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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接到仁宗皇帝正月上旬鄜延、泾原两路出兵诏书后,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在延州所有的苦心经营,都将随着宋军这个行动化为乌有。因此,范仲淹立刻向仁宗皇帝上书,要求推迟出兵日期,并详细阐述了自已的理由,同时向仁宗皇帝汇报了自己招抚元昊的设想:
正月内起兵,军马粮草,动逾万计,我军深入险阻之地,此时塞外正值风雪大寒,士兵暴露冰天雪地之中,一旦贼兵向我发起攻击,我军必然会损伤惨重。而且目前鄜延一路无论城垒栅寨、兵甲粮草、士兵攻守之策均已部署就绪,无需担心敌军先我发动攻击。请等到春暧时再出兵,那时候正是青、黄不接,西夏马饥人瘦,形势于我易于控制,又可乘机扰乱夏境耕种,即便我们没有大的收获,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风险。况且朝廷亦有招降蕃酋之意,臣也曾派人探问其情,告知朝廷怀柔之意,让元昊削去大夏国号,仍然臣服于朝廷。现在分析情况,依然存在着这种可能,鄜延原是西夏过去向朝廷进贡来往之路,愿陛下存此一路,允许鄜延暂缓出兵,只令诸将严密防范,贼来则击之,乘我军尚未出兵之机,容臣示以恩意,大约一年之间,便可有招安的可能。不然的话,臣恐怕隔绝情意,那这场战争的结束,只怕就会遥遥无期。倘若用臣的这个策略最终没有效果,那么朝廷再从长计议出兵大计,先取绥、宥,据其要害,屯兵营田为持久之计,如此,则茶山、横山一带蕃、汉大户畏我军兵威,或招降、或逃窜,亦是去掉西夏一只臂膀,那时拓疆制寇,再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如果宋仁宗是个雄才大略、决策果断的皇帝,那么,既然已经决定了出兵日期,而且出兵的诏书已下,箭在弦上,就不应再有任何变化,须知,宋军面临的问题,西夏军队也同样面临;如果宋仁宗是个雄才大略、决策果断的皇帝,那么他就应当明白,元昊既然已经建立了大夏帝国,且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他就不可能靠几句好话,消弥了这场立国战争。
但,宋仁宗偏偏就是个耳朵根软、缺乏主见的天子。
范仲淹在奏折中说元昊还有归附的可能,这个结果,对不得已而被迫用兵的宋仁宗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兵凶战危啊,他当然更愿意不战而屈人之兵。于是,缺乏主见的仁宗皇帝立刻下诏:“从仲淹所请”!并让范仲淹和韩琦两人具体协商,如果有机会,仍还要主动出兵。
宋仁宗这个决定模棱两可,实际上让宋军又回到了战守不定的尴尬局面。
此刻,泾原前线,信心满满的韩琦正为正月上旬宋军两路出击,彻底覆灭元昊,竭尽全力地做着各种准备,却突然又接到仁宗这道模棱两可的旨意,不由大惊。
宋仁宗出尔反尔、优柔寡断,让一心主战的韩琦悲愤不已。韩琦一面派尹洙急赴延州,劝说范仲淹按原计划两路同时出兵,一面上书给宋仁宗,希望仁宗皇帝给范仲淹明确诏令,命其出兵:
前日臣在京师屡次面奏,此战关系重大,关乎国家安危。两路协力还尤恐不能致敌于死命,现在又让鄜延一路按兵不动,这无疑是把泾原一路孤军送入敌口,非是当用之计。请陛下诏令鄜延一路同时出兵。
宋仁宗接到韩琦奏折,又觉得韩琦说的也有道理,一时间无法决断,只好将韩琦奏折转给范仲淹,让范仲淹看着办。
范仲淹接到宋仁宗扔过来的皮球,于是再次上书仁宗,提出了另一个办法:臣和韩琦一样,都是想怎样尽心报国,并不是怯弱惧战。但兵凶战危,理应谨慎防守以观其变,不可轻兵深入。鄜延一路要进贼界,比起其他几路都远,宜先修复城寨,请以二月中旬合兵万人,从永平寨前出修筑承平寨,承平寨建好之后,再择机进筑另一寨,这样就牵制了元昊东路军马,使夏军难以全力对付环庆、泾原之师,亦如我军两路出兵一样。
范仲淹这个建议,就是鄜延一路佯做出兵,是一支疑兵,而实际上等于仍然没有出兵。
中国数千年历史,恐怕冷兵器时代发生的任何一场战争,都没有象大宋帝国和西夏之间这场战争那样,战与守、攻与伐的奏章、诏命,一次又一次在中央和前线千里路途上来来回回传递,
范仲淹的固执和宋仁宗的优柔寡断,终于导致了帝国20万重兵困守边城,坐失战争良机的结局。
而西夏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元昊,却利用范仲淹对他一厢情愿的招抚,又一次将计就计,制定出了一个痛歼泾原一路宋军的绝妙计策,西北大漠萧萧寒风中,大宋王朝一代名臣韩琦兵败好水川的悲剧,由此一点点拉开帷幕。
早在大宋帝国朝廷为攻、守两策争执不下的时候,西夏杰出的军事家元昊,就已经从宋军各种迹象中嗅到了某种危险气息。宋军鄜延、泾原两路经过韩琦、范仲淹精心整顿,已经不再是战争初期时那样不堪一击,三川寨之战和宋军突袭白豹城之举,就是宋军战力一个非常明显的改变。所幸的是,宋军自战争初始便一直采取守势,将主动权拱手送给了夏军,这才使他能够游刃有余。但元昊心里比谁都清楚,要想保住刚刚建立的大夏帝国,除了在军事上彻底打败宋军之外,别无任何选择!只有在军事上站稳脚根,大夏帝国才能安然挺立。
然而,大宋帝国犹如一棵盘根结虬的老树,折断它几根树枝,根本无损于它的元气。反之,如果宋军倾全力反击,那对夏军来说,将无异于一场秋风扫落叶般的灾难。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宋军没有形成有效攻击之前,寻找三川口之战那样的机会,集中夏军优势兵力,尽可能消灭宋军有生力量,从精神上击垮大宋王朝斗志,而且,这个机会必须要尽快找到。
可是,自宋军更换前线统帅之后,这样的机会几乎就没有过。
延州的范仲淹小心翼翼,稳扎稳打。
泾原的韩琦兵锐将勇,调度诡密。
更严重的是,宋军在经过最初的被动挨打之后,已经过渡到有组织地进行局部反击,白豹城之战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倘若宋军从根本上缓过神来,泾原、延州两路齐头并进、大举反攻,那久战的大夏疲惫之师,势将左支右绌,陷入非常困难的境地。
然而,天不绝西夏,知延州范仲淹热衷于怀柔的战略方针,终于让元昊看到了可乘之机。于是,元昊投范仲淹所想,派当初被俘的宋军塞门寨主、内殿承制高延德赴延州,告知范仲淹,他有意乞和。
范仲淹接见了高延德。此时,奉韩琦之命苦劝范仲淹出兵的尹洙,已经在延州呆了近一个月。但尽管尹洙磨破了嘴皮,范仲淹就是不肯出兵,这让和范仲淹、韩琦关系都不错的尹洙不由感叹:范公在这一点上可就不及韩公了,韩公说过,大凡用兵,当置胜败于度外。
范仲淹坚不出兵,元昊又派人乞和。万般无奈的尹洙不得已返回泾原。
范仲淹固执己见,满腔悲愤的韩琦不得不上书仁宗皇帝,接受这个无奈的事实,退而求其次:攻、守二策,臣兼程赴京面呈陛下,请陛下做最后裁择,陛下和两府大臣商议,只取攻策施行。若陛下决心下定,两府大臣也不改变主意,或许还有成功的可能。然而臣方归本司,却又横行枝节,陛下显然又心存疑惑,攻讨之说,诏书奏折比比而下。朝廷举大事、主大谋,理当坚如金石,没有更改余地,且应不时下诏激励将士,对惑乱军心者绳之以法,而现在却顾虑重重,认为出兵必然一事无成。况且鄜延路范仲淹意在招纳,不肯出兵,臣虽上书乞按原议,但如果朝廷强命他出兵,终究不是他的本意,将士得知,也必然会心无斗志。现在二月份已过去将近一半儿,署气渐生,进兵已变得更加困难。
臣力主攻策,并非是年壮气盛、缺乏深谋远虑想侥幸求胜,贻误国家,而是认为:元昊据数州之地,精兵不过四、五万,其余都为老弱妇女,举族而行。我陕西四路军队,人数虽然不少,但因驻守于各个城寨,相对势分力弱,因此夏军首犯延州之所以能生擒二将、杀掠无数,根本原因就在于刘平、石元孙虽集中一路兵力抵抗,但总人数才9000人而已。去年秋末,镇戎之败也是如此,刘继宗等将领分兵接敌,不满万人,等援兵赶到时,敌军已得胜而归。
现在的情况是:敌人常集中优势兵力,而我军总是兵力分散。朝廷内外看不到我军这个战术的失误,反而一味强调防守,导致敌人有恃无恐,屯20万重兵只守界壕,不敢和敌军交锋,中夏之弱,自古未有。退一万步,即使坚守,也从没听说哪个主张防守的大臣,能让防守变成最终取胜之道,长此以往,臣恐怕春失几座寨、秋陷几座堡,边防屏障日渐减少,大军士气日渐沮丧,而敌人乘此佳机,陡生吞陕右之心。再加上自兴师以来,敛集军需粮草,黎民早已不堪重困,而军费征敛,现在看来仍未有穷期。去年秋季收成还算不错,国家军费已是捉襟见肘,一旦发生水旱之灾,情况又该将如何?
臣近日途经乾、泾、邠、渭等州,百姓乞求减放臣前时曾明令取消的科税,又有丝绢行十几家丝绢户,官府向每家配借钱七十贯文,亦向臣哀诉求免。国家费用来源已艰难到这种地步,然而战争是军国大事,转运司既没有别的办法,臣也不敢邀爱民之誉答应放免,怕因此使朝廷政策不一,给朝廷增加麻烦。但臣恐怕这样下去,一、两年的时间,国家经费就会日益蹙促,人情大骚,师老思归,再也找不到更替戍边的士兵。每每思虑至此,臣难尽言。因此,望陛下能省察群言之难一,为大事之当慎,知道这些不同意见已延误了出兵之期,同时诏令诸路置办军需,整训兵马,待初秋来临之时,若范仲淹招抚没有效果,则另派近臣,寻找机会。如下决心出兵讨伐,则求陛下再不可犹豫,圣旨降下之日,前方诸事已准备就绪,便可进兵。
韩琦这封奏折,言辞中充满了悲愤、无奈、及对战争未来结局的担忧,但现在出兵良机已经坐失,只能待初秋再图进兵了。
毫无疑问,韩琦和范仲淹,在对战争的认知上有着根本分岐。
如果说范仲淹主张防守,是只看到了战争的具体表象,那么韩琦主张进攻,则不仅是看到了战争表象,而且也从更深层次看到了战争的本质。韩琦从根本上解剖了帝国被动防守的弊端,也阐明了出兵进攻、争取战争早日结束的内涵。
尽管韩琦在这封奏折中,没有对范仲淹作任何激烈批评,但很明显,韩琦已经认识到当初推举范仲淹出掌西北战事,是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失误。韩琦不怀疑范仲淹对国家的忠诚,但却不能不悲哀于范仲淹和自己对战争认识的不同。这才向仁宗提出了“另派近臣”的要求。
韩琦等待的初秋还遥不可及。
而此时的元昊,却一面以乞和麻痹范仲淹,解除夏军延州一路后顾之忧,一面周密计划,制定出了集中夏军主力,全力对付泾原一路宋军的作战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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