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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小孙子赵应麟也没吃好, 净听着祖父母和母亲夸崔公子这里好那里好, 数落他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懂事,看见人家小公子受欺负不知道帮忙,还跟着一群长舌书生说人家坏话。
他自己也知道怪错了人, 长辈们教训时就只好听着。可是听了一顿饭工夫, 崔燮还没从衙里回来, 三位大人轮流说话也不觉着累,只苦了他一双耳朵, 听的那些话都快冒出来了。
最后还是他爷见崔燮太久没回来, 才饶了他一回, 吩咐他:“你是个童生, 在县尊大人跟前还能稍微有点面子, 去衙门里看看你崔家哥哥, 别叫那刁奴颠倒黑白,害他受委屈了吧。”
赵应麟低声嘟囔着:“他那么能说会道,哪儿会受委屈。这才搬过来两天都没有,你们都快忘了亲孙儿叫什么了,一进门张口闭口地小公子……”
说归说, 他跑得却是极利索,三两步就出了大门,朝街前走去。还没拐出街口, 就见着一群黑衣皂隶, 如狼似虎地直扑崔家。后面还跟着几个书办小吏, 背上背着不知什么东西,也一语不发地闯进门去。
怎么着,刚进衙门就要抄家了?
不会是因为那仆人拿出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没偷东西,县尊老爷要治他一个诬告,叫皂隶回来抄证据吧?
赵应麟吓了一跳,连忙整整头上方巾,迎上去问书办:“这位大人,我是本县童生赵应麟,是崔家的紧邻,却不知崔家主人出了什么事?诸位到他家有何贵干?”
那小吏倒是出乎意料的和气,见他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主动答道:“原来是崔公子的高邻,我等都是奉大人之命,来替崔公子洒扫庭院的。赵公子只管安心回去吧。”
……难道那位崔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县尊见了他就爱,想要收他做弟子?不然就一般的苦主,县尊也不至于关照到要替他收拾院子的地步吧?
赵应麟满腹疑惑,见那些皂隶不肯多说,只好回去禀了祖父母和母亲。赵家长辈也不清楚细情,只疑心跟锦衣卫有关,再往深处猜却猜不着了。
赵员外一拍大腿做了主:“管他什么事,快派人去他家看着些,别让那些衙役碰坏了他家的东西,偷拿了财物!”
不只他们一家,近处几家老邻居都被这些进进出出的皂隶惊了出来,有胆大的派了家人过来帮忙,有的只是远远看着。连林先生书塾里那些学生也出来看,见赵应麟也在那里盯着家人干活,便挥手招呼他,问他里面出了什么事。
赵应麟说:“约么是那位崔公子得了县尊大人喜爱,县尊派人给他洒扫院子来了。”
一名同窗羡慕地说:“他是这进士第的主人呀,有做京官的父亲,难怪这么得大老爷抬爱。”
也有人冷笑道:“京里来的又能怎样,咱们读书人靠的是肚子里的学问,又不是有个好爹就一定能考得取。”
一个年长的童生低声道:“我倒觉得方才那个仆人未必说谎,或许他家里给他备的就是那样的东西呢。他在家打骂弟弟,触怒父母,被送到老家反省,结果不仅不思反省,还把家长派来教训他的仆人捆了送官……别看他现在威风,哪天他家大人知道这事,要就教训他了!”
赵应麟撇撇嘴说:“我就不信他家里人能不爱他,我爷这才认得他几天,就恨不能替他爷奶养孙子了。”
再说这要不是刁奴欺主,他哪能那么理直气壮地捆人上县衙去。
“那是你年纪小不懂,儿子多了就有偏有向的,咱们县里的财主家多纳了几个妾,还闹出嫡庶争产的事呢。他家见住着京城的大宅子,爹娘若是真心爱他,哪会让他住到县里来……”
几人正议论着,赵家那辆大车忽然“吱呀吱呀”地驶进了这条街,从车上呼啦啦下来了一堆人,个个面带喜色,腰杆笔直,见了人就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说:
“了不得了!咱们县来了钦差了,你们猜是为谁来的?”
“崔家祖坟的风水恁地好,出了个文曲星老爷不说,还出了个叫朝廷旌表的义士!”
“那崔小公子看着文文弱弱的,实则是个能力擒妖人的壮士,要考武举人就和吃饭那么容易。”
之前还议论着大户人家嫡庶正孽议论得热热闹闹的白衣书生们顿时瞠目结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赵应麟拉住自家家人问道:“你说那位崔公子受朝廷旌表了?还有钦差来传旨?他不是……他不是上县里告状去的吗,他那仆人告下来没告下来?”
他家两个家人激动得话都说不利落了,摆着手说:“还管什么仆人哪!钦差大人亲口说了是仆人欺主,还说要给崔小公子做主,那可是钦差大人哪!服侍皇上的!”
崔家公子皇上发明旨表彰的义士,钦差亲自问了他的案子,认定是那家仆欺凌主人,那钦差说的能有不对的?钦差大人都说了崔小公子清清白白,急公好义,说他在家里不孝不悌的,那岂不是跟朝廷作对?
几个非议崔燮最多的童生都讪讪地抬袖遮了脸,各自回家,生怕有人注意到他们。然而这条街面上人人都围在衙门回来的那群人身边,听他们说着钦差何等威仪,崔燮力战妖人如何悍勇,根本也没人注意几个不起眼的书生。
这场热闹直持续到未时初刻,一阵锣鼓唢呐声远远地顺风飘了过来,两排皂隶举着钦差仪仗清街,马蹄声随着仪仗“哒哒哒”踏至街口。
马上的锦衣卫大都穿着丹黄色潞绸团花曳撒,气势凌尘,为首的却穿着青绿补服,神情也如服色般清朗温柔。他单手控马,目光扫过崔家洗得干干净净的雕花门头,微微点头,翻身下马,迎高公公下轿。
戚县尊和田县丞自然也是要跟来的,崔燮也混了一乘小轿,缀在队伍最后。
他下了轿子,看见眼前石头都洗得青亮发光的大门,几乎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家。进到府里更是处处干净簇新:门窗上糊了雪白的油纸;青石甬道一尘不染;满院荒草垫成了平整的黄土地,还洒了清水压下浮土……院子正中摆着一张红木条案,在他进门时就点上了三柱清香。
高公公笑道:“崔公子,时候不早了,快跪下接旨吧。”
他在官衙里演了好几遍礼,闻声便依着演习的流程走到案前,恭恭敬敬跪接圣旨。
高公公打开圣旨,平素亲切的笑容就都收敛起来,神色严肃到威严,朗声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直隶永平府迁安县民,户部云南司郎中崔榷子燮。尔以舞勺之龄能忠君尚义,义从锦衣卫将士力战白莲教妖人首脑,蹈锋饮血,遂靖妖言。有司以闻,朕用嘉之。今特赐敕奖谕,旌为义民,特赐尔御笔牌匾,用副朝廷褒嘉之意。钦哉。”
崔燮俯首山呼万岁,接过圣旨,高高地捧过头顶。高公公身后的小火者又抬上一面匾来,上刻着“急公好义”四个大字。
高公公立刻吩咐:“快把崔公子扶起来,那匾叫工匠装上。”
崔燮双手高高托着圣旨,不大方便起身,后面的人还趴在地上呢,更来不及扶他。谢千户离得近些,在他腋下托了一把,他就顺势起来了,也没用别人相扶。
他在众人目光聚焦下,毕恭毕敬地把圣旨供进祠堂,而后吩咐崔源父子去赵家借点好茶和点心招待钦差。高公公笑道:“你一个小人儿独自住在这么个破宅子里,咱家哪还忍心吃喝你的。我们有迁安县招待,明日一早就要回宫缴旨,你就安心过你的日子吧,不必想着为我们破费。”
崔燮也知道,自己这破院子搁人家公公眼里都没个可落脚的地方,索性不再多留,行过大礼便送他们出门。
县衙的皂吏手脚很快,他们出门时,那块金漆牌匾就已挂在门外中槛上,艳丽夺目,特别给人安全感。
——从此以后,他就是圣旨护身的义民了,崔家就是再有人来了迁安,看谁还敢在皇上赐的匾额面前欺负他!
他对着圣旨感叹一声,转身拱手恭送高公公上轿,心里也暗自想着该弄点什么给他跟谢千户送行。
他手里倒还有不少酒方子,可是老送酒是不是有点徐叨了?有什么新鲜、上档次,能让见多识广的高公公感兴趣,还能一晚上就能做出来东西?
他微微皱着眉,发愁地盯着轿子。谢千户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也算熟悉他这神色,牵着马走过来,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记。
崔燮蓦地回过神,便见到谢千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和煦地问:“你是又想答谢公公什么东西了?与其想那些俗物,不如作首诗称颂天子圣恩,或是写个送别诗送送我们,那才是你读书人的本份。”
那、那不是不会吗?!老三的硬盘里也没有明清诗选什么的可抄……
他惭愧地低下头,这么多年头一次感觉到了学渣的心虚和痛苦。
谢千户立刻明白了他的难处,忍不住轻笑出声,目光从他染满愧色的脸上移开,安慰道:“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吧,你年纪还小,跟着先生读两年韵书、对类就会了。”
十四也不小了,再过两年考上秀才都不算神童了。人家大学士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就中了进士,他十二岁时……啊,他十二岁考上了市重点中学,十九不到就考进了重点大学本科,还能年年拿奖学金。
这么一想,他好像也不太惭愧了。
谢千户道:“你那酒方子我已经叫下人试酿了,待做出酒来也叫人给你送一坛尝尝。高公公也等着喝你那酒呢,若真的好,我便将方子给他,省得你老惦着回报他什么。”
他按住马鞍借力,利落地飞身上马,跨坐在雕鞍上,垂头朝崔燮笑了笑:“对了,你若是作得好诗,写得佳文,等我家人过来送酒时就交给他,带回京给我看看吧!”
他的声音在空中荡开,左手一控绳缰,已将马头驳转,策马汇入钦差队伍中。
崔榷面沉如水地说:“他缺什么东西!就是有缺的,锦衣卫也给他送过去了,何须我这做老子的多管闲事!”
锦衣卫?!徐夫人心头一颤,目光游移,心虚地问道:“锦衣卫?咱们燮哥又跟锦衣卫惹上什么关系了?”
崔榷眼前闪过永康侯的笑容,心头郁闷,不愿再提旌表的事,只敷衍了一声:“我崔家耕读传家,清流门庭,与锦衣卫能有什么关系。便是恩师与万指挥联了宗亲,我和他们也不……罢了,外面的事你不必打听,下次给燮哥送东西时少送些,磨磨他的性子好了!”
徐夫人听出他的冷淡和厌弃,心跳渐缓,拿帕子遮住嘴角一抹轻笑,柔顺地说:“燮哥他只是年纪小,老爷多教教他就好了。这么着吧,下个月该送月例时,我派个家里的老人儿过去教教他规矩,教得他懂事了,也好回来过年。”
崔榷冷哼一声:“叫他回来,连祖宗也别过年了。叫他就在老宅好生反省着,等京里的人忘了这事再回来吧!”
徐夫人满心欢喜,殷勤地服侍他吃了饭,自己倒只吃了小半碗茶泡饭,两块蒸得骨酥肉嫩的红糟鲥鱼。
用罢饭崔榷拔脚就往后院去了。这回她心里倒没像平常那样含酸,而是迫不及待地叫了狄妈妈来,满面春风地吩咐道:“这些日子拘束了我的衡哥儿了,你快去告诉他,以后不必再装病了,只别在家里闹得太厉害叫他老子撞见。”
狄妈妈笑道:“阿弥陀佛,可算好了。那一个以后再也翻不起风浪来了。”
徐夫人连老爷都不管了,一天天只盼着崔明回来,给她捎回来崔燮身败名裂,在老家都不敢出门见人的好消息。可是等来等去,没等来好消息,却只等到车夫捎来了崔燮一封信,告知家里,崔明因为盗卖他的月例,已经被迁安县令下狱,判了绞刑。
徐夫人瞬间冷汗涔涔,手里的信轻飘飘摔到地上,自己脖子上仿佛也套上了一条绞索,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把房里几个养娘、仆妇都赶出去,紧紧抓着狄妈妈的手说:“这挨千刀的小杀胚,他是恨上我了!他这哪里是告崔明,他是杀鸡儆猴,做给我看呢!”
狄妈妈安慰道:“夫人你别看他闹得欢,他还能蹦哒回京里吗?咱们老爷最重官声,那一个把崔明送官就是丢了家里的脸,老爷心里定然恨他不懂事,那不就越显出咱们少爷听话懂事了吗?”
徐夫人把信拾回来,等着老爷回来告状。但还有人比她更早一步——刑部主事亲自通知崔榷,他家家仆因为詈骂主人、盗卖主家财物被崔燮告了,迁安县判了绞监候,永平府已将卷宗递到刑部了。
同房办公的两位郎中和过来递交卷宗的员外郎耳朵都听长了。
崔榷羞耻得待不下去,当即请了假,回家叫人抄了崔明家,抄出几百两成锭的大银,还有金银手饰和放贷的白条。
他叫人领了人牙子来,将那一家子远远发卖了,回到屋里坐了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也不知是更气崔明侵占主人家产,还是更气崔燮去县衙告状。
家丑不可外扬,这不肖子怎么就为了一点份例就把崔明送进官衙……还不如当场打杀了的好!
他在家里想到崔明就心烦,出门却又听人议论自家恶仆欺主,正好叫下县授旌表的太监高谅和锦衣卫谢瑛撞见,当场替他儿子主持公道的传奇,家里外头都是一肚子气。正不自在着,他那养病多年的母亲却忽然召他和夫人到上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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