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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瀚亭带着云小鱼来到山中石窑,所见情景让云小鱼触目惊心。此时天上闷雷滚滚,那雷声就像在浓云中胡乱翻滚的游龙,从东至西,再从西到东。
乌云密不透亮,才不过晌午,天却暗得犹如傍晚。
沈瀚亭带着云小鱼穿过杂乱的草棚,来到最靠里的一个窑洞前。在靠近洞口的地方,背冲外坐着一个人,大夏天他却裹了个厚厚的被子,仿佛坐着睡着了。
沈瀚亭走到那人跟前,低声道:“逯香主。”
那人回身,正是逯青山。他一看见沈瀚亭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道:“沈左堂。”目光一瞥看见了云小鱼,眼中露出惊诧之色,但却没有多问,对沈瀚亭道:“总舵主的信我带来了。”
逯青山从怀中掏出一个黄色信封递到沈瀚亭手里,沈瀚亭撕开信封,拿出信纸抖开飞速看了一遍,说道:“总舵主叫咱们回阎州。”
“可是少当家明日就到了。”
“我会跟少当家说,忙完这里的事,尽快回湖城。”
逯青山听罢也不啰嗦:“那沈左堂,咱们湖城见。”沈瀚亭颔首,逯青山匆匆离去。
云小鱼问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沈瀚亭道:“我们私下都在这碰头,因为官府的人不会到这里来。”忽然空中炸开一声巨雷,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沈瀚亭带着云小鱼就势进到窑洞里躲雨,那雨就像从天上往下泼水一样,窑洞口连个遮拦都没有,瓢泼大雨像瀑布似的往洞里涌。
云小鱼急急忙忙往深处跑,忽然一脚踩在了个圆滚滚的东西上,噗通一声就摔趴在了地上,她刚想爬起来,赫然发现自己踩着的是一条干瘦的人腿,她顿时失声惊叫起来。
沈瀚亭一个箭步抢到她身边,急问:“怎么了?”
云小鱼手指发颤指向那条腿,说不出话来。沈瀚亭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然后柔声对她道:“别怕,是你踩到人家了。”他扶起云小鱼,对黑暗中说了声:“老人家,对不住。”
但黑暗中并没人回答,那条腿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
云小鱼定睛一看才看清,原来黑暗中坐了七八个人,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这些人清一色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男有女,表情呆滞。
被云小鱼踩到的是个老妇人,她仰头背靠一块岩石,双目无神,呼吸沉重,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微响。云小鱼知道自己那一脚踩得不轻,走到那老妇身边坐了下来,轻声道歉道:“对不起。”
老妇人似没听到,也不答话。云小鱼坐了片刻,觉得自己大概打扰了她,正准备起身换个地方,那老妇忽然道:“你年纪轻轻的到这里来干嘛?”
云小鱼怔道:“我……”
“这里都是等死的人,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老妇人瞧了沈瀚亭一眼,“你把她带走吧。”
沈瀚亭叹了口气,伸手去拉云小鱼。
云小鱼却不走,问那老妇人:“你的家人呢,他们是不是跟你走散了?”
“我儿子就在宗家门。”老妇人道,“跟他媳妇和我孙儿们过日子。这些人也跟我差不多。”她指了下里面那些老人。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找你儿子?”云小鱼急问道,“难道是他把你赶出来的?”
“是我自己离开的。孙儿们都太小,家里没男人不行,我儿子为了不被抓去服徭役,他自己砍断了右手。前几年赶上天灾,现在又打仗,我一个没用的老婆子在家里除了白吃饭,什么忙也帮不上,活着也是拖累子女。”
她声音很轻,眼中却好似有泪光:“我们村里但凡体弱多病、久治不愈的老人,为了不给亲人添麻烦,都会自己到这里来等死。这么做的人多了,孩子们慢慢也都不拦着了。这都是我自愿的,我不怨他们:要不是活不下去,谁肯这么做。这不是他们的错,是老天爷不给人活路。”
山洞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云小鱼听到这里只觉得喉咙梗塞,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老妇人对云小鱼道:“走吧,若能活得下去,就好好活着。”说完便再不肯说话了。
云小鱼站起身,往洞口走去。外面雨小了,雨水在地上汇成一条条细长蜿蜒的溪流,向山林间自由地奔去。
云小鱼走出洞口,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抬头向半山上密密麻麻的窑洞中看去,那些无法遮风挡雨的洞口里,洞中人正漠然地望着被雨水冲洗的山涧。
她觉得心在慢慢下沉,沉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潭深渊,四周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静默。
雨一直没停,淅淅沥沥地下着,山路泥泞难走,云小鱼一言不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却走得很快,沈瀚亭则一直跟在她身后。
云小鱼一路没有回头,她眼中盯着远方的路,好似想不停地走下去一样。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在傍晚之前回到了山中的宅院。
楚菁娥见云小鱼浑身湿透地回来,找了块毡子把她包裹住,担忧道:“怎么不避避雨再走,淋成这样感染风寒可怎么办。”
云小鱼轻擦了擦额头的雨水,对楚菁娥道:“我没事,就是累了,想回去睡一会儿。”
“可不能就这么睡,得擦干了才行。”
云小鱼淡笑道:“放心。”缓步走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第二日早上,大家到灶屋吃饭的时候却不见云小鱼,楚菁娥道:“她昨天淋了雨,别是病了,我去看看。”没有片刻,她却匆忙回到灶屋对三人说道:“云姑娘不在房中,我找遍里外都没看见她,不知道去哪儿了?”
宗子孝起身就要往出走:“我去找她。”
丁渔也放下筷子道:“我也去。”
沈瀚亭却拦住了他俩:“还是我去吧。”
丁渔问道:“为什么,三个人一起找不是快些?”
沈瀚亭站起身:“少当家很快要到了,你和宗兄弟恐怕得在这里等他。”
宗子孝道:“这山中危险,她一个女子凶多吉少,还是先找到小鱼再说。”言毕转身就要走,沈瀚亭伸手拦道:“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我保证一个时辰之内找到她,你等我一个时辰可好?”宗子孝目视沈瀚亭片刻,说道:“好。”
沈瀚亭出了院门,径直往山后走去。
在离这座宅院不远的后山半山腰上,不知道谁砌了块下棋的观景台,砌得很有意境,站在那里向东望去,群山峻岭尽收眼底,由远及近可见两江下游奔流不息,中间平原一马平川。而近前,更是可以把宗家门看得清清楚楚。
沈瀚亭沿后山小路拾阶而上,很快便看到了那块观景台,
他走上前,看见云小鱼正坐在棋盘旁的石墩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东方。金橘色的绚烂朝霞洒在她身上,她仿佛跟霞光融合在了一起,安静得像一幅美丽的画。
沈瀚亭望了她半晌,才缓步走了过去。
云小鱼听见脚步声却没有动,只是静看着初升的旭日。
沈瀚亭走到她身边坐下,忽然发现她被露水浸透了的衣衫,吃惊道:“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云小鱼轻“嗯”了一声。
沈瀚亭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落手滚烫。他起身便要去拉她,却被云小鱼轻轻挣开了。
她站起身走到观景台边,望着田中劳作的人说道:“你看,他们天不亮就起来了,在田间辛苦耕作到现在,连口水也没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何最后却只落得卖儿鬻女、离家等死的结果?”
沈瀚亭顺着云小鱼的目光望去,半晌道:“他们这么辛苦,为的不过是衣食无忧、子孙满堂,一家人其乐融融罢了。这也是群真会成立的初衷,让百姓吃饱穿暖,给他们太平日子。”
“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需要我活着的理由太多了。”见云小鱼瞪着双大眼睛瞅着自己,沈瀚亭像看个孩子似的笑了笑,“你真那么想知道?”
云小鱼认真地“嗯”了一声,沈瀚亭道:“其实也很简单,在我看来,人活一辈子,图的不过是心累了有人陪,身体累了有家回,高兴了有酒喝罢了。”
云小鱼侧头望着沈瀚亭:“……所以你说你不在乎四海万神图,因为你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沈瀚亭没有答她,只是笑了笑:“你淋了雨又吹了一夜的风,已经病了,走吧。”
云小鱼却道:“先别走,我有件事求你,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
“我想拜你为师,请你收我做徒弟。”她说着跪了下来。
沈瀚亭甚是诧异,伸手要去拉她,却被云小鱼推开了:“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沈瀚亭摇头道:“你不是发誓这辈子都不会拜我为师?我也说过我确实不收女徒弟。”
云小鱼脸上露出愧疚之色:“我那时气你对我隐瞒,也不懂事,才说了气话。可是这两日来,你教了我很多道理,跟那些人比,我太看重我的悲伤了。李凉桂说我活着也就是年间的事,但练武可以让我延缓寿命。我想活,我不想死,这世上那么多人衣食无着、饥寒交迫,但哪怕咬钉嚼铁也要活下去,我又有什么理由自艾自怜,等我学有所成了,我还可以帮助别人。你说不收女徒弟,可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男子也多得是,只要我心志坚定,未必就比男儿差。”她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请你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不负所望!”
沈瀚亭听完神情复杂,却不再去拉她了。云小鱼心如磐石,跪在地上双目直视前方,一声不吭。沈瀚亭道:“你先起来,回去把病养好,学艺的事从长计议。”
云小鱼道:“不能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的事儿一般最后都黄了。”沈瀚亭听了想笑,但见云小鱼的脸已经红得像块小烙铁,却连打冷战浑身直抖,他板起脸来道:“学武很辛苦,不是儿戏。相比聪慧的天资,毅力更加重要,必须有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的耐力才行。仅凭一时冲动脑袋一热就说要学武,却不能持之以恒最后半途而废,这样的人是我最不喜欢的。我不收女徒弟,就是因为女人多半吃不了那份苦。”
云小鱼脸烧得通红,却道:“那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能吃苦?”
沈瀚亭见她满脸倔强,叹道:“你身体不好,即便我相信你能吃苦,也不愿意你受苦,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云小鱼索性不讲话了。
沈瀚亭又道:“你若当我的徒弟,我对你半分都不会客气。”
云小鱼还是不吭声。
沈瀚亭佯装嗔怒道:“好,那你就在这里跪着吧!”说完竟真的甩袖而去。
沈瀚亭回到宅院,宗子孝还站在院中。他见沈瀚亭走进来,上前问道:“沈左堂,找到小鱼没有?”
沈瀚亭道:“找到了。”
宗子孝似舒了口气:“那她人呢?”
“就在后山的观景台。”
“后山?”宗子孝眉头一蹙,“她在那干嘛?”
沈瀚亭并不答话,却问道:“丁渔呢?”
“他下了山,说去接少当家了。”
沈瀚亭点了点头抬腿往院内走去,却又停步,对宗子孝道:“小鱼感染了风寒,在后山不肯回来,你拿件衣服去劝劝她,她或许会听你的。”
宗子孝听得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从屋里取了件外衣就直奔后山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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