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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时令,杂花开得满地都是,青草柔软得像小孩子的头发,莺儿雀儿欢呼雀跃引吭高歌,游人穿梭如织。太阳虽激情四射,但毕竟未到它肆意之时,故而只觉阳光温柔。和风拂面,如同情人抚摸,让人心醉神驰。
如蚁的行人之中,只有一人伫立默然,与众不同。此人一袭长衫,却沾满墨迹,头戴青巾,青巾上也俱是墨迹。
秦玉捅捅芳草,说:≈ot;此人鹤立鸡群卓尔不凡,不知何方神圣,你可认得他?≈ot;
芳草望望那人,说:≈ot;怎会不认识!洛阳纸贵嘛。≈ot;
秦玉说:≈ot;他会写诗?≈ot;
芳草说:≈ot;他的诗只有他自己懂。≈ot;
秦玉来了兴趣,两人边说边聊,向那人走去,离得近了,秦玉方看清白衫上写满了字句。
一首道:云,像被拧干了水,挂在天边,晾呀。
一首道:杨柳岸边,的词,被风干,变成我最后的葬礼。一首道:远去的人儿啊,青鸟魂归兮,在——
诗句至此戛然而止,想必前半句在前面。
秦玉绕到那人面前,读到了末句:——我梦里飞。
秦玉读完诗才看清此人面目,此人二十五岁左右,一脸络腮胡子,眉如刷漆,双眼有神,鼻翼隆起,血盆大嘴。
秦玉吃了一惊:这副模样别说做诗人,做屠夫也合理——诗人也是屠夫——把诗往死里写,把读诗的人也折腾死。
那人见秦玉看他,问道:≈ot;兄台认识我?≈ot;
秦玉说:≈ot;你诗写得还不错。≈ot;
那人眼睛一亮,上下打量秦玉好几个来回,道:≈ot;兄台此话当真?≈ot;
秦玉一本正经道:≈ot;绝无妄言。≈ot;
那人突然上前一步抓住秦玉手臂,使劲摇晃,大声道:≈ot;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那么久,你知道吗!≈ot;说着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秦玉无法控制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向芳草投以求助的目光,芳草却像没看见似的,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
那人道:≈ot;十年了,十年了,终于有人懂我了……≈ot;
秦玉说:≈ot;我懂诗,绝不懂你。≈ot;
那人道:≈ot;兄台既然懂诗,亦懂我心,唉……这知己来得太快了吧,对不起,我有点激动……真是太好了!≈ot;
秦玉说:≈ot;兄台诗情盎然,真意流露,真是至情至性之人啊。≈ot;
那人一拍秦玉肩头:≈ot;啥也别说了兄弟,我这条命是你的了!≈ot;
秦玉没听懂,问:≈ot;你说啥?≈ot;
那人道:≈ot;士为知己者死啊!≈ot;
秦玉说:≈ot;不敢不敢,兄台诗心非正常人所有,我等俗人岂可妄称知己,万万不可,万万不可。≈ot;
那人脸色一寒,说:≈ot;我说是就是!阁下休要推托!今天我请客,谁拦我跟谁急!≈ot;说着拖起秦玉就走。
秦玉心道,诗人果然有屠夫的习性啊。
芳草一看秦玉被挟持,忙道:≈ot;我咋办啊?≈ot;
那人回头道:≈ot;你们是一伙的?≈ot;
芳草说:≈ot;你别打他,你打他我不会放过你!≈ot;
那人哈哈一笑,说:≈ot;我请他吃饭。≈ot;
芳草说:≈ot;我也得去,省得你趁我不在欺负他。≈ot;
那人显然没想到还会有额外的开销,沉思片刻,问芳草:≈ot;我诗写得怎么样?≈ot;
芳草忙说:≈ot;太白在世,恐怕也只能替兄台脱靴研墨。≈ot;
那人喜上眉梢,说:≈ot;才藻虽非女子之事,但吕某一见你,便知你也非凡俗之人,一块儿请了!≈ot;
芳草跟在两人身后,她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吕某人低声问秦玉太白是谁,又清晰地看到了秦玉瞠目结舌的侧脸。
三人来到一家小酒店,酒店无名,只有青旗斜出,写着个≈ot;酒≈ot;字,食客不多,三人找个靠窗的位子坐定。秦玉打量小店,酒店似乎全用竹子做成,桌椅柜台均是青竹,空气里酒香透着竹香。
小二见有客来,上前唱诺:≈ot;三位客官要点什么?≈ot;
秦玉正待问有什么,吕诗人便道:≈ot;一壶竹叶青,椒盐蚕豆,水煮笋片,醋溜嫩藕,再来——呃,一盘豆腐干。≈ot;
店小二一路叫着走向后台。
秦玉问:≈ot;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ot;
吕诗人道:≈ot;我姓吕,叫才子,别号山城居士。≈ot;
芳草暗笑,她知道此人姓吕不假,名字却非才子,而是叫有才。估计诗人都嫌自己名字俗,不够雅致响亮,都起诨名。
秦玉说:≈ot;我叫秦玉,她叫芳草。≈ot;
吕才子道:≈ot;听秦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ot;
秦玉说:≈ot;我老家在苦县老子李耳故里。≈ot;
吕才子一听,肃然起敬,道:≈ot;怪不得秦兄如此丰神俊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呀。≈ot;
秦玉说:≈ot;说来惭愧,我对道学却是一窍不通。真是辱没他老人家。≈ot;
吕才子问道:≈ot;啥道学?李耳朵不会是一茅山道士,捉妖的吧?≈ot;
芳草强压心头的笑,秦玉也是哭笑不得。幸亏店小二解围,端上酒菜才岔开话头。
吕才子一准没在意两人表情,还穷追不舍地问芳草:≈ot;妹子,李耳朵是不是写诗的?≈ot;
芳草说:≈ot;是,他的诗和你的诗如出一辙,简直一个模子刻的……呶,这位秦少侠就会背他的诗秦大侠,别只顾埋头狂吃,整两句呗。≈ot;
一句话把秦玉推向了风口浪尖。看着吕才子炽热的眼神,他感觉自己已成骑虎之势了。
秦玉说:≈ot;他的诗很长,我背不全,只能背得几句。≈ot;
吕才子忙道:≈ot;有多长?≈ot;
秦玉说:≈ot;洋洋五千言。≈ot;
吕才子惊道:≈ot;天哪!那要写多少件衣服哇!≈ot;
秦玉说:≈ot;是刻竹子上的,也就一牛车竹子。≈ot;
吕才子道:≈ot;这位诗人果然有创意,把诗写竹子上,这方面我得跟他学。≈ot;
秦玉心道,他倒是想写纸上。
吕才子急道:≈ot;秦兄,快弄两句吧,我都迫不及待了。≈ot;
秦玉假咳好几声才说:≈ot;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有,名天地之始;无,名万物之母……≈ot;
吕才子听罢,不禁击节赞赏道:≈ot;多么奇妙的韵脚!我一直押不成,今闻秦兄一吟,便知自己谬在何处,我的句子不简洁,太长了呀!≈ot;
秦玉差点吐血,他开始怀疑这个吕才子是不是该叫吕疯子。
吕才子一杯灌下,豪情顿生,呼道:≈ot;店家,拿笔来,我要留墨宝了哇!≈ot;
店家慌忙唤小二去后院取文房,小二毕恭毕敬地将纸笔送到吕才子手里,而后收拾邻座的一张桌子,收拾毕之后,又铺上白纸,说:≈ot;客官请。≈ot;
吕才子起身走到桌前,略一沉吟,提笔写道:风,卷起尘,罩住了,香草,闺阁里的,胭脂水,载起,我的,思念,被放逐。
店家同小二读了,均感没头没脑,不知此墨宝到底宝在何处。
秦玉芳草看了也是莫名其妙。吕才子向秦玉道:≈ot;秦兄,请指教。≈ot;
秦玉说:≈ot;兄台此诗……韵律有问题呵。≈ot;
吕才子闻言,一脸虔诚地道:≈ot;啥问题?≈ot;
秦玉心中暗笑,嘴上却说:≈ot;吕兄已打破诗的韵律,破旧立新,不按常理出牌,字字珠玑,口感滑腻,是一等一的珍馐佳肴呐。≈ot;
吕才子谦道:≈ot;秦兄过誉了。≈ot;心里却是阵阵窃喜。
吕才子向茫然无措的店家说:≈ot;店家,此诗送予你,权当酒钱了。≈ot;
语气中透着言外之意:真是便宜尔等了!
店家面露难色,说:≈ot;小店庙小,难容大佛,您……还是给酒钱罢。≈ot;
吕才子向秦玉道:≈ot;瞅见没有,这就叫怎一个俗字了得,店家,多少钱?≈ot;
店家拨拨算盘说:≈ot;一共是八十四文,——看在您留下墨宝的份儿上,收您八十文得了。≈ot;
吕才子双眼一瞪,喝道:≈ot;怎么?我那墨宝就值四文?太欺负人了!不给不给!一文也不给!≈ot;
店家忽然变个口气,道:≈ot;吕疯子!我念你痴呆,又跑了老婆,怜惜你,你却恁地不知抬举!我王老五在此地也算个人物,谁家婚丧嫁娶不请我主持!你敢打秋风吃白食试试!你附庸风雅也就罢了,却做些半通不通的歪诗玷污诗人!小店虽小,却是名店!李白杜甫白居易,柳永苏轼辛弃疾也都为小店写过诗词歌赋,你那劳什子歪诗又算个啥!连老婆都养跑的人还做哪门子诗!我看你一辈子穷困潦倒的苦命,一辈子都是白活!二十几岁的人了也没个正经行当,你仰愧天、俯愧地、中间愧空气!≈ot;
吕才子如雷击一般木立凳上,许久,他使劲儿摇了摇脑袋,觉得脑袋像塞满石子的葫芦一样,发出空空的声响。
秦玉掏了一钱银子递给店家,说:≈ot;店家,你说话委实过分了些,不就八十文钱吗?至于把人糟践成这样吗?≈ot;
店家不收秦玉银两,说:≈ot;我王老五非爱财之人,尤见不得年纪轻轻就自甘堕落的人,我这番话就是让他明白,他什么也不是!≈ot;
吕才子双目呆滞,一动不动。
店家道:≈ot;我劝公子莫与此人相交,污了你的名头。≈ot;说完,伏头算账。
秦玉收回银两,说:≈ot;前辈见教得是。≈ot;
店家道:≈ot;整日浑浑噩噩的人不如死了算了。≈ot;
店里其他客人依旧喝酒吃菜,似乎啥也没发生一样。秦玉望了望四周,向吕才子道:≈ot;吕兄咱们走吧。≈ot;
秦玉扶起吕才子,走出小酒店。
店外阳光依旧,暖风轻柔。秦玉芳草都长出一口气。吕才子面色稍缓,说:≈ot;这些年如在梦中一般,出得店来便似醍醐灌顶,梦醒来,我就不能再走下去了。≈ot;
秦玉以为他要寻死,吕才子又说:≈ot;我得重新谋划我的人生大计。酒店掌柜说的是,我愧对天地,秦兄,你就瞧好吧。≈ot;
吕才子向秦玉拱了拱手,一路向北去了。
秦玉看着他背影说:≈ot;真得帮帮他。≈ot;
芳草奇道:≈ot;怎个帮法?≈ot;
秦玉问:≈ot;《天下趣报》在洛阳可有分址?≈ot;
芳草道:≈ot;《天下趣报》在各个县郡都有分址。≈ot;
秦玉长出一口气:≈ot;带我去。≈ot;
芳草说:≈ot;那人只不过是个疯子而已,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嘛。≈ot;
秦玉说:≈ot;每个人都不愿意自变疯。少个疯子不就多个正常人么?≈ot;
从《天下趣报》会客厅出来时,已是午后,两人找家小店吃些凉食,便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胡老汉正给花施肥,整个院子臭不可闻。
芳草掩鼻道:≈ot;爹,大热天你弄那玩意儿干啥!臭死人了!≈ot;
胡老汉道:≈ot;你们再出去会儿,就快好了。≈ot;
芳草说:≈ot;外面那么热,你让我们去哪儿?≈ot;
胡老汉说:≈ot;你们再逛逛呗。≈ot;
芳草说:≈ot;我走得都快累死了,哪有力气出去逛。≈ot;
胡老汉说:≈ot;那你俩在院门口歇歇吧你这丫头,那么多年都没嫌过臭,秦公子一来,你就嫌臭啦?≈ot;
秦玉心里可不得劲儿,感觉自己像大粪一样讨人嫌,当下也不多言,说:≈ot;走吧,到树下面坐坐去。≈ot;
秦玉躺到胡老汉常躺的摇椅里,芳草也搬个小板凳坐一旁。
芳草说:≈ot;也不知咱们做的能不能帮到他。≈ot;
秦玉眯着眼道:≈ot;最重要的是让他找到信心,人一有精神,百事皆成。≈ot;
芳草说:≈ot;但愿如此。≈ot;
胡老汉干完活出门来,看见秦玉已睡着摇椅之中,芳草也爬在摇椅的扶手上熟睡,心道,这双小儿女到匹配得紧哪。
两人醒来时已暮色四合。胡老汉点起灯笼挂在屋檐下。两人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把屋外的东西搬到院里。
芳草入厨做饭,秦玉收拾厅堂。
饭菜端上来时,月已挂上夜空,照得院中一片明亮。胡老汉问二人今天都干啥去了。秦玉说遇见一个才子。芳草说撞上一个疯子。胡老汉说有才学的疯子最可怜,如牛落井中,有劲儿没处使。秦玉说打算把牛救上来。胡老汉说咋救。芳草说明日就见分晓。
翌日,两人吃过早饭,问清吕才子住处,径直找他去了。
吕才子正在梦里谋划他的人生大计,闻得院门声,马上醒来,喜道:≈ot;娇娇回来了!≈ot;
一开门却见是秦玉芳草二人,脸上喜容渐退。
芳草说:≈ot;怎么着?不欢迎啊?≈ot;
吕才子说欢迎欢迎,你们的到来让寒舍蓬荜生辉,你们坐,我去洗把脸。
二人在房中坐定,打量四周,几乎可用家徒四壁形容,墙上挂着一个女人的画像,女人神色泰然,目光平静,估计是吕才子的老婆。
吕才子洗完回来,问:≈ot;二位一早到来,不知所为何事?≈ot;
秦玉说:≈ot;有个事情须你主持。≈ot;
吕才子奇道:≈ot;啥事?≈ot;
芳草说:≈ot;《天下趣报》为你摆下茶话会,邀你共论诗词……≈ot;
吕才子看了看院子里的草,心想,娇娇要是在,一定会把草给除净的,可那些草怎么都那么耀眼呢?像假的似的。所有的事情都那么不真实,我一直不相信娇娇真的离我而去……就像不相信鼎鼎大名的《天下趣报》会找上我一样……这是真的吗?
秦玉说你去不去,不去我可另找别人啦。
吕才子望了院子好久,又打了自己两巴掌,才说:≈ot;原来是真的……我和你们去……这……不收钱吧?≈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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