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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萧瑟,细雨如丝。
明明还是八月的盛夏,这雨却下得如同入了深秋一般的缠绵悱恻。
雨水在屋顶汇集成无数条晶莹剔透的细细涓流,顺着檐角流下,然后碎成千万个细小的水珠,像散落的琉璃珠子。
李仕明站在紫薇殿的殿门口,望着远处太和殿屋檐上的雨水,望得出神。
西陵的雨跟这里不同,在西陵,夏雨骤然而作、戛然而止,来得快但转眼就会放晴。这里的雨却连绵不断,每次下雨都要接连几日才能停,像是有人说不完的低诉。
他就这样站着看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了,太和殿雄伟的身姿逐渐被夜色吞没,最后连边沿的余晖都消失了,他才仿佛回过神,独自撑起一把雨伞,走入雨中。
他踏着水花走过楼台亭阁、小桥水轩,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来到林中一座小巧精致的宅院前,门上写着“听雨斋”三个字。
李仕明走到房檐下,收起雨伞,抖了抖水,然后扣了几下门。没一会儿里面“嘎啦”一声,有人把门打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他一看见李仕明,忙道:“大人您怎么自己回来了!这么大的雨,紫薇殿来人说您还得一会儿才能走,咱们正要去接您呢!”
李仕明抚了抚身上的雨水:“我想自己走走,就直接回来了。淮胜,先不要锁门,今晚会有客人来,帮我准备些酒菜。哦,另外,晚饭在我房间里吃,等客人来了直接把他请到我房里来。”
“在房间里吃……是什么样的客人,菜要清淡点的,还是花样多些?”
李仕明眼中浮起一层薄雾,思绪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来的是新晋的镇东将军袁长志。”
淮胜忙道:“那小的可得准备些好菜!”
“菜不用复杂,酒一定要是最好的。”
“小的这就去准备。”
李仕明走进内院,进到一间宽敞的开间,走到屏风后换了一身简单干爽的长袍,然后走到书桌前坐下来,侍女早就为他拨亮了灯,他翻开了一本书,静静地看了起来。
这里本是一间会客的房间,李仕明叫人把里面的桌椅陈设调整了位置,又放了张床,就在这里吃睡办公,所以这间会客室就成了他的房间。
卧房不是没有,就在西面,单独一间而且很舒服,可是自从过了七月后,他就无法在那里入睡了。房间越是舒服,他就越是难以入眠,躺在柔软的床上,他却时常惊醒。他的心总是会飞到很远的地方,不安、担心和挂念日日缠着他,让他不能安睡。
后来他把床搬到了会客室,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睡醒了旁边就是桌子,下床就开始伏案工作,这反而让他踏实了许多,睡眠也好多了。
他坐在案前不知不觉发起了呆,看着面前摇曳的烛光,他的目光逐渐发散,在朦胧的氤氲中,仿佛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俏丽面孔,还有那可爱的笑容。
就在他心绪难以平静之时,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大人,袁将军来了。”
李仕明猛然醒转,起身从案后走出来,边走边道:“快请进来。”他打开门,门外站着淮胜,淮胜的身后则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比淮胜高出一个头来。
那人虽然站得远,但身影已经被门廊上朦胧的灯笼光映照在房内的地板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淮胜侧身往里一让:“袁将军,请。”
那人不等淮胜说完已经大步跨进门槛,他身材虽然魁梧,却长得眉清目秀,身穿一身玄色粗布短衫和窄脚长裤。
正是袁长志。
袁长志见到李仕明,拱手道:“李大人,久仰大名,叨扰了。”
李仕明脸上划过一丝落寂之色,但很快消逝了。他将袁长志让到桌边,招呼他坐下,叫淮胜上酒,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说道:“哪里,是我临时叫家奴请大人来,袁将军肯赏光,舍下蓬荜生辉。”
袁长志笑道:“李大人过谦了!我说久仰李大人的大名,那可是真心实意的。我伤好没多久,就听朝堂上众人议论,说李大人颇得陛下重用,前途无量啊!”
李仕明道:“我与将军同朝为官,虽然仰慕将军威名已久,但可惜只是个参议表章的內史文官,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亲近。此番陛下封将军为“镇东将军”,以后将军一路高升,再想与将军见上一面只怕更难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出此下策,谁知将军对我这唐突的要求竟肯答应,心内不胜感激。”
袁长志摆了摆手:“诶~李大人这样说就过谦了,你我虽然各司其职,官阶却是一样的,没有上下之分。”他紧接着说道:“而且说来也不怕李大人你笑话,我看见大人的书信邀我来贵府小酌,竟觉得笔迹甚是熟悉,心中倍感亲切,便迫不及待地便想来府上看一看。现在见到李大人你,又觉得似曾相识,这感觉难以说清,除了有缘,我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来。”
李仕明听了袁长志这几句话,紧握酒杯笑了笑:“我也有同感,与袁将军仿佛已经认识很久了。”
淮胜这时把酒菜都端了上来,袁长志闻到酒香,立刻赞道:“好香,好酒!”
“将军若没有急事回去,咱们可以慢慢喝,不醉不归。”
袁长志看上去心情甚好:“好,你我一见如故,理应多喝几杯!”说着拿起酒杯看了看,“这酒杯忒也小了些。”
李仕明马上叫来淮胜:“换两个大碗来。”
淮胜应了一声,转头疾步去取碗。
袁长志等不及,伸手要去够酒壶,李仕明先拿了起来,替他斟上,袁长志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正好这时淮胜抱着两个酒碗进来,袁长志笑道:“这便对了。”立刻给自己换了个大碗,斟满了对李仕明道:“你酒量浅,就用这酒杯慢慢喝,我全干了,你随意。”说完咕咚咕咚喝了一满碗,赞道:“好酒!”
李仕明听到袁长志说“你酒量浅”,不禁微微一怔。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喝完杯中的酒,问道:“听闻将军身受重伤,现在可好些了?”
袁长志接连几碗酒下肚,似很满意,听李仕明问,便答道:“现在已经无碍了。”
李仕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将军是如何受的伤?”
袁长志听到这句,眼神变得有些迷离,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叹道:“我在六月的战事中被刺伤,又不慎摔伤了头,醒来后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即便记起来,也是些片断,断断续续十分混乱,搞不清始末。”
说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歉意:“所以李大人在信中说,最近陛下让你掌管租税钱谷之事,想听我说说关于战后军队收编的情况,但不瞒你说,我确实不大记得清了。”
李仕明不动声色地问道:“那战前之事呢?”
袁长志愣了愣:“战前之事……”他缓缓放下酒碗,脸上露出迷茫和寂寥的神色,“战前之事,也是模糊一片。在我养伤期间,陛下曾派骠骑将军卫寒林卫大人来看过我,我如今记得的事绝大部分都是他告诉我的。我虽有疑惑,但却都记不起来了。”
“那卫大人难道没有提过将军战前的事?”
“他说了。”袁长志双手撑膝,苦笑道:“我本是西陵国人,西陵战败,归降东陵,我被收编,还当了镇东将军。”
李仕明缓声问道:“那他可曾说过,袁将军在西陵原本官居何职?”
“一品护国大将军。”袁长志说完却没有得意之色,反而面色阴郁,简直有些痛苦,“我让他跟我说实话,我是否卖国求荣、卑鄙无耻,否则为何西陵败了,我却能在东陵做了镇东将军?”
“卫大人是怎么答的?”
袁长笑容苦涩:“他说我没有,是熠王陛下投降在先,而我坚持率军抵抗。后来被擒,被涟王陛下刺伤后又摔伤头,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你不信他的话?”
袁长志摇头道:“唉,我只是想不通。镇东将军是东陵八将之一,地位显赫,如今在我背后议论的人不在少数,我一直心中揣测,大约我是做了对不起国家的事。”
李仕明给袁长志斟满酒,说道:“袁将军不要妄自菲薄,我倒觉得是陛下惜才,希望你就此为他尽心效力。”
袁长志长叹一声:“希望如此。”
李仕明半晌不语,忽然问道:“那袁将军的家人现在何处?”
袁长志没有想到李仕明会忽然问到自己的家人,他怔了好半天,才说道:“家中父母早已不在,我没有兄弟姐妹,又无妻室,现在是无牵无挂、杳然一身。”
李仕明神色变得有些黯然,却沉默不语。
袁长志也是怅然,闷头又喝了两碗酒后,淡然一笑道:“我虽然一早就知道帮不上李大人什么忙,却还是跑到李大人这里蹭酒喝,还望李大人不要见怪。”
虽然他嘴上说着客气的话,但神情却颇不以为意,好似未曾注意到自己对李仕明的态度很是熟稔,就像深知李仕明根本不会在意一样。
李仕明见状,眼中隐约流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怀,却笑道:“既然说是来小酌,那就喝酒最重要,其他事可择日再谈。再说我平时不大饮酒,这酒就是专门为袁将军备的,将军喝得尽兴才好。”
窗外斜风细雨,夜色朦胧,屋内桌上烛火荧荧,几碗热酒下肚,袁长志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他对李仕明说起近日发生的一些事,说到迷惑不解之处,又问李仕明的意见;李仕明也从袁长志的话语中了解到许多军中的新奇之事。
两人边喝边聊,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亥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袁长志面有醉意,似乎聊得意犹未尽,但时候已晚,只好起身跟李仕明告辞。
李仕明本来想叫人送袁长志回去,却被他拒绝了。袁长志最后对李仕明拱了拱手,转身大步走进了夜色中。李仕明立在门口,看着袁长志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淮胜进来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抬眼瞧着李仕明,小心地说道:“虽说一见如故,可是这也太不寻常了。”
李仕明本来有些出神,听了淮胜的话问道:“怎么说?”
“真没见过哪两个人上来就这么亲近的,大人若是不说,小的还以为袁将军跟您是久别重逢的挚友呢!”
李仕明神色变得更加暗淡。
夜风微凉,他的心却比这晚风更冷:今日见到袁长志安然无恙,他内心是高兴的,但他也知道,如今在这偌大的东陵皇宫中,还记得过往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了。
在袁长志的心中,关于西陵国的所有一切 — 快乐的、幸福的亦或是沉重的回忆,都已经随风而逝了。
淮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房间,李仕明躺在床上,却全无睡意。
虽然他早知道今晚见到的袁长志,将是个再不认识自己的袁长志,但依然难捺心中的失落和寂寥,他暗自苦笑:原来独自拥有曾经患难与共的回忆,是件孤独的事。
西陵亡国到现在发生过的所有事,一件一件在他脑海中浮现,白天他让自己淹没在朝堂事务里,试图忘记,却依然总是在不经意时想起过往的人和事,而到了夜晚,他们还会进到他的梦里来。
但如今这些人中,最让他牵挂的还是云小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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