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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统元年暮春三月,一个西南小镇。
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横贯小镇,道旁林立砖房木楼,“刘记杂货”、“正宗老牌汾酒”、“江南名茶”,各色招帘在融融阳光里迎风飘荡,店铺里的掌柜则是无一例外面无表情地呆看着空荡的街道,或许正在心里盘算着这一月的收支帐目,末了就深深叹上一口气。街尾的水井边蹲着两个洗衣的中年女子,木棒槌在井边石条上捶打着衣物,不时出沉闷的“啪啪”声,一切都是如此死气沉沉,几个小孩子嘻笑着奔过,给这个陷入死寂一般的街道带来一点喧闹的气氛。
唢呐声远远响起,蹲在井边洗衣的两个女子站起身,一边捶着腰,一边翘看着街角,只见街角拐过一行人,前面四个汉子吹着唢呐,后面是一抬八人大轿,轿子牵红挂彩,厚重的红布垂帘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囍”字,原来是一乘新人花轿,唢呐声中,街旁渐渐站满看热闹的人群。蹄声得得,一匹白马踏着碎步走在轿侧,一个走在马旁的长脸汉子手里拉着缰绳,马上骑着一个青年男子,长袍马褂,两根大红带子在胸前交叉而过,结成一朵大红花,他微笑着昂顾盼,看起来颇有几分志得意满,轿后则是一行挑担扛箱的人,除了骑马男子,所有人都是一色的绿裤红褂,孩子们跟着队伍跑动,笑叫道:“哦……娶新娘子喽,娶新娘子喽……”那骑马新郎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向着孩子撒了过去,孩子们顿时蜂涌而上,蹲地俯身抢拾,“噼噼啪啪”,队伍后两个男人点燃长杆上挂着的鞭炮,那牵马汉子急忙使劲拉住缰绳,象是怕马受惊溜缰,那马却是镇定自如,依然碎步前行,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番热闹场景,鞭炮声中,四个汉子的唢呐更是吹得摇头晃脑,瞪眼鼓腮,街道上顿时漾起一片喜气。
顾淑惠坐在轿中,听见鞭炮声响,她掀开盖头一角,轻轻拉开一角轿帷,偷眼向外望去,只见人群熙攘,这条熟悉的小街因为她的到来此时变得无比的繁闹,她看了一眼轿边骑马的男子,微微一笑,放下了轿帷。
唢呐声渐渐远去,人群也慢慢散去,两个洗衣女人站在街口,看着渐行渐远的迎亲队伍,一个孩子跑向她们,“妈,你看!”两个女人应声看去,只见孩子脸色得意,手里摊着几颗未炸响的红色鞭炮,不远处街中几个孩子仍在一地散落的鞭炮红纸中寻找捡拾,一个身穿蓝布衣服的女人点了点头,她道:“当心炸着手!”那孩子道:“我不怕!”他蹦跳着走开了。
蓝衣女人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向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女人,“何嫂,这是哪家娶亲呀?这么排场。”她的语气里似乎带有几分艳羡,那何嫂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认识那新郞官?那就是城东半山邹家的大少爷。”
“啊!”蓝衣女人微微吃了一惊,“那就是邹老爷的儿子邹建晨?小时我见过他,如今大了却认不得了。”她沉吟了一下,接着问道:“这娶的是谁家的闺女呀?”何嫂笑道:“西门外私塾顾先生的独生女儿。”“哦。”蓝衣女人恍然,隔了一会却笑道:“邹老爷平日里最讲究门第身份,如今却给自己儿子娶了一个教书匠的女儿。”何嫂不答,蓝衣女人却也不再说话,两人眺望着远远上山的娶亲队伍。
山道上虽铺着青石板,但花轿已是上下颠簸,唢呐声也低了下去,轿中的顾淑惠叹了一口气,她真想取下头上戴的这顶沉甸甸的凤冠,随着轿子晃来晃去,这顶凤冠竟似也越来越重,压得她头疼脖酸,她把头慢慢靠在轿壁上,只听邹建晨在轿外叫道:“稳住轿子,别晃,就快到了……”那牵马的汉子喘息着道:“少爷,您今儿个大喜,可这迎亲的道真是远,整整穿过了一座城,您瞧,咱们一大早出,这会早已经过午了,别说这几个抬轿挑箱的兄弟,就是您骑的这马,这会儿也直喷鼻息……”邹建晨笑道:“邹禄,哥儿几个别嫌累,只要把你少奶奶安安稳稳送到家,我个个有赏!”他话音刚落,那邹禄立时大声随道:“大伙儿听见了,好生侍候少奶奶进门,一会少爷重重有赏!”他故意将“重重有赏”几个字咬得重重的,只听得几个人齐声道:“好嘞……”唢呐声重新大作,顾淑惠不由的轻笑一声。
轿子一路上山,最后终于停住了,八个轿夫放下轿子,用肩上搭的毛巾擦着汗,突听“咚咚”几声,声音震耳欲聋,顾淑惠心里一惊,伸手掩住了耳朵,却是轿外放起了三眼火铳,唢呐声重新响起,人声嘈杂,声音渐近轿外,顾淑惠赶紧正了正头冠,正襟端坐,过了一会,她感觉眼前微微一亮,有人伸手掀开了轿帷,她端坐不动,心里怦怦跳动,又隔了一会,感到有人在轻轻拉扯她的衣袖,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惠姨,下轿啦!”她听出这是邹建晨二姐的小女儿,那只小手又拉了拉她的衣袖:“惠姨……”顾淑惠缓缓站起,那只小手牵住了她的手,她慢慢探身出轿,另一只手扶住她的手肘:“小心轿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迎轿的喜娘,顾淑惠站在轿外,空气骤然大变,是那种满带硝磺气息的味道,四面一片喧闹,邹建晨却已不在身边,她不禁感到有些茫然若失,自己似乎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从此她就得融入了这个新的环境,而且有了一个新的称谓:“邹家少奶奶”。
那只手扶住她,跨过桥杆,慢慢迈上几级台阶,又跨过一道门槛,扶住她的喜娘突然微微停了一下,轻声道:“小心脚下……”那只手托住她,她使劲向前跨了一大步,裙底透上来一股炙热,她知道这就是邹建晨曾经告诉她的,进门后她需要跨过一只燃烧着的火盆,她定了定神,喜娘搀着她继续缓步前行,顾淑惠垂眼看着地上铺着的红毡,这条路竟似没有尽头。
终于那只手扶住她站立着不动了,一时身边贺喜声四起,她知道自己已经进了正堂,她听到邹建晨的父母在连声逊谢。
顾淑惠静立不动,她只能从红盖头的下面她看到她自己那双绣着鸳鸯的红鞋,感到十分气闷,鼻尖已开始微微渗出汗珠,过了好一会,喜娘扶住她,只听一个宏亮的声音高声赞道:“吉时已到,新人见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顾淑惠随着赞礼人的声音盈盈拜倒,随着赞礼人“拜,升……”的叫声站立拜下,“送入洞房!”爆竹声响起,唢呐悠扬,喧闹声中,喜娘挽住她的手,慢慢牵引着她走出正堂,几个女子笑闹着跟在身后,顾淑惠仔细分辨她们的声音,她们是邹建晨的表妹堂妹,邹建晨却并未跟来,走了几步,跨过一个门槛,空气乍然清新,嘈声渐静,她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脚下依然铺着红毡,但似乎已来到了一个花园,又走得几步,上了两层台阶,“咿呀……”喜娘推开一扇门,搀着她跨过门槛,脚下已没有了红毡,而是坚硬的木地板,这就是她的新房了,喜娘牵着她坐到床边,那几个少女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喜娘笑道:“好啦,好啦,走吧,走吧。”女子们嘻笑着退出去,又是“咿呀”一声,喜娘掩上了门,只听脚步声细碎远去。
顾淑惠待了一会,房里已是一片寂静,新房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伸手掀起盖头一角,天色已经渐暗,桌上燃着红烛,床上挂着红帷,长窗上糊着红纸,木墙上挂着喜联,屋里一派洋洋喜气,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她已经正式成为了邹家的人,她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她。
身侧透来一片光亮,她扭头看去,一面镜子映着烛光,焕出一团光晕,她认出那是父亲给她的陪嫁,一张梳妆台。
顾淑惠叹了一口气,母亲很早就过世了,父女相依为命,她成了父亲的命根子,为了让她到省城接受新式教育,父亲省吃俭用,这次让她体面出嫁更是倾尽所有,“儿呀,你真的长大了,爹一辈子就盼着你出阁这一天,建晨这孩子天资聪颖,以后会有大出息的,把你交给他,我也就放心了,此去要好生侍奉公婆,勿以老父为念。”父亲满脸笑容,但她却看到父亲的眼里溢着老泪,梳妆台和梳妆凳在烛光下映出柔和的光辉,想到父亲一生清苦,顾淑惠不由得眼眶湿润,心里百感交集,邹家是城里的大户望族,几代官宦,建晨也是深爱她的,可她嫁到邹家,就一定能得到幸福吗?
她放下盖头,把自己重新放回黑暗里,远外隐隐传来阵阵喧闹声,喜宴还未结束,头上的凤冠越来越重,她把头倚在床柱,闭上眼,聆听长窗风满,贴在窗上的红纸阵阵瑟瑟,她不觉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隐隐听到院中脚步声重,顾淑惠心里一惊,急忙挺身坐直,脚步走来到门外,门被推开了,“淑惠!”,来的是邹建晨。
邹建晨一向滴酒不沾,今天被硬劝了好几杯酒,已是脸红心跳,脚步踉跄,新房檐上挂着四只红灯笼,映得阶下门内一片暗红,他展目看去,只见屋内桌上红烛高烧,床头新人端坐,他又轻唤道:“淑惠……”顾淑惠咬咬了嘴唇,她端坐不答,平日里和邹建晨说笑无忌,此时听到他的声音,却是觉得面红耳赤,心头鹿撞。
邹建晨摇摇晃晃跨过门槛,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却突听身后有人高声道:“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声音突如其来,邹建晨一惊回头,只见喜娘含笑站在门外,她微伸的手似乎带着某种含义,邹建晨愣了一下,他立时会意,从兜里掏出一个大大的红包,塞进喜娘手里,笑道:“好啦,好啦,你去吧!”喜娘躬身接过,连声称谢而去,邹建晨看着喜娘远去的背影,顾淑惠听到他喃喃地道:“神出鬼没的没一点声息,倒吓了我好一跳。”她不禁莞尔。
邹建晨定了定神,轻轻掩上了门,上了门闩,他又轻唤道:“淑惠……”顾淑惠仍是不答不动,邹建晨一呆,难道她等着太久睡着了?他轻轻拉起盖头一角,却见一双眼睛正含笑看着他,眼波流媚,他不由的心里一荡,一手掀起盖头,笑道:“原来你是故意不理我。”烛光耀眼,那双美丽的眼随即低垂,长长的睫毛颤动,邹建晨看着眼前红装淡抹的新人,娇羞无限,不禁怦然心动,他把盖头放在桌上,坐在她的身边,拉起她的手,“你今天真美!”他由衷的说。
“还不是那样,”顾淑惠垂头轻声道,“今天有甚么特别的?”
“你不相信么?”邹建晨突然将她拦腰抱起她,顾叔惠惊道:“你做甚么?”邹建晨不答,他抱着她走到窗边的梳妆台旁,把她轻轻放在凳上,“你自己看。”他随手将桌上红烛移近,顾淑惠眼前一亮,只见镜中一个美丽的女子正看着自己,凤冠垂珠,霞帔映红,细眉弯弯,一双秀目顾盼生姿,脸颊上淡淡的一抹胭脂,几缕黑曲在颊上,更衬得肤如凝脂,她羞涩一笑,对镜取下沉重的凤冠,又拔出头上的簪子,甩了甩头,一头长解脱了束缚,登时象瀑布一样淌了下来,“啊,终于轻松了!”她叹道。
邹建晨痴痴看着镜中的她,“你真美!”他又赞道,顾淑惠看了一眼镜中的他,邹建晨完全不似平时的打扮,此时的他长袍马褂,胸带红花,看上去似乎有些可笑,顾淑惠不禁微微一笑,邹建晨轻轻拥住她的肩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如果你对我不好呢?”顾淑惠拿过梳妆台上的木梳,轻轻梳理,她的声音很轻,语气温柔,邹建晨突然拥紧她,将头靠在她的头侧,看着镜中的她,正色道:“淑惠,我真的很爱你,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换来你的微笑和抹去你的泪水!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顾淑惠却突然用手轻轻掩住他的嘴,扭头冲着旁边的窗子努努了嘴,邹建晨会意,他慢慢伸手,然后猛地一下推开了窗子,探出头去,窗下原来蹲着几个女孩子,正是他的那些表妹堂妹,看到被他现,她们嘻笑着跑开了,一个女孩子跑到院中,对着俯身窗口的邹建晨大声笑道:“淑惠,我真的很爱你,我们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她学着邹建晨的语气,邹建晨气道:“秀云,你……”那叫秀云的女孩子冲他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
邹建晨看着她跑远,关上窗子,笑道:“这些个小鬼头。”顾淑惠凝视着他,她的脸上挂着泪珠,邹建晨惊道:“淑惠,你怎么哭了?生气了吗?”顾淑惠摇了摇头,“不,我是太开心了。”她转头看着镜子,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不奢求生生世世,只要这一生你对我好,我就知足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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