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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厚德既探明我的底线,立刻又提了许多建议,有些建议还着实令我这穿越人士吃惊——公主府下庄田、仆役,或三五家,或六七家为一团,选识字之人为长,负责此数家之歌谣背诵,先诵完的有赏,逾期无法完成的罚租赋或俸料;这些歌谣不但要令人人知晓,还要在府中各处悬挂,凡事有不明时,对照一看即可;不但支取、账册和仓廪分开,每年还酌情派人审其实虚,核对数目品相,分门造册,同时十年之内的旧账都必须留着,以备查验;既是上工有数,月中有休,便在每团中造册,将各人姓名录为一表,核对每月当值数目,若有调换等事,也可备查;宅中、庄中分数处置铜漏,当值之前先到就近的铜漏处按手印,过时即撤,无手印者则算当日不到,下值亦如是…林林总总,总是令我知晓了他的精明强干,才向我辞别。

    他走之后,我又敲打了一番冯世良,嘱咐他尽心办事、不可因为是宫官便擅逞威权,见他越耷拉了肩,有气无力地应诺几句,方道:“柳厚德几个都是官身,在我这里任上几年,说不定就要转到别处去,口中说是忠心于我,其实亦不过是客人之流,你与他们不一样,阿娘既将你指任给我,日后便是要服侍我一辈子的,我视你为内人,望你亦视我为主,不可学他们外面官署的习气,知道么?”

    冯世良听我如此说,方又高兴起来,连表了几句忠心,受了我一些赏赐,笑眯眯地去了。我又将宋佛佑叫来,说明让她掌管纠察。

    宋佛佑像是没想到我会如此重用她,抬眼将我一看,我知道她的心思,宽慰几句,末了道:“宋娘子一向方正忠直,又是我这里年资最长的,纠察这等重任,唯有你做,我才放心。”

    宋佛佑低下头,不置可否。我怕她心存不满,忙道:“一应人手,皆由宋娘子自选,宅中除我与驸马之外,以宋娘子之令为先——驸马他在外宅,若有思虑不周到处,宋娘子亦可先行处置。”

    宋佛佑这回才是真正吃了一惊,刚要开口,我握住她的手道:“娘子品行端方,我素所敬重,而今我孤身住在宫外,驸马既不亲近,仆众亦未归心,所可倚仗者,唯有娘子你了,望娘子万毋推辞。”这话倒不是全无真心。我身份虽高,却吃亏在是个女儿,素日又不大与亲戚们来往,从前又无经营,出宫以后,不但消息闭塞,而且威严未立,倘若不选个老成端方的人坐镇,宅中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刚才一番说话,虽能临时震慑下人,可若是无人执行监管,反倒向下人露了怯,以为我只会空口说大话,其实昏聩糊涂,根本不通世务——其实认真说起来,我的确可算是“昏聩不通世务”,不过我既身为公主,许多事虽然自己一窍不通,却总能找到精通的人替我去做的。

    信重宋佛佑还有一桩好处,她是母亲亲自选派的人,地位虽不及阿青、婉儿、团儿,却也深得母亲信任,我主动将自己的宅邸交与她管,便是间接地向母亲表明自己之无私无藏,母亲见有了她在,多半便不会再留意我宅中仙仙、小浪之流,这些人也便无从进言,从而泄露我的私事了。宋佛佑性情既沉静、为人又方正古板,不但不会像那些小女娘们般不知分寸、口里藏不住话,知道有人多嘴多舌,只怕还要严厉处罚。用了宋佛佑,虽是日后动静不那么自由,却也比我在这里日日提心吊胆、千防万防地防着那些家贼来得好。

    从前我最厌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如今这些心思却全是自己日夜琢磨,一点一点想出来的。倒不是说不肯麻烦阿欢,只是有时想想,我一遇见事情,不是六神无主地去问阿欢,就是慌里慌张地和崔明德讨主意,不但令她们徒增烦忧,于我自己也丝毫无益,倘或日后她们一时不在身边,或是有些她们解决不了的事,我又没经过这些历练,不懂里面的门道,到时一点主意没有,可要怎么办?何况我丢在崔明德手上的把柄实在已是够多,她又显然不想与我上同一条船,重要的事情,到底还只能靠我自己。

    我对着宋佛佑装出了楚楚可怜的神色,仿若当年刘皇叔顾茅庐求孔明一般,宋佛佑却没有孔明要等三顾,迟疑少顷便道:“既是公主看重,妾自不敢推辞。”

    我立刻便命左右将这任命传出去,务必使内外皆知。宋佛佑又蹙了眉,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只对我一礼,退出去寻冯世良说话去了。

    等宋佛佑走了,门口才小心地来报,说郑博回来了。我怔了怔,向外一看,发现天已全黑,正堂置起了两排灯树,这些灯树多则三五十烛,少则六七烛,非铜即金,泰半是我在宫中用旧之物,小半是出嫁和迁居时新添进来的好东西。

    最大的一株灯树高约三大尺,上面枝桠连绵,少说也有二十支蜡烛,凡是灯树,多半都用小烛,这一株上却全是婴儿手臂粗细的莲花烛,单这一棵树,便照得殿中光如白昼——这一棵却是出嫁时母亲选在嫁妆里的,我的嫁妆单只田地和脂粉钱便已远超诸位姑母和姑祖母,父亲和母亲却又从藏库中选了许多绝贵重的东西塞在里面,怕百官进谏,账册上记作铜鎏金,其实全是纯金打造,上下皆雕龙刻凤、每一枝上的图案都决不相同,据说当初光是锻造,便费了黄金数十镒,连李旦宫中都没有这么奢侈的东西。

    报信的是个眼熟的小苍头,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阴柔、唇上无须,我想了一回方想起他便是冯世良派去打探动静的两人之一,对答甚是得体,人也颇有些机灵,这会儿郑博已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了,他来报信时却依旧是不紧不慢,伏在我身前时也极恭顺,一些儿焦急打探的意思都没有。

    我将这一株大灯树看了又看,余光瞥见郑博的影子在门外彷徨徘徊,却并不想马上叫他进来。随手拿起一把赏玩的小金剪刀,想试着挑一挑烛火,刀尖才碰到火头,便见那大蜡烛上灯花一闪,忙将手缩回来,郑博一个箭步自门外冲进来,又心虚又关切地唤“太平”,那小苍头一步自地上起来,拦在他与我之间,细声细气地道:“公主有事,请驸马少待。”

    郑博瞪着他,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主母堂中作色?”

    我看他一眼,淡淡道:“驸马说错了,我不是他的主母,这是公主宅,他是我的侍童。”

    郑博惊讶地看着我,蹙眉又唤了一句“太平”。我心内其实一丝生气的意思都没有,不但如此,回想起出嫁一年多来我与他的相处,甚而还有些许愧疚——李睿至少还曾主动勾搭过阿欢,郑博却真是全然无辜,莫名尚了公主,又与我分居这么久,以时下的男人而言,他能忍到这么久,已是极不错的了。

    只可惜他做了我的驸马。而我不想让他做我宅邸的主人。

    我抿了唇,转过头去,不看郑博的脸:“我累了,驸马先退下罢。”

    郑博脸色微沉,低了头,半晌才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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