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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仕明有些日子没有见过袁长志,于是请他到府上喝酒叙话,两人聊了聊近来的情况,接着便说到了几日之后的阅兵大典。
袁长志夹了一口凉拌豆腐丝吃了,对李仕明说道:“陛下不久前下旨,说下个月在临江台校场的望江楼检阅三军。这次是大阅,总共出兵二十万人马,如今镇国大将军东魂不在,就由骠骑将军卫寒林、车骑将军陈秉侯共同主持阅操。他二人之下是东陵八将各自带队,因此我也要去。”
李仕明不禁问道:“每年春秋两季练兵,三年一次大阅,壮观瞻、振军威、鼓士气,这我是知道的。但今年这么大阵仗,陛下可说过是因为什么?”
袁长志淡笑了笑:“自然是为了庆祝征讨西陵成功。”他给自己和李仕明各自斟满酒,却没有喝,接着说道:“陛下将这次阅兵的地点放在了望江楼,那是个好地方啊。你去瞧过么?”
“早就耳闻却未曾有机会一去,不过我这次奉命跟随太史令魏大人、还有谨言阁的徐暮秋大学士去做校场实记,到时候可以一睹那里的锦绣风光。”
袁长志感叹道:“最近因为练兵,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望江楼背靠龙啸山,南眺遥江、北邻望江、俯瞰灵鹊湖,登楼远眺,天水一线尽收眼底,是个阅兵的绝佳地点。”
李仕明刚到东陵时曾研究过东陵的地形和地势,东陵的地形比西陵复杂,环抱中原南北各有一条江,均发于瑶海。南边的叫遥江,北边的叫望江,两条江水遥遥相望。
两条江边各有一个练兵的大型校场,北面的叫临江台校场,南面的叫石台观校场。
望江中游段南岸有一个灵鹤湖,这片湖水是演练水军的好地方。
苍涟这次将阅兵地点选在望江楼,到时三军共同演练,必然场面宏大、极为壮观。
李仕明呷了口酒,对袁长志道:“这么大阵势,除了庆祝凯旋,我猜还有一个重要目的:陛下是怕民心不稳,想以此震慑朝野内外,树立自己的威信。”
袁长志默然颔首,似在沉思,然后夹了几口菜吃起来。
李仕明见状问道:“操练可还顺利?”
“卫寒林对我倒是不错,把千人营、突击营都给了我。”
“哦?这难道不好么?”
袁长志微喟道:“这两个营当然是最好的,就是不好带。”
李仕明见袁长志举个空酒碗有些发愣,问道:“你觉得这安排背后别有用意?”
袁长志微微一怔,随即摆手道:“卫寒林不至于。但其他人不好说。”举起碗想喝,发现空了,于是又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
“就说倘若有人想在阅兵大典一事上为难你,你要怎么办?”
袁长志一碗酒喝下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仕明说得不错,苍涟下旨要求举行盛大的阅兵大典,其背后最主要的用意就是震慑朝野内外、树立威信。
东陵国每年春秋两次练兵一次小阅兵,三年一次大阅兵,这是多年的制度,其目的除了检验三军训练成果、考察军队战斗能力,更是为了彰显东陵的军力国威。
而这一次在苍涟看来,向全国展示他威武雄壮的君王气势尤其重要。因此他下令阅兵当天,文武百官均需逐次前往监看稽察,如有无故不到者通报惩处。除此之外临江台校场外搭设高台,百姓均可以前往观看。
历年来,都是东魂任检阅三军的阅操大将,如今他不在,阅操大将就换成了骠骑将军卫寒林,坐骑将军陈秉侯协办。
距离阅兵大典还有两日,临江台校场旁广元阁一层的卧龙堂上,卫寒林召集众将军做大典前最后的部署安排。
卧龙堂正中的地台上坐着卫寒林,右手边是陈秉侯。离二人最近的两侧,分别坐着镇东、镇西、镇南、镇北;安东、安西、安南、安北八位将军,再往下依次是各营将领。
卫寒林将阅兵当日需要注意之事交代完,正要解散众人,坐在袁长志旁边的镇西将军朱有贵忽然开口,缓声问道:“卫大人,我还想请问件事,收编的那些西陵的士兵,大典时应该放在谁那儿呢?”
卫寒林道:“本月月初收编之事便已完成,西陵军将按照其原属营队相应编入我军,自然是分到哪个营,就该哪个营管。”
朱有贵道:“我说句实话,卫大人你别不爱听,西陵的残兵败将不仅没有按战俘处理,还把他们收了编;收编之后,不但没有发配做散兵,还反而都被编进了正规军。这些我都不说什么,那是陛下宽厚仁慈。但我手下的蓝旗营和红旗营是王牌营,里面个个都是沙场上九死一生的能兵干将。陛下要收编,我没话说,但我的军营里不要老鼠屎,这话我可先说清楚了。”
堂上顿时出现片刻的静寂。袁长志在一旁听见朱有贵这些话,心中忽然莫名腾起一股不悦。
卫寒林沉声问道:“这话当初收编之时,你为何不说?”
朱有贵本来斜歪在椅子上,一听这话坐直了,瞧着卫寒林道:“我说过,大人你不听啊。我这人有一说一,这事儿我从一开始就没答应过。况且你问问在座众人,有几个愿意收的?怕是一个都没有!”
坐在卫寒林身旁的坐骑将军陈秉侯开腔道:“有这回事?在座众位是什么想法,都说出来无妨,我和卫大人洗耳恭听。”
朱有贵转身问对面两人道:“余大人、成大人,今天既然说开了,你们不妨都说说。”
安西将军余启明听罢微微一笑:“我手下的两个营虽然没有朱大人的红、蓝旗营名头响,但我也不想要老鼠屎。”坐在余启明身旁的安南将军成伯洞则沉默不语。
陈秉侯问道:“还有谁,都说出来……”
卫寒林忽然冷声截道:“不用说了!后天就是大典,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收编是陛下的旨意,不同意收编就是抗旨!”
他声色俱厉,台下一时无人言语。倒是陈秉侯抬手拍了拍他:“哎~卫大人何必发那么大脾气,大伙儿有成见,总要想办法解决。”
“那你说如何解决?”
陈秉侯道:“卫大人,骑兵的事本来不该我管,但朱大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千人营、突击营还有红蓝旗四个精骑营,都是东魂大人培养出来的精兵强将,说是咱们东陵的脸面都不过份。现在把那么些虾兵蟹将放进来,真的好么?尤其千人营和突击营一直是东魂大人亲手带的营,比红蓝两旗营还拔尖儿,说句不好听的,卫大人你都未必压得住,换成别人,行么?”
袁长志连连冷笑,暗道:“原来是冲着我来的。”他瞧了瞧卫寒林,卫寒林的脸色也甚是难看:陈秉侯刚才的话连带捎的也是在讥讽他压不住手下人,他自然听得明明白白。
卫寒林面色阴沉:“那你想怎么办?”
朱有贵开口道:“很简单,咱们不是要抗旨,但西陵的人也别想进我的营。要收编,把他们单独拎出去,编个什么劳什子的营,该给谁给谁。”
这时坐在朱有贵对面一个年纪很轻、浓眉大眼的将军冷声问道:“那照朱大人的意思,你是想给谁呢?”
朱有贵瞥了一眼袁长志:“谁从西陵来,就给谁!”
卫寒林脸色顿时一沉,厉声喝道:“住口!”
那浓眉大眼的年轻将军也猛地起身,手点朱有贵怒道:“朱有贵,你脑袋进了屎?你这是在将卫大人的军,还是在将陛下的军?”
朱有贵抻着脖子,蹿起身来:“我说什么也都轮不到你董云龙教训我!”
陈秉侯忙伸出手往下按了按:“别吵,有话好好说。朱大人,有些话不能提,这是陛下的旨意,再说就是你不对了。”
朱有贵“哼”了一声,盯着镇北将军董云龙,缓缓坐下身来。董云龙也不示弱,怒视朱有贵,半天才坐下。
卫寒林横扫堂上众人,怒声道:“西陵之事休得再提!若再有人在大典前无事生非,按军法处置!……都散了!”
朱有贵冷笑一声,坐着不动。一些人陆陆续续起身,退出堂外。董云龙也坐着没动,他旁边的镇南将军马一坡倒是径直走到朱有贵面前。
这人一身戎装,长得却像个土匪流氓,他瞧着朱有贵,双臂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道:“朱有贵,你今天闹这么一出,像甩大鼻涕似的要把西陵将士甩给袁大人……”他说到这里看了看袁长志,:“怎么着,你是大尾巴猴就瞎蹦跶蹦跶,还是别有用意,嗯?”
“马一坡,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同意编制你早该说,东魂大人不在,陛下有旨,就是卫大人说了算,刚才你他娘的在这儿放什么屁?”
朱有贵“噌”地就跳了起来,揪起马一坡的衣服骂道:“给你脸你不要脸……”
他举起拳头就要揍马一坡,马一坡伸手一挡,朱有贵的拳头却被另一个人拉住了,那人正是安西将军余启明。
余启明微微一笑,对朱有贵道:“朱大人,稍安勿躁。”又回身对马一坡道:“马一坡,你这话就不对了,你说现在卫大人说了算,你把陈大人置于何地?”
此刻卫寒林和陈秉侯还坐在台上,余启明这话既是说给马一坡,更是说给他们两人听的。董云龙气得跨上一步,手指着余启明骂道:“余启明,你有事说事,阴阳怪气算怎么回事?”
余启明冷笑两声:“我正是有事说事,你跳什么脚?这么个收编法儿,就是到陛下面前去理论,我也不怕!况且陛下只说收编,并没说怎么收编。我还就把话撂在这儿了:西陵那帮人哪儿去都行,就是不能进我的营!”说完浑然不顾台上的卫寒林,一甩手竟然转身就走了。
朱有贵面露嘲讽之色,上下来回地看了董云龙和马一坡两眼,最后睨视袁长志半晌,也甩袖离去。
董云龙狠狠地盯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对马一坡低声道:“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发难,他们摆明就是想让卫大人下不来台!”
马一坡沉声道:“今日也就罢了,后天的大典务必留心,别让这两个龟孙子给咱们下了套!”
陈秉侯在台上坐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他很快沉下脸来,对卫寒林拱手道:“卫大人,这是我失职。我这就去劝导他们和解,在大典之前解决此事。”
卫寒林面色铁青,冷笑道:“陈大人,出现今天这种状况,失职的是我,不是你。不过你既然去劝解,正好替我传令给他俩:西陵的将士一个都不许动,违令者斩!”再没有二话,愤然起身离开了卧龙堂。
陈秉侯起身,缓步踱下地台,走到董云龙和马一坡身边的时候,故意站住了脚。
董云龙和马一坡对视了一眼,缓缓抬起了手,对他抱腕行礼。陈秉侯却好似视而不见,面沉似水,扬长而去。
此时堂上只剩下马一坡、董云龙和袁长志三人。
虽然袁长志早前就已经瞧出些端倪,但今日才算真正看清楚其中原委:刚才看似是一群人的争执,但其实背后真正原因是卫寒林和陈秉侯两人之间的间隙。
东魂在时,卫寒林和陈秉侯二人各司一职,相互之间的关系应该是旗鼓相当、不分伯仲;但现在东魂不在了,陛下让卫寒林接替东魂手中事务,陈秉侯心中不服。
卫寒林不能尽数压住手下将士,这是袁长志一早就看出来的。
如今再看,剩下的这七个将军之中,董云龙和马一坡对卫寒林忠心,朱有贵和余启明则站在陈秉侯一边,安南将军成伯洞态度犹豫,而安东将军彭礼还有安北将军许世钧不声不响,不知他们心中是何想法。
袁长志本不算是任何一边的 — 因为他一举坐上镇东将军的位子,这让所有人心中都难免有些想法。只不过卫寒林奉陛下旨意对他加以照顾,因此从表面看上去他是卫寒林的人。
但袁长志自己心里自然清楚,即便卫寒林对自己多加维护,却并不一定是出于他的真心,多半是职责使然;这道理就跟卫寒林今日坚持维护西陵将士一样,卫寒林这么做也并非是真的照顾西陵士兵,只不过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面子罢了。
一想到西陵士兵,袁长志心中登时没来由地百感交集。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拍案而起,想跟卫寒林要求接管西陵的军队。但卫寒林坚持按照当初的编制来,他就没说。
袁长志眉头紧锁正坐在位子上思索,马一坡这时走来站在了他面前。袁长志看见一人挡在身前,这才缓过神。
没等他开口,马一坡先道:“小子,后天大典留点神,小心别让人给耍了。”
袁长志一股火儿顿时冲上了头,但他拼命压了下去,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马一坡瞧着袁长志,眼神似在试探他,但袁长志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马一坡站了片刻,和董云龙转身离开了卧龙堂。
袁长志独自站在空旷的卧龙堂上,马一坡和董云龙渐渐走远,最后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残阳如血,映照得卧龙堂一片腥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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