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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又叫了别人上去细讲经义, 批改写好的文章。崔燮夹着字帖和那本闱墨集, 麻木地回座位抄题目。下去时那几个叫他拿目光点过名的学生抬眼偷偷看他,这回却轮到他面无表情地的搞校园冷暴力了。
第一篇就是王鏊那篇,林先生刚刚讲过;第二篇也是他的, 题目是《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第三篇则是李东阳的《由尧舜至于汤》三节。他摊开一张大纸,在下面垫了垫格, 规规矩矩的抄下题目和范文中的破题, 又在题目旁默写下前两题的前后句,第三题的三节全部内容, 最后换朱砂笔在正文后默了程朱注释。
这年代的破题还是以三四句为主。王鏊第一题破题是两句话,第二题就是三句:“论古之圣人,除天下之大害, 成天下之大功”。而李东阳那道由尧舜至汤,每隔五百年就有圣道传承的题目也是三句话破题:“圣人之生有常期,或传其道于同时, 或传其道于异世”。
他把题目抄到纸上, 整篇文章记在脑中硬盘里,然后上去把程文集送还给先生。回座之后就抓紧时间, 趁着刚才先生讲的知识点还新鲜热乎, 对着那道《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开始憋破题。
原作者王鏊的破法就是顺破, 他也先仿一个顺的吧。
原文本段之前有“孟子曰”,王鏊也写了“大贤”, 那他也用个大贤, 底下就好办了, 周公三王都是圣。
大贤论……不,不能跟人家的太一样了,就大贤述吧。前圣也要改,改成先圣就差不多了;群圣改用众圣;“缵其旧服”改成朱子注原文里的“人谓各举其盛”。前句破题面,后句就要破题意了。题意王鏊已经说了,圣人忧勤惕厉的心是同样的,那么他就稍稍改个说法,就……
“大贤述先圣慕群圣而继盛举者,以其道相类也。”
崔燮四指紧紧抵着笔管,极认真地将这句话记下来,自己反复读了几遍。
至少格式没有问题,内容上他真的已经尽力了。他就先放下做好的这题,接照逆破法,从后面的字眼开始破起。
四事,三王,周公,孟子。
倒推下来该怎么破呢?
他一时想不出来,索性打开笔记重新看了一遍讲义,忽然看到“上句破题意,下句破题面”这条,思路豁然打开——也就是说,只要把刚做出的那个破题整个颠倒过来,不就正好符合逆破的标准了?
只是纯粹颠倒破题前后语句顺序,写出来的东西又僵又怪,不是正经文字。还是得从朱子注释里理解这段意思,再把题面的破法也改一改,不要一个词一个词的翻译拼凑,也试着概括一下……
许久之后,他在纸上另起一行,写下了“道不因时世易变,此大贤所以言先圣德行,后圣继之者也。”
上一句化用朱子注中“时异势殊”,“理初不异”一句,说周公之道与三王之道本是一体相承的;而下两句则先写三王再写周公,也应该算是逆破了。
再来便是正破和反破。正破就是依照题目本意而破,和顺破其实是差不多的,只是并不严格要求破题顺序。反破则是按题意相反的意思破——原题是《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那么反破就是周公不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会怎么样?
可林先生刚讲过,连上、侵下都是大忌。也就是重复了圣人已说过一遍的话,或是在破题这句里提到了圣人还未说的言语,都算是破题不合格。
要求这么严格,这样歪曲周公行为的破题真能做吗?
他终于怀疑,林先生当时就是忘了讲怎么正破反破,讲完之后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就随口让他再做个正破反破,根本没过脑子。
他又做了一个正破的破题,“大贤论先圣之远效群圣者,以其仁道德行一也”,反破的题目索性留着没做,也没去问先生能不能。
反正明天交作业时先生还要点评,到时候见他没写,自会有一番说法。要是提前问了,先生想起来这不能写,又给他留个明破暗破各做一道的作业,那真的是要人命了。
今天暂且做个不完成作业的差生吧。
崔燮只写了九道破题,剩下的时间认认真真临了二十页台阁体,背完了《南有嘉鱼之什》最后五篇内容,回到家依然两手空空,不带家庭作业。
但既然已经开始学作八股文了,之前刘师爷送的那些时文集也该开始背起来了,还有戚县令特地送给他的那套《六先生文集》……要学的东西太多,要做的事也太多,时间不够用啊。
他对着满满一面墙的书叹了口气,伸手抽出一本县试案首文选翻看。
童生试的题目都是些割裂截搭的小题,破题精致奇诡,和他现在走的通解经义的大题路线不太相合。但县试都是要考小题的,早早晚晚他也得熟悉这种破题思路,于是耐下性子翻开那本书,只看题目和破题两句,印进PDF里以便随时揣摩。
这些优秀程文还只是要看的,唐宋八大家的文选就得背熟了。他这个穿越者不会写古文文章,只能从背诵开始——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嘛。背得多了,自己大体也能凑合着写写,再套上标准的八股格式,不敢说一定能写好,应该也就是篇规规矩矩的文章了。
崔燮毕竟是当了十来年优等生的人,对学习还是有点乐观精神的,当下重订了一张更紧张的时间表,只当自己要开始考八股文学的研究生了。
还是个在职考研。
看了几本时文后,他就点上几枝明烛,继续跟捧砚挤在卧房桌子上,一面在脑海中体味破题思路;一面提肘运腕,努力勾画出流畅整丽的线条。
转天上学时,他便把做好的九道破题交给林先生,什么也不多说。林先生看完后果然也没说少做了三道,而是拿出朱笔,在他做的破题上疏疏地画了几个圈,捻着清须道:“你初学破题,我便不多作要求,能依格式而作就是好的。”
他指着第一篇文章的三道破题说:“昨日这篇给你讲的最多,你做的果然也是最好的。虽然有些割裂文字之处,但能抓住经义中众圣道统相继的意思,就算是读透经书了。”
崔燮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说:“原来是道统相继!我心里就觉得圣人行事之道都是一致的,不以时事之变而改变,只是写时就用不准词。”
林先生微微一笑,洒然道:“你才读了几天书,胸中积累了多少圣贤言论。若是这么容易就能写出探花文来,天下读书人岂不个个都能进仕做官了。”
他又提点了崔燮几句,帮他修改精炼了破题,最终写下一句“大贤举先圣之心法,明道统之相承也”(1),叫崔燮回去慢慢揣摩。
将三道题全数讲完,给了破题范例,林先生便泰然自若地说:“我看你自己就能领悟暗破的法度,不在破题中明言三王之四事,也算是有几分悟性。从今日起,你做破题时便自己度量着或顺或逆,或正或反,或明或暗,每次交上四道破题即可。”
林先生果非常人。
崔燮心里感叹了一句,面上却滴水不漏,恭恭敬敬地领了新作业回去了。
一天又在紧张的背诵、做题中过去。散学的钟声响起,林先生夹着书本慢悠悠地踏出课堂,屋里的学生们才像重新活了起来,呼朋引伴,朝院外走去。
赵应麟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招呼道:“重阳那天在岳孤山有个诗会,筹办诗会的沈秀才是岳师兄的表兄,能带咱们这些童生过去开开眼,崔世兄要去吗?”
崔燮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穿着白色童生服的少年正微带忐忑地望着他。其人长得挺普通,平常喜欢谈诗论文,恰好就是被他怀疑是企图搞校园霸凌、伤害他这学渣自尊心的人物中的一个。
少年的目光有些躲闪,说话支吾,那么质朴的一张脸都叫这神情破坏了。
崔燮还没见过才子,略有些意动,好奇地问了一声:“诗会是什么样的?所有人都要做诗吗,那些有学文的前辈讲不讲经义文章?”
周围响起几声轻笑,那些年长些的童生都用一种半带嘲讽和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赵应麟抿了抿嘴,无言地看了他半晌:“你在京里没参加过诗会吗?诗会啊……还不就是……”他压低声音,警惕地朝院子里看了一眼,凑到他耳边说:“还不就是大家包个院子喝酒吟诗,叫些妓·女和小唱来佐酒……”
崔燮抬起眼,用正气凌人的目光谴责岳师兄和他身边的几个童生。那几个少年眨眼的频次都高了许多,收敛了笑容,脖子微微前倾,似乎在等着他回答。
他又问了一句:“那讲怎么做诗吗?还是光只那些秀才诗词酬唱,我这样不会作诗的过去就跟着吃喝听曲?”
一名年长些的师兄笑道:“哪有光跟着吃的,至不济也得对个对子,行个酒令,请秀才公与那些女校书们点评啊。”他悄悄瞄了崔燮一眼,有些轻浮地打趣道:“崔师弟这样的人才,到那里自是不必做什么,请来的女校书们恐怕都要争着与你……”
他话没说完就给人扯到了后面,岳师兄似有些羞恼地看了他一眼,诚恳地问崔燮:“崔兄要不要去?”他仿佛是从胸膛里憋出了一句话,声音艰涩又低沉地说:“我……我们可以帮你应付功课。这场诗会很难得的,咱们县的大才子郭镛也要出席,他学问极好,县里的教谕都说他下科必中的。”
崔燮有点想去看看真正读书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可是想想自己连诗都不会做,去这种诗会做什么?难道真的喝酒听曲,在女校书面前刷刷脸,体验下早恋的快·感?
不过如今离重阳节还有些日子,要是能借这机会宣扬他的新书呢?
他心里暗暗思忖着,又怕版雕不出来,便只含糊答道:“多谢几位师兄相邀,如今日子还早,我也不好确定能否过去。”
几位同窗心领神会地笑道:“正是,这是岳师兄外家办的宴,总不会少咱们的位子,到开宴时再定也来得及。”
岳师兄说了声“我等师弟的消息”,便随那些童生小友出了学堂。
赵应麟家跟崔家间壁住着,便留下来等他收拾东西,一同回家。这少年虽然脑子有点直,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但真正相处起来,倒是个开朗洒脱,容易令人生好感的人。崔燮对他全家印象都很好,尤其愿意关照一下这位承负了全家宠爱和期望的少年。
于是他回家后就嘱咐崔源,等转天早上他们上学走了,就亲自去邻居赵员外家一趟,把他们孩子要去不良场所的事举报给做长辈的知道。
——离后年的院试只有六百多天了,赵世兄,我能帮你的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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