在地说:“我的锦娘,有些事我只是不记得了......并非不与你说。”
锦娘怔住,错愕凝固在她的脸上。
声音没有刻意避开徒弟。
秦漠立刻竖起耳朵,若有所思地撮圆了嘴......
不记得了,那事情就有点玄啦。
秦漠静静地杵了一会,猛然回味过来师父对师娘的称呼,“我的锦娘”,老天爷,真是三万尺深的醉人柔情啊!
原来私下里师父对师娘竟如此说话么?
秦漠忽然有点害臊,莫名红透了整张脸;连忙走到外面吹了一会子冷风,才稍微定了神。
他甩甩头打起精神,才把官威重振起来 ,中气十足吼道:“林谆,把那几个想纳妾的带进来!”
林谆瞥他一眼,立刻领着侍卫去带人。提着明晃晃的大刀,如土匪般凶神恶煞押了三人进来。
两个锦袍加身、肚大腰圆的老员外,外加一个温润如玉、美得像幅画的江员外,形成奇妙的组合进入堂内,往地上一跪。
案后的土阎王冷森森地说:“听说,几位发了疯想纳县主为妾?”
堂下三人伏在地上,互相瞧了一眼,哆哆嗦嗦的。
“是也不是?”老爷咬着牙质问。颇有点上瘾地把惊堂木一拍。
两个老员外嘴巴抖得说不出话来,只怕下一刻要被拉去砍头,“哼哧哼哧”喘得厉害。
江启到底年轻些,镇定地说,“回禀贵人的话,此事的确属实。小的素来爱慕李姑娘,曾先后三次上门提亲,想……纳为贵妾。”
锦娘透过镂空的木屏瞧过去,江启的脸像镀了一层质地温和的厚漆,除了一成不变的温润之外,显示不出任何微表情。
那张脸虽然白净,却有着黑夜般的特质。好像内里糅合了几百种人性,最终呈现到外头的,只有这一片温润又危险的混沌。
——锦娘和往常一样,一见此人就感到分外不适,不禁征询地看了丈夫一眼。
他曾经说过江启不是好人。“地头蛇”会是他吗?
但是,此人虽然怪异,年龄上却不太吻合。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十年前不过是个孩子吧!
外头,秦漠用阴阳怪气的语调问道:“先后三次上门啊?江员外对李县主颇有执念啊。”
江启惭愧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姑娘娇俏灵动,蕙质兰心,确实令江某......”
“你家中娶的也是一位娇妻吧?听说是本府刘知州的侄女,刘小姐系出名门,知书达理呀!”
江启越发惭愧,“内子确实温柔贤淑。”
秦漠微妙地顿在那里,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江员外,你虽然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娶这样门第的妻子也不算门当户对吧?”
江员外温声细气地说:“人生在世,讲究一个情之所至,率性为之。何来那么多的瞻前顾后?论门第之差,贵人以王族身份拜入乡野门中,更为惊世骇俗吧?”
说完,他抬起头,抱歉似的微微一笑。
秦漠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惊堂木,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时不时手里没准头,把那劳什子惊堂木“啪嗒”往案上一掉,吓得人心里一抽一抽的。
真是集官威与匪气于一身,不伦不类到了极点......然而,看上去依然高贵得夺目!
锦娘觉得,对这徒弟不服都不行。
在一阵诡异又荒唐的沉默之后,贵人老爷忽然用交心的口吻说:“江员外,你用情如此之深,对县主的招亲想必不太高兴吧?”
“实不相瞒。江某确实日夜茶饭不思。”
秦漠顿时把语气一厉,“所以你就想了阴招,绑架了灵玉县主吧!”
江启连忙伏地,“小的不敢。”
“本官觉得你敢!老实交代吧江员外,县主是不是被藏在你家的地窖里?”
两名老员外扭头看着江启。
锦娘错愕地掉了下巴......
江启并不慌张,“小的真的不敢。”
秦漠凶猛如疯犬一般把惊堂木一拍,议事堂里的气氛被他砸得稀巴碎。
锦娘瞪眼瞧着丈夫,见他嘴皮子微微动着,似乎是在对外传音。
不一会儿,只听秦漠阴恻恻地说:“江员外,没人比你嫌疑更大啦。你非要本官用刑才肯招是吧?”
“贵人明鉴,小的绝没有绑架灵玉县主!”
“林谆,给他用刑!”
林谆木着脸,生无可恋看了主子一眼:刑具呢?
秦漠狠狠瞪着他,“找根粗棍子来,趴掉裤子打屁股!打到他肯招为止!”
锦娘:“……”
这徒弟凶残至此,是师父刚才的授意吗?
江启伏在地上不动。既不求饶,也不喊冤。
像吓傻了一样。
地上的手缓缓握了起来。
——他生气了!
锦娘好奇他此刻的脸会是何等模样,但是他偏偏不抬头。
两个护卫拿了一张条凳来,把江员外叉起来。他的手在颤抖,脖子断了一样以扭曲的姿态垂着,默默承受了这桩从天而降的刑祸。
锦娘忍不住又对丈夫瞧了一眼。
他完全是讳莫如深的神情,目光穿过木屏,深邃地注视着外头。
荒唐的贵人老爷踱着官步走出去,张口说:“都愣着干嘛?脱掉裤子打屁股,没听见?”
不远处的祠堂门口,一干人等投来惊恐万分的目光。
侍卫扛了棍子来,伸手掀开江启的袍子,就要扒掉裤子……
锦娘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事对一个体面的员外而言,是一辈子难以抹去的耻辱吧?
可是,江启竟然一点反抗都没有......
好诡异,好扭曲啊……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女子的呵斥:“且慢!”
锦娘连忙张望过去:只见两个丽裳妇人走了过来。
其中一位,正是先前在飨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江老夫人!
举手投足端庄大方,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像见过大场面的。
她冷着脸福了一礼,“不知大人此举是何意?我儿犯了何罪?”
昏官把她上下打量一通,“他绑架了灵玉县主!”
“大人可有真凭实据?!”
“真凭实据?”秦漠阴着眼神说,“本官这不是在找么!”
四周皇家侍卫感到无地自容......
江老夫人:“大人这是打算对我儿屈打成招,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秦漠一疯到底地说:“本官就是王法!”
众人:“……”
这是要造反?虽然你是皇家的,也不能放这种厥词吧。
林谆觉得,这个人间奇葩自从拜了一位脾气拽上天的师父之后,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了!
议事堂内。
锦娘不无忧心地问丈夫:“哥,你徒弟这样不要紧吗?”
“不这样可不行呐,”丈夫扭起一只嘴角,别有深意地说,“只有疯子才干得过疯子……”
“姓江的是坏人吗?”
“锦娘认为呢?”
“……他看起来有点表里不一,给我的感觉复杂又危险,但是评判别人好坏毕竟不能依赖直觉吧?秦漠这么针对他是有什么疑点吗?”
丈夫“唔”了一声,微微调整坐姿正对她,好像有长篇大论要说,一本正经地望住她,最终却只是微微一笑:
“我的锦娘,有时候直觉就是胜败的关键呐。”
锦娘若有所思。
丈夫又用静谧的声音说:“尤其咱们这种人,直觉和理智是同等重要的东西。”
“大哥你也觉得那家伙是条毒蛇?”
丈夫未予置评,只是抿着嘴做了个咀嚼的动作。
短短几句话功夫,外头的荒诞剧又迎来新的剧情高|潮:
疯狂的昏官与江老夫人争执几句后,立刻把尖锐的矛头对准了江老夫人,和一同前来的江少夫人。
他冷笑道:“现在本官看来,你们一家子都有重大嫌疑啊。”
江老夫人气得双目喷火,“不知老身又何来的嫌疑!”
秦漠:“夫人看似端庄大气,实则是趾高气扬的人。你不把任何人放眼里,给儿子娶妻也必须是高官之女!你儿子要纳村姑为妾,一定让你不满意吧,所以恶向胆边生对李县主实施了加害?你敢不敢承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江老夫人拔高声音怒斥。
秦漠又瞧着江启纤柔端丽的小妻子,冷酷地判决道:“至于你,丈夫突然要纳别的女子为妾,一定嫉妒得咬牙切齿吧?于是,婆媳两个联手起来,把一个好端端的县主害死了吧!”
江少夫人瑟瑟发抖,吓得两眼含泪。
江启缓缓抬起了头,“大人要惩罚小的便罢了,又何苦为难两个手无寸铁的妇道人家?”
锦娘抠住屏风的镂孔,定定瞧着那张脸。身上泛起毛骨悚然的感觉。
好像程序紊乱了似的,那张温润的脸上浮动着细微而密集的颤抖,似乎到了彻底崩坏的极限,下一刻就会病毒大爆发,变身为超级怪兽,露出青面獠牙的真面目……
秦漠欣赏自己的杰作似的,饶有趣味地瞥着江员外的表情。忽然扭头对林谆说:“把这一家三口先关起来。派几个人去他家各处搜搜,挖地三尺把县主找出来!”
他磨着牙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谆跟不上主子狂狷不羁的步伐,掉链子地问:“没大牢,往哪儿关?”
秦漠横他一眼斥道:“蠢材,下面不是有个秘道?!”
林谆闭了嘴。被焦雷劈傻了似的,原地静默半晌,才招来几个护卫把江员外一家扭送了下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的人间奇葩主子又判了陆坤、连振海、和杜子衡等人一个奇葩的罪名:追袭罪。
也同样叫护卫扭送进临时牢房。
陆坤被刺激得青筋暴胀,凶兽般嘶吼着,上来要跟昏官拼命。激亢的叫声简直要掀翻屋顶:“狗官!你好好去打听打听爷爷是谁,小心踢到硬茬葬送自己狗命!”
他的大蟒蛇昂着身子,把红信子吐得像火苗一样。
十来个侍卫立刻冲上来,把嫌犯制服了。
丧心病狂的“狗官”又追加他一条“恐吓朝廷命官”的重罪。连坐了那条蛇和他的两个同伴!
“两侧的出入口派重兵把守!每天给他们吃一顿牢饭!”
昏官冷酷无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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