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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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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会进行到第四天,各展位上的参展人员都有点懈怠了。相比第一天人流如潮,第二天稀稀拉拉,第三天门可罗雀,第四天展厅里就空空荡荡了。

    其他展位上前面接待的女孩子不再笑靥如花,而是坐到里面去休息了。只有客人在展位前一露头的时候,女孩子们才如同弹簧一样猛地站起来,笑盈盈地把客人往里让。

    只有我们展位还是一如昨日,我、芭比、Vivian、Helen四个女孩分别占据圆弧形展台的四个方位,像门神一样随时准备接待来自各方的客人。

    虽然等了半天,一个人都没有,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但是李乐永在后面督战,大家也不敢懈怠。

    今天的李乐永跟前两天一样,铅灰色的西装,浅蓝色的衬衫,深蓝色的领带,英气勃勃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此刻的他脸上平和安静,时而俯身专注地看着电脑,时而直起身子往展厅里看一看,眉头深锁。

    一副标准职业经理人的样子,昨晚的种种伤心脆弱早就风吹雨打去,了无踪迹。

    “李总,也没有人来,能不能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啊。”芭比皱眉噘嘴抱怨着,“实在太累了。”

    “行了,李总也算不错了。”Vivian温柔地说,“你看别的展位,到这个时候当领导的全都回去了,就留一些小兵自己在这里呆着。哪像李总还跟咱们这儿坚守着。”

    听到她们的对话,李乐永走了过来,鼓励说:“再坚持坚持,就今天一天了,无论如何也得坚持住。”芭比看看他坚定的脸,不再说什么了。

    关于她们的对话,我始终没有说什么,而是不停地观察着。见我沉默,George问我:“昨晚你见到你那位医生朋友了吗?”

    旁边的陆海空也把目光投向了我,然后看看李乐永。看见后者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我从容地回答:“见到了。她现在挺好的。”

    “怎么样?她能有时间见一下Billy吗?这架子端得也是够大的。”

    我看了一眼李乐永皱紧的眉头,说:“不是人家架子大,而是人家确实忙。香港诊所那边还有很多病人呢。人家都挂了号的,不及时出诊不合适啊。再说,她今天早上特地安排出时间在酒店等着Billy。”

    George听了不再说什么,长叹一声:“真是不容易啊。Billy平时是一个鼻孔朝天的人,为了儿女也得低三下四。”

    李乐永皱皱眉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手上都没工作了吗?George,你把前两天记的号码都打电话去跟踪一下。趁着刚刚聊完,还有三分热劲儿,赶紧趁热打铁。”

    George讪笑一下:“是呀,我这也是有感而发。”

    快到中午了,Billy还没有回来。当然,他回来也没什么用,因为展会里本来就没什么人。

    因为没有什么人来观展,各展位里的人都懒洋洋的。刚到11点,就有好些人陆续出去吃午饭了。展位里只剩下两三个人坐着天。整个展览大厅越发显得冷清。

    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信步走了进来。他个子高高的,金色的头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显得很扎眼。

    老外踱步走到几个展位跟前看看。展位里的小姑娘见有人来,高兴地站起来要上前答话。可是看见是个外国人又有些犹豫了。等到这个老外张了口,女孩子们张口结舌的,听也听不太懂,说更说不上来。只得一个劲儿往门口看,希望那些出去吃饭的经理们赶紧回来应付眼前这个老外。

    可是门口始终空荡荡的,女孩子们正暗自埋怨时,老外已经走开了。女孩子们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惋惜。

    走到我们摊位前,老外眼前一亮。由于李乐永的监督,我们都坚守着没有出去吃饭。所以只有我们摊位的人员最齐整。

    见到老外走过来,Helen冲我挤挤眼,凑过来小声说:“哎,我英语可不行,你们销售部的还不赶紧迎上去?”

    她一边说一边瞄着老外,老外见她正看着自己,脸上浮起笑容,碧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唇微启正要张口说话。Helen一急,就把我推了出去。

    我被推了出去,一个踉跄正奔到老外的面前。见有人迎出来,老外高兴了,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出来:“Hi,I’m Marcus。”

    我连忙也伸出手去:“My name is Anne.”

    老外握着我的手:“Nice to meet you, Anne!”

    “Nice to meet you, Mr.Marcus. Can I help you?”

    “Can you introduce some products to me ?”

    “Sure. How much time do you have? Come on in, I will introduce our manager to you.”

    老外随着我走进展位,李乐永和George见状连忙走了上来。彼此介绍过以后,李乐永带着老外走进去坐下。我连忙把水给递过去。

    老外谈了没多久就走了,临走时还特地过来跟我说了声“Bye bye”。

    老外走了没多久,李乐永也出去了。临走前嘱咐我们:“你们可以轮班去吃饭了。让几个女孩子先去吧,George只好麻烦你再坚持一下了。”

    Vivian问他:“李总,您不跟我们去吃饭吗?”

    李乐永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我就不了,我还有一点事情需要办。你们去吃吧,要早点回来替换George他们啊。”

    还是那家茶餐厅,只是生意清淡了很多。我们坐下之后,各人点了一些点心和粉面。没多久,我的馄饨面就端来了。热气腾腾的,一个个大馄饨白白胖胖地漂浮在飘着葱花的汤里,我情不自禁地用勺子舀起一个咬了一口,然后烫得直吸气。

    Helen看我的样子不禁笑了:“你刚才英语说得不错,发音挺标准的。唉,我就是这样,也不是听不懂英语,就是看见老外就发怵,不敢张嘴说。”

    这不是跟当初的我一样吗?我笑着对Helen说:“老外并不在乎你的英语有多烂,就像我们不指望老外的中文有多标准一样。其实他们面对中国人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你的英语比他们预期的好那么一点点,他们都会惊喜地说‘wow,your English is so amzing’。”

    我们都“哈哈”笑起来。笑声停止之后,Vivian才轻轻笑着说:“努力学习是好的。只可惜那外国人一看就是别的厂商的,根本不可能是目标客户。Anne,你也太老实了。是吧,Helen?”

    Helen脸上的笑容凝滞了,附和地点了一下头。Vivian的虾仁肠粉也送来了。晶莹粉白的肠粉里面隐隐透出粉红和翠绿。粉红的是虾仁,翠绿的是青葱。Vivian欣喜地拿起筷子:“哇,看起来好好吃,我都肚子饿了呢。你们要尝尝我的吗?”

    几个饿得饥肠辘辘的同事拿起了筷子。

    刚刚的热情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我默默地咬住一个馄饨。

    展会终于结束了,展览大厅里一片狼藉,留下来看着布展公司拆展台、抬东西的都是些小喽啰。经理一级的人早就走了。他们要么去深圳市逛一逛,要么就搭中午的飞机走了。

    李乐永嘱咐了几句也走了。他一走,George和刚回来没多会儿的Billy也纷纷撤了。Helen也说家里有事搭中午的飞机回去了。赵芭比吵嚷着跟George他们走了。Vivian说要留下来跟我一起看着把展览的机器运走。可是,等众人一走,她也一溜烟不见了。只剩下陆海空默默地指挥着布展公司的工人拆卸运输机器。

    那位谢经理来到展位,跟各位打了一圈招呼就消失了。谢经理见了我仍然热情客气如常,丝毫没有不自然的神情。仿佛那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和我握手的时间异常短暂,轻触一下便立刻缩了回去,然后脸别向一边大声呵斥工人们要轻拿轻放。

    陆海空始终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看我一眼。我们俩就像两粒彼此相斥的粒子,在展位里以不规则的轨迹运行着,但就是不会碰到一起。一旦距离稍稍靠近就会马上弹开。

    这别扭的一下午终于过去了。展厅里拆得乱七八糟。人都走光了以后,保洁大妈开始打扫起来。一个伶俐苗条的身影跟在大妈后面跳着进来了,是消失了一下午的Vivian。她手里拎着一大堆东西,侧头看着这完全不一样的展览大厅。

    我们中午就已经退房了,所有的行李都堆在展位里。看着东西运走了,我们也拖着各自的行李走向展厅外面,准备搭车去机场。

    Vivian活泼泼地与陆海空说着话。一向不多话的陆海空跟Vivian谈得倒是很高兴,显得在一旁的我像局外人一样。我也无所谓,反倒落得清净。

    坐在飞机上好几个小时,直到夜幕降临,隐隐看到下面一片万家灯火,听到广播里播报北京的地面温度时,觉得恍如隔世一般,我终于回来了。

    周末,我舒服地睡了个大懒觉,直到觉得接触凉席的皮肤都热汗淋漓粘在席面上,而且也实在憋不住尿意才懒洋洋地起来。妈妈从外面回来,看见我一边擦嘴边的牙膏沫子一边从卫生间走出来,不禁皱皱眉说:“出了一趟差,好像扒了一层皮似的,睡到中午才起来。”

    “嗯。”我人虽然起床了,但是脑子还没起床,对于一切责问都只是雾里看花。只想打发掉眼前的一切,重新爬回床上去。

    “我刚才查了一下银行卡。”我妈说,故意在关键的地方停住了。

    我对于钱的事一向最上心,不由地竖起耳朵:“什么?”

    “咱们现在有一万八千多了。我觉得可以把欠的钱先还一还了。”

    “啊?你不留着买药了?”

    “不用了。我现在复查结果挺好的,手脚也灵活。不用吃那些药了。三百来块一盒,吃了也是白扔钱。赶紧把人家的钱还了,心里踏实一点。”

    “那先还谁的?”

    “按说老薛的钱只有几千,应该先还他的。可是陈晓月一个女孩独自住在北京怪不容易的。把她的钱先还了吧。老薛的钱以后有了再还。”

    我点了点头,嘴角不禁扬起笑容:“妈,您还真没拿薛大爷当外人。”

    我妈瞪我一眼去阳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微微凝滞。她什么时候才能打开心结。

    打电话给陈晓月说明来意,陈晓月迟疑的声音传来:“你真的有钱了吗?”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她的声音再次低低传来:“那行,我最近还真是手头有点紧呢。”

    跟陈晓月约在小吊梨汤见面。这里清净一点,虽然没有她最爱吃的麻辣水煮之类的菜。

    当我们俩互相看见时,彼此都愣了一下。她明显瘦多了,虽然以前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嚷嚷减肥,但是真瘦下来以后她却显得很憔悴,反倒没有以前微胖有肉时那么可爱。

    她看见我也是一愣,半晌才说:“你把头发剪了。还化了妆,比以前漂亮多了。”她又看看我穿的裙子和脚上的细高跟鞋:“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是脸上未露分毫。我笑着,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点了她喜欢吃的芝麻羊排和烤排骨。陈晓月说:“点这么多吃不完的。”

    “没事儿。”我冲服务员挥了挥手,服务员走开了。

    陈晓月迫不及待地问:“你现在混得不错啊?你在哪个杂志社?工资很高吧?”

    我没想到她一上来就这么问,有点不自然:“哦,我没有在杂志社工作。”

    “什么?你没有?那你在哪儿上班?”陈晓月很吃惊。

    我的目光有些黯淡:“唉,杂志社的工作不好找。后来我找了一个财经杂志的工作,也是不好干。”

    “财经杂志,那应该不错啊。那后来呢?”

    “后来,我去了外企。”

    “啊?”陈晓月喃喃自语:“这跨度有点大。那你能适应吗?”

    “还行吧。刚开始不习惯,但是现在已经习惯了。”

    陈晓月一边点头一边上下打量我:“怪不得,你现在有点那种样子了。”

    “什么样子?”

    “精英女白领的样子。”

    我看着她羡慕的样子,我有点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赶紧转移话题遮掩过去:“你现在怎么样啊?”

    随口的一问却引得陈晓月脸色一暗,半天没有说话。我知道小王当副主编以后,她一定日子不好过。

    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才说:“小王当副主编的事情你知道吧?”

    我点头:“你说过。”

    “唉,她跟马总一起搞什么改革,我们不但要采访、写稿还要到外面找稿源。说是找稿源其实就是拉赞助,相当于变相软文。而且跟绩效工资挂钩。我认识的人不多,你也知道。现在整个杂志社就数我的业绩不好。估计过不了多久,我也得出去找工作去。”

    “他们这么搞,主编能同意吗?”我问。

    麻酱菠菜端上来了,陈晓月举起了筷子却始终没有落下去。

    “嗨,你还不知道啊?且不说马总本来就官高一级压着主编,而且杂志社里小王跟马总里外配合,默契着呢。马总对上,小王对下,马总对外,小王对里,两个人一唱一和地把主编架空了。现在开选题会都是小王来主持,主编有时候都不参加了。所以他说什么也不好使了。”

    “可是这样整本杂志都是软文也不行啊。短时间内效益是提高了,可是长期下去杂志没人买了,受损失的还是大家。”

    “谁说不是呢?”

    羊排端上来了,滋滋冒着热气。陈晓月夹起一块蘸了蘸小料放进嘴里,满嘴地吃起来。

    “哎,你能不能帮我介绍个工作啊?我真的是呆不下去了。而且看这样子,我就是想呆下去也呆不下去了。”

    我想起自己在公司里也还没有站稳脚跟,竞聘的事情也没有眉目,便苦笑着说:“我还帮你介绍工作啊?我自己的工作都……”

    陈晓月咀嚼的嘴停住了:“怎么了?”

    “也没什么。”我假装轻描淡写地说,“外企不好干。你要是能在杂志社里留下还是留下吧。就算要走,也得找好下家再走。千万不能为了一时的潇洒和解脱,张嘴就说辞职。工作不好找啊,找到了也不好干。”

    陈晓月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你怎么会到外企去的?你的工作不好做吧?”

    我不好说自己做假简历的事,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误打误撞地就进去了。去了以后我什么都不懂,现在刚刚弄明白一点。”

    陈晓月愣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我还是熬下去吧。”

    快吃完饭的时候,我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推给她。

    “这是还你的钱。”我说。

    她看也没看就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你不点点数?”我问。

    “不用。”她抓起最后一块排骨。

    “你借给我一万五,这信封里装的是一万六。多一千就算利息了。”

    “哎,那怎么成?”她把骨头扔下,抓过一张纸擦了擦油手就要把刚才的信封翻出来。

    我急忙按住她:“你别这样。那么困难的时候,也就你能帮我,还借钱给我。你这钱存银行是有利息的。我不能让你损失利息。但是我能拿出的钱也就这么多,再多也没有了。”

    她还是要翻包。我加大了手里的力度:“你还要把钱给我,我可翻脸了啊。”

    她被我按住,动不了只好说:“我是把借条给你。”我这才松开了手。

    她的手指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来,正是去年冬天我写的借条,熟悉的笔迹慌乱而潦草,让我想起去年的事。我把借条塞进了包里。

    “那这顿饭我请吧。”陈晓月说。

    “别呀,请你吃饭是感谢去年你帮我把我妈转到北医三院。哪有让你掏钱的道理。”

    这样争执了几句,陈晓月还是讪讪地看着我把钱拿给了服务员。

    跟她道别之后,我没有立刻坐上公交车,而是目送她离开。她比以前憔悴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还有点佝偻。

    夏日浓荫里,斑驳的阳光照在陈晓月的身上,让她整个人也斑驳起来。我突然心里一酸。去年的夏初之时,我的心里正怀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看这阳光也无比灿烂。如今,阳光依旧,夏风依旧,人却变了。

    当我拿着一瓶张裕葡萄酒回家的时候,我妈开门吓一跳:“这是陈晓月送你的?都是女孩子,送酒干什么?”

    我扬了扬手里的酒瓶:“这是我自己买的。”

    “买酒干嘛?家里又没人喝。”

    “我喝呀。”

    “你……”

    看着她不相信的脸,我笑了笑:“我要练习喝酒。做销售哪有不会喝酒的?”

    “什么?”我妈大吃一惊,“好好的女孩子去学什么喝酒?而且你是助理啊,又不是销售。喝酒对胃不好吧?我看这酒还是送给老薛吧。”

    “妈,我要学会喝酒。”我坚决地说。

    “不行!不要去竞聘什么销售经理了。这个工作不适合你干。你应该还是像以前一样做文字工作。”她说着就要抢我手里的酒瓶。

    我把手往后撤,急得大嚷:“就是不当销售经理,我也要学喝酒。”她还要伸手,我把她的手格挡开。我从没有这样忤逆过,她愣住了。

    我把酒放在桌上,沉痛地说:“你不要再反对了,行吗?你不知道,现在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有一些技能。在饭馆里,要能喝酒、会点菜、会说话、会活跃气氛,这样的人才能上得了台面。”

    她愣愣地看着我,一缕白发耷拉到脸颊边让她显得尤为苍老。我痛心地说:“妈,走出去看看吧。这个世界不一样了。我要成长,你也得变化。”

    她看了我一会儿,手终于慢慢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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