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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宫去东都不过百余里,虽是午后才启程,中间又耽误了些时候,我们却依旧在当夜便赶到了紫微宫,父亲照例是与母亲同住贞观殿,却将我安置在东边丽春台。我当夜已睡得迷了,毫不知母亲的安排,等早上醒来,听见这与“丽春院”相差无几的名字,却也无可奈何。

    前一日车马劳顿,这日我直睡到日中,才半睡半醒地睁了眼,但觉全身筋骨疲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腿上、腰上、手臂上不是胀,就是酸,尤其两腿上仿佛压了千钧之重,连动一动都觉吃力。旁边的人问:“娘子起么?”

    我听见不是韦欢,便有些不大高兴,问:“阿欢呢?”便听宋佛佑道:“早上陛下赐绢,如今随同谢恩去了。”

    我一下便从床上坐起,笑道:“都赏了谁,赏了什么?”

    宋佛佑道:“陛下赏了上官才人一匹马,命她勤习马术,赐了王诩绢百匹,赐宫人阿元、阿王、阿方绢十匹,韦四娘子赐绢二十匹。”

    我怔了片刻,道:“就这样?”

    宋佛佑道:“行宫那里也赏了几人,跟出去的军卫们亦赏赐有差。”

    我道:“那武敏之呢?”

    宋佛佑道:“陛下早起便派中使申斥过,如今正在宫门外候见。”

    我本是无心之问,没承想宋佛佑竟真能答上来,抬眼瞥她,但见宋佛佑端端正正地立着,面无表情,竟起了几分试探的心,笑向她道:“路上发生的事,宋娘子这么快就知道了?”

    宋佛佑淡淡道:“昨日陛下特地吩咐,说公主不慎擦伤,命妾等好生侍奉换药,那时候天已晚了,公主睡着,所以不知。”

    我后知后觉地低头,果然发现自己已经又换了一身衣服,悄悄揭开衣裳一看,各处擦伤的地方都已经上了药,脱口便道:“昨夜谁替我更的衣?”

    宋佛佑道:“是妾和几位乳母。”

    我没听见韦欢的名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地有些失落,从被窝里爬出来,穿衣洗漱过了,还不见韦欢,便又向外一望,道:“他们谢恩要谢到几时候,怎么还不回来?”

    宋佛佑这时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公主要召见谁?妾命人去叫。”我方省悟自己已身在宫中,韦欢谢恩之后只能回她自己的地方,不经宣召,不得近前。这本是我曾盼望过的情形,可是真到了这地步,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然而到底道:“谁也不见,今日我要看书,谁也别来烦我。”

    宋佛佑应诺一声,却不便走,还问:“公主要宣膳么?”

    她这样不识趣,我才对她起的一点好感便又没了,忙忙挥手道:“等我要什么,自然会叫你,你快出去。”

    宋佛佑这才退出去,我把余下的人也都赶走,在殿中枯坐一会,肚子饿了,却又不想吃东西。韦欢没进宫之前,我明明也过得好好的,偏偏她一来了,倒好像离不了她似的,一日不见,总觉得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可是方才才回绝了宋佛佑,这会儿又派人去召韦欢,朝令夕改的,倒显得我很幼稚似的,而且我与她见面,本是极随性极私下的事,若特地经了宋佛佑,那意思就大不一样,次数多了,也着实打眼,我现在年纪小,只能住在宫里,行动受人掣肘,等到开府,却又是嫁人的时候,真是可恨。

    我越想便越沮丧,越沮丧,又越想去见韦欢,纠结许久,到底给我想出个主意——索性谁也不告诉,自己去见韦欢。好在我名义上还是出家的道士,殿内随处都备有道袍,我换了衣服,从窗户挤出去,一路低着头,竟也顺利地绕了出去,将出门时,却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韦欢在洛州的住处,先往贞观殿去看了一圈,并不见外面有人磕头行礼,只得又闷闷不乐地转回来,行到半路,肩膀忽地被人一拍,吓得我一句“放肆”将要出口,转头只见韦欢笑吟吟地望着我,又把这两字硬生生咽下去,脸上自然绽出笑意,不肯直说,倒先夸她道:“难为你竟认出了我。”一眼就能认出,可见对我的亲厚。

    韦欢白我一眼,道:“满宫里除了二位陛下和你,哪个敢拿瑞锦做履?”

    我才知自己实是自作多情,讪讪道:“改日我就给你们一人赐一双,看你怎么认得出来。”

    韦欢笑笑,问我:“才来半日,就耐不得宋娘子了?”

    我哼了一声,道:“岂止是耐不得,她那人…反正是讨厌。”

    韦欢摇摇头,我去牵她的手,她却不动声色的将我推开,边走边道:“她只是方正了些,没什么坏心,不像有些人…”她住了嘴,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顺着她的话道:“有些人是哪些人,阿杨么?”

    韦欢一怔,站住看我。我方才想见她想得要死,真正见了,她这样做派,又令我憋闷,特地不停步,迫得她加紧几步跟上来,才道:“阿杨是我的乳母,从小便在我身边,我平素最可信的就是她了,你不要总是说她。”我其实并非如自己所说那么喜欢阿杨,之所以这样说,多半还是气话,可是这气来得也真是莫名其妙,连我自己都摸不清这怒气缘起于何处,韦欢也没想到我竟会这样驳她,呆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是。”

    她一低头忍声,我又觉得不好意思,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了,想要说话,又不知说什么,不说话,又觉尴尬,她也跟着我站定,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像是有几分落寞,嘴角微微地垂着,右手紧握着左手,松松垂在身前,许久以后,才开口唤我:“兕子。”

    有许多人这么叫我,可是很少有人能将这两个字叫得像她这么令我心动,冲着这两个字,我也该原谅她的小小心机,可是她却比我更先开口,她说:“兕子,我想了想,你我究竟是君臣有别,以后还是不要像现在这样没大没小的在一起胡混了罢,于你于我都不好。”

    这话我自己在被窝里想过许多次,一次都没说出过口,结果却被她先说出来了,本来我是公主,她不过是京兆韦氏的旁支庶孽,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都该是她攀附我,苦苦地求着我垂青她、怜惜她才是,可是现而今却是她一本正经地叫我不要和她亲昵,可见上辈子教科书上说什么封建社会的等级、这辈子大臣们口口声声说的君臣都是虚的,我这个公主的身份根本一点用也没有,既不能让我免于宫中争斗,也不能让我变得更有吸引力,全然是个废物罢了!

    从韦欢的那里设想,像我这样的人,既不漂亮,也不聪明,除去这累赘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恃,还时不时要任性使气,喜怒无常,也难怪她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倘若换作我是她,大约也不会愿意和这样的人做朋友罢?这么想想,自己从前竟然还以为她也会喜欢我,真是十足的自作多情,也许像我这样的癞□□,早早地断了对天鹅的梦想,才是好事,正好也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胆,怕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或是因为我这乱七八糟的欲念,反倒拖累了她。

    我的心里瞬间转过了一千种想法,真正出口的,却也只有一个“好”字。说这个字很不容易,我要很努力地弯曲着嘴角,不让它垂下去,露出丧气的模样,我还要很努力地挤着眼睛,不让雾气沾湿我的眼,显得软弱而犹疑,韦欢说得对,我和她有君臣之别,我要拿出我公主的气势,不可教她这小小的录事参军的庶女看低了去——不过是个朋友罢了!我只要放出一句话,不知有多少人会哭着、喊着、求着来做我的朋友,两都后宫有数万人,难道还挑不出几个如我意的玩伴?至于我对她的绮念…我才十二岁,连癸水都未来过,连我那迟钝的前世算上,也是情窦未开,能懂什么?说不定过些时候,遇见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便把韦欢给忘了呢,无足挂齿,无足挂齿!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自己是笑着的,虽然皮肉有些僵硬,虽然步履有些虚浮,可毕竟是一直笑着。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父亲说太子成婚、开始监国,大唐将要有新气象,明年要改元为光启,我也不能再放任自己,该有新的气象了,读书、骑马、打球,好好地融入这个时代,安心地…做我的长乐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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