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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天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马车穿行在雨中,碾过街道,车轮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车驾驶入了宫门,守门的校尉谨慎地过来察问,独孤绍策马上前说了几句,车夫开了门,校尉恭敬地看了我的脸一眼,才一挥手,放我们进去。
自宫门至贞观殿,一路上可见的岗哨是平日的五倍以上,而无论军卫、宫人或是内侍,个个皆面色凝重,虽三五成群,却亦不敢如以往那样言谈欢笑,个个都是谨言慎行,仿佛宫中用的全是聋子、哑子。
婉儿引我入了内殿。
我一眼便看见站在床前,满面泪痕的李睿。
他十七岁了,几乎与太子,不,废太子齐高,唇上终于攒出了薄薄的一层胡须,颜色尚浅,看着毛茸茸如一片新草。他没穿亲王服色,只穿了一袭浅紫的袍衫,头上也没有戴冠,只用一根簪子簪住,看见我进来,面上一动,刚要叫我,又忍住,低了头,用手抹了抹眼泪,等我走近,才对我一点头。
母亲一直坐在床边看父亲,等我进来,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兕子来了。
我跪地郑重地行了礼,母亲没有叫人扶持,看了李睿一眼,道:“向你阿兄行礼。”
李睿的身子颤了一下,又发出细小的呜咽声,母亲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便被压了下去,我转过去,向他拜了拜,低声道:“参见阿兄。”
他无措地动了动手,嘴唇动了两次,才匆忙地道:“起来,起来。”
我看向母亲,她对我点了点头,我才慢慢站起身,走近床沿去看父亲。
若说去岁他看着还只是病弱,如今看着却分明是一个彻底的老人了,短短数日间,他的头上忽然便生出了许多白发,整个人瘦了一圈,眼圈凹陷,看见我的时候,嘴角扯了一下,虚弱无力地唤:“兕子。”手在空中微抬了抬,似是想来抓我的手,我忙伸手握住他,唤“阿耶”,他两手使劲捏住我,隔了一会,又喊“雉奴”。
李睿也走了过来,父亲也握住他的手,嘴张了几次,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叹息,母亲让我们三个待了一会,才道:“陛下身子不适,你们先退出去,让陛下休息一会罢。”
我看父亲,他闭着眼点了点头,我们两个又对他躬身一礼,一前一后地退出来,在偏殿等候传唤。
一离开母亲视线,李睿就再也忍不住,颤声唤道:“兕子。”
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看了看左右,引我到偏殿坐下,低声道:“大朝时,御史台当庭上奏,说京中有飞书谤议,说是太子…二郎他,说他勾连兵士,收买人心,意欲图谋不轨。”
我蹙眉道:“望日大朝?”
他点点头:“所有人都在,就这么…当庭上书,文武百官,全部都在,我…也在。”
我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他过了一会才镇定下来,又道:“圣上震怒,认定是有人污蔑太子,母亲…天后她却下令两方都要彻查。后来…查出来是吴王派人为飞书,所言之事却也是实情,去年,太子…二郎他因见廊下士兵只有榆皮、蓬实为食,十分哀悯,命家令给米赈足,计有数百家,这些家中感念他的恩德,今年,今年听说圣人宠爱吴王,欲易储更立,便和四郎的府兵…有了些冲突。还有他私自赈济灾民之事,也变作了收买人心的罪状…”
我道:“然后四郎就作了飞书为谤?”
李睿道:“邱神勣的奏疏是这么说的。”
我听见“邱神勣”的名字,默然无语,李睿又等了片刻,才道:“圣人本想平息此事,但是后来…后来越查下去,查到的便越多。四郎…吴贼,他窥伺宫闱,结交内臣,援内臣上书进言,说二郎他私藏甲胄,欲起大事,并列出许多人的名字,说他们各有参与,陛下派金吾去搜东宫,搜出来了…数百白布甲。”
我道:“白布甲,又不是铁甲,便为这…废了太子么?”
李睿摇头:“二郎说,这些布甲只是平日里微服出去时护卫们所服,因调度甲胄十分繁琐,他微服又常常是临时起意,因此额外备了一套,并非故意藏匿。圣上看见只是布甲,本来想让二郎回东宫思过就算了,但是天后…天后认为此事必须严惩。他们争执了许久,后来天后…天后说:‘陛下还记得先帝是怎么保全爱子的么?’,然后圣上…就同意了。”
有许久的时间,我们都只是看着彼此,并未开口说话,有宫人悄无声息地端了茶上来,又走下去,李睿一口气吞了一大口茶,才又看着我:“兕子,天后…母亲她…是不是很不喜欢阿兄?”
我问:“怎么这么想?”
他道:“没什么。”过了好一会,才又轻声道:“二嫂昨日生了个儿子,赐名奉节,生下来之后,二嫂就…去了。”
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我的手也开始抖起来,隔了一会,才听他又道:“我想收奉节为子,二位陛下…不许。”
我苦笑:“他们当然不会允许。”
李睿叹息了一声,又等了一会,才道:“延安姑祖母也卷进去了,阿赵她…如今被系在内侍省。”
我故意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她么?”
他过了许久,才道:“她怀着我的孩子。”
这之后直到母亲派人让我们回去,都再没有人开口说话。(晋江独家)
此夜和以后的好几日,李睿都被母亲留在了贞观殿的偏殿,我则住在丽春台,这里的防守较从前亦更严密,然而宫人们都还是我用惯的那些,宋佛佑和阿欢重又将她们整饬一遍,严禁内外通传、私自闲聊。
我渐渐地明白母亲所用的手段,正如当初她召吴王入京一样,这些手段看似简单,事后人人都能想明白,可是在事之先,绝少有人能够猜到母亲的意图,而且,哪怕猜到了,也未必就能助太子破这一局。
召吴王入京、宠爱幼孙、斥责太子、演练宫人、散布流言…所有这一切,都是对付二哥的手段,却又不是对付二哥的最终手段。母亲做的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恫吓二哥,令他自己惊惶怖惧,自乱阵脚。
作为一个母亲,她实在是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我这位二哥自年幼时起便被立为太子,数年中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对他极尽宠爱,父亲为他挑选名师,命朝臣为他编书写文,他自小到大,几乎就没有遭受过任何挫折。
而一旦母亲开始挫折他,一次尤可,两次、三次、四次…乃至数十次、数百次,他很难不会压抑绝望,等他开始压抑绝望,免不了的,便要行差踏错,至于行差踏错之后怎么处置,便全在母亲了。
譬如这数百布甲。
我从不信有谁造反,会弃铁甲不用,而用布甲。换句话说,若二哥真有造反的心,东宫亲卫翊卫,何处不可动用?偏要用这布甲来武装军士作甚?
父亲想必也知道这道理,所以一开始并不肯马上废太子。
可是母亲也实在是太了解父亲,一句“保全爱子”,说得实在是高明。本朝承隋之后,开国未久,便有玄武门之事,太宗时诸子又纷争不休,父亲其时已有十余岁,个中凶险,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也因此极忌讳兄弟相残之事,闲时叮嘱我们,都以友爱为要。
记得他当年本想让二哥和四哥各执一厢拔河,因魏叔璘一句“不可以兄弟而启争衅之端”就止了,如今见吴王和太子有相互争斗之意,怎么可能不警觉防备?如太宗故事,立长则诸子不存,那么倒不如立未曾丝毫涉及纷争的幼子,既绝天下之望,又可留存诸子性命——父亲厌恶子弟纷争,喜欢家人友爱,这应该也是母亲之所以一开始敢引吴王入京的倚仗。
我十分怀疑这飞书谤议的主使者到底是不是四郎,不说他入京时日尚短,如何能打探到这么私密的事,只说母亲尚在,又是与朝理政的天后,他只消稍微看得明白些,就知道自己不该卷入这些纷争中,生出非分之望。
然而此事是由邱神勣审理的,那么主使者到底是谁早就不重要了,更何况必要时母亲除了“飞书诽谤”外,还可以给四郎安上一个“窥伺宫闱”的罪名,谁教他将宫中上下都打听得这么透彻?一个外地藩王,不老老实实地在封地养老,偏要到京中来,还四处结交朝臣宗室,连宫里的情况都打听得这么清楚,不是有所图谋,又是什么?
可若四郎不奉诏前来,母亲也有理由降罪——你为人子臣,父亲身体不好,想见见你,你却迟留不来,来了想留你住些时候,你又百般推辞,岂不是不孝?父亲早年颁布的律令中,不孝可是十恶之罪。
仔细想想,二郎倘若能镇定自守、恭谨谦退、事事都顺从母亲,或许还有一线机会,而四郎自启程从封地入京时起,结局便已被注定。这便是居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碾压。
我该再四庆幸的,就是自己是母亲的小女儿,并且早早地站在了母亲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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