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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祖558年四月,千水寨一派明媚春光。
聚贤厅上,沈瀚亭正与向南霄说话。堂外阳光灿烂,堂内沈瀚亭却满面愁云,看上去忧心忡忡。
向南霄的话正说到一半,发现沈瀚亭心神不宁,便停了下来。他瞧了沈瀚亭半晌,沈瀚亭竟没注意到他已经不说了,向南霄故意清了清嗓子,沈瀚亭才回过神来。
向南霄放下手中的茶碗,问道:“最近你似乎一直有心事,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神不守舍过,应该不是因为帮里的事吧?”
沈瀚亭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不是帮中的事。”
“那么可是因为青衣顽皮,给你惹麻烦了?”
“青衣还是个孩子,吵闹了些,却说不上是麻烦。”
“那是什么事能让沈左堂忧心,我还真有些好奇。”
沈瀚亭不语,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院中郁郁葱葱地青松,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向南霄道:“我一直认为这世上无论什么事,办法总比困难多。但现在却觉得有些事并非尽力便可成事,也拿不准究竟怎么做才算是对的。”
向南霄也起身走到沈瀚亭身侧,说道:“那你想到解决办法没有?”
沈瀚亭未答,却轻叹了一声。
向南霄见他叹气,心中明了,又问:“那这件事是否急迫?”
“嗯。”
向南霄笑道:“我原本想说你若不急,便不要勉强,有时候多等等多看看,倒是会豁然开朗。但现在你说很急,那就要换个方法了。”
“什么方法?”
“我先问你,此事关乎你自己还是关乎别人?”
“……关乎我的一个朋友。”
“你这个朋友是男人还是女人?”
沈瀚亭听了,轻笑道:“你听来像个江湖术士。”
“江湖术士有时确实能解决朝堂军师解决不了的问题。”
沈瀚亭沉默半晌,说道:“是个女人。”
向南霄似并不意外:“这一类事,你只消问问自己若重来一次你会如何做,若依然义无反顾,那便是答案了。”
沈瀚亭忍不住问:“如果我说是个男的呢?”
向南霄瞧了沈瀚亭一眼:“要是个男的,那还有什么可愁的?男子汉大丈夫,天塌下来有地接着,你愁就能帮得了他么?我刚才不过故意试探你罢了。”
沈瀚亭微微一怔,摇头轻笑不语。
“所以你对青衣并无男女之情?”
“我当青衣是妹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想法。”
向南霄叹道:“但那丫头可不这么想,我看她对你用情颇深。”
沈瀚亭没有答话。
向南霄摆了摆手:“我知道这种事勉强不来,只是你要想好了怎么跟青衣说,不然她怕是要缠你一辈子。”
这时丁渔从外面走了进来,对向南霄和沈瀚亭行礼道:“少当家,沈大哥!陈长老、褚先生还有于大哥,他们三个刚才一块回来了!”
沈瀚亭面色一喜,向南霄也笑道:“走,去看看。”两人和丁渔一起向堂外走去。
长寿堂上,有两人正在品茶叙话,左手边的人看着约莫五十岁出头,他年纪虽已不轻,但却气宇轩昂,精神飒爽,整个人道骨仙风,浑身透着一股超凡脱俗之气,此人正是陈天河。
右手边那人则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羽扇纶巾,气质儒雅,说话不急不缓,神态甚是悠然自在,他便是群真会的右护法 - 褚兰舟。
陈天河和褚兰舟正在堂上说话,打老远见向南霄走进院门,两人起身迎了出来,对向南霄行礼道:“少当家!”各人相互之间见过礼,一起回到堂上。
长寿堂是陈天河起居生活的地方,他叫人送上茶水,对向南霄道:“我听说闽州举事在即,总舵主带人去监军了?”
向南霄道:“于堂主在岭北打了胜仗,抢了不少官绅富户,一路杀富济贫,让咱们在当地有口皆碑,得到百姓的拥护,这算是开门红。父亲想借势拿下闽州,今年二月占住了九坪和连山两地,接下来是凤隘。不过朝廷已经派兵抵达闽州,听说这次不是国师亲自领兵,而是东陵八将之一的镇东将军带队,父亲来信说此人应该不足为患,准备启程回寨了。”
陈天河问道:“那让谁留下领兵了?”
“白虎堂堂主薛喜人。”
“这是总舵主的意思?”
向南霄微微一怔:“是我跟父亲提议的。”
陈天河道:“他和于锦堂换一换或许更为妥当。”
“可是二月于堂主还在岭北没有回来。”
陈天河微微一笑,拍了拍向南霄道:“确实。薛喜人有带兵经验,又骁勇善战,少当家这样安排也很好。”
丁渔忽问:“于大哥去哪儿了?”
褚兰舟一边用茶具悠闲地泡着茶,一边答道:“他打了个照面就走了,看来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丁渔抓着脑袋奇怪道:“仗都打完了,还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褚兰舟一笑:“那就得问他了。”
向南霄这时起身高声道:“今晚在聚贤厅设宴,为陈长老和褚先生接风洗尘,庆祝岭北胜利,各位兄弟都来,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在座众人听了都很高兴,相继喝茶闲聊起来。向南霄和各人寒暄了几句之后,便有事先行离开,待到晚宴时再来。
堂上众人多日未见,个个谈笑风生。只有沈瀚亭满腹心事,甚是心不在焉。
——————
云小鱼静静地躺在床上,四周一片寂静,她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缓慢。视线模糊起来,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了。
今晨她起身后,忽然觉得或许自己熬不过今晚了。她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她就是知道。
于是她白天遣走了徐嬷嬷,说想自己呆一天。她插上了院门,又插上了房门,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她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沾一滴水,但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只是在等待,等待谁来把她接走,去一个再没有这么痛苦的地方。
她原来好奇过人在临死前都会想些什么,但事实上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静静地等着。也或许是她把什么都忘了,所以无从想起。想到这点,她竟然忽然委屈得有些想哭。
但哭也是很费力气的,她只是有想哭的感觉,却没有眼泪流出来,也许是这段日子以来她把能流的眼泪都流干了。此刻她闭着眼睛想:“下一个呼唤我名字的人会是谁呢?大约是地府的阴差,告诉我该走了。”
她仿佛睡着了,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从身体里飘走。
原来死并不是很疼。
忽然朦胧中,她好似听到有人真的在叫她的名字:“小鱼!小鱼!”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真的是阴差来接我了吧?
那声音没有停,反而越来越清晰,充满焦虑:“小鱼!开门!”紧接着是急迫的拍门声。
云小鱼静静地想:“阴差为什么还需要我开门呢,他难道不会自己飘进来么?”
她的意识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被门外焦虑的声音吵得头嗡嗡地响。刚才那种飘渺虚幻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她缓缓睁开眼,又看见了养心斋灰蒙蒙的屋顶和床头昏暗的烛光。
“小鱼!把门打开!我是于锦堂!”
云小鱼浑身一抖,登时醒了。
这回她清晰地听见门外于锦堂在急迫地叫她的名字。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想起身,却浑身无力,无法动弹。
忽然“砰”的一声巨响,竟然是房门被于锦堂一脚踹塌在地,厚重的门板拍在地上,房间里尘土飞扬。于锦堂出现在门口,他扇开空中的飞尘,一眼看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云小鱼。
他一个箭步奔到床边扶起云小鱼,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颤声道:“小鱼,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声音抖得几乎不像他了,云小鱼瘫在他怀里,感到他浑身亦在发抖。
于锦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全是怜惜和心痛:“你受苦了,是我回来晚了!我一接到江上仙的信就往回赶,可是在半路上遇上了官军……”
云小鱼吃力地抬起手,手指轻放在他唇上,让他不必再说,哑声道:“……没想到临走前……见到的是你……”
于锦堂神色大变,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带你去找陈长老,我一定让他治好你!”说完他抱起她,疾步往外奔去。
———————
长寿堂上众人还在谈天说地,沈瀚亭却一直沉默不语。忽然他起身走到陈天河身边坐了下来,低声道:“陈长老,我有一事相求,此事甚是紧急,还望陈长老能答应。”
陈天河见沈瀚亭神色凝重,说道:“你说。”
“我有个朋友中了积尸散的剧毒,江上仙看过,但也无能为力。我想请陈长老破例给她瞧一瞧,救她一命。”
陈天河沉声道:“我早已说过,这天下只有两个人的命我会救,一是总舵主,二是少当家。其他人的命,我不救。”
“她命在旦夕,怕就是这两日了。还请陈长老……”沈瀚亭的话还未说完,陈天河打断道:“沈左堂,你沉着稳重,我从未见你求过人,今日你能开口,想必这个朋友对你非常重要。但我有话在先,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沈瀚亭双拳紧握,连关节都攥白了。他沉思了下,说道:“我这位朋友落难之时,手臂上被人染字,说谁能治好她便可得到四海万神图的下落。我曾多方打探,可确认留字之人手中多半确实握有图纸的下落。四海万神图失踪多年,现在有了这条线索,还望陈长老加以考虑。”
陈天河神色微动,他目视沈瀚亭,沉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沈瀚亭还未答话,忽听一人说道:“此话不假。”却是于锦堂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站在旁边听见了。
于锦堂脸色很差,语气听来却还平静无波:“那日在灵州四海客栈,我与沈左堂以及几位香主都见过她手上的字。现在正是举事的重要时期,若能拿到那图纸,群真会势必如虎添翼。帮里兄弟都知道我找那图已久,只要陈长老救活她,我定有办法让她说出图纸下落。”
陈天河一时不语,他拿起桌上的茶碗喝了几口,端着茶碗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我可以救她,但有个条件。”
沈瀚亭和于锦堂几乎同时问道:“什么条件?”
“她须入群真会,成为我群真会的人。”
沈瀚亭顿时一怔,于锦堂却立即道:“好!”
沈瀚亭的脸色变得甚是犹豫,眼见于锦堂起身要去接云小鱼,他长身而起,拦住于锦堂道:“云小鱼不能入会!”
沈瀚亭这一句声音高了些,堂上众人原本三三两两地在说话,一下都停了下来,看向他俩。
于锦堂问道:“她为何不能?”
沈瀚亭眼中都是难言之隐,数番欲言又止,踌躇了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说道:“帮规规定,入我垣门即发誓终身效忠,不得背叛,违者杀无赦。小鱼若是入了会,她便再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你怎知道小鱼会反悔?”
沈瀚亭痛心道:“这事你不能替她做决定,否则她会后悔莫及!”
于锦堂一把甩开沈瀚亭的手,怒声道:“我不管她将来会不会后悔,但她得活着!”说着头也不回,转身就往堂外走。
沈瀚亭再次挡在他面前,神情无奈而苦涩:“你不要急于一时做决定,待我跟陈长老再商量,此事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于锦堂一掌挡开沈瀚亭,吼道:“小鱼快死了!她没有时间再等了!今天这个决定我替她做定了!”他忽然伸手在地上一抓,飞身而起,随即一把碎石冲沈瀚亭噼噼啪啪地洒了过去。
那些细小的碎石从他手中飞出瞬间变成了无数利刃,犹如一张密网向沈瀚亭罩去。
这两人说话就动起手来,除了陈天河和褚兰舟,其他人均都诧异地站了起来,奔到院子里去看。
沈瀚亭原地跃起,右臂伸开在空中抡圆了一抹,竟将那些碎石尽数收入掌中。他将一把碎石掷在地上,变色道:“你说小鱼怎么了?”
于锦堂手指着沈瀚亭怒声道:“刚才若不是我去看她一眼,她现在已经不在了!你居然还跟我说什么不急于一时!将来的事我不管,我只知道再没人救小鱼,她活不过今晚!你不要多此一举,如再拦我,我这回绝不手下留情!”
沈瀚亭竟怔在了原地。
丁渔奔上前来挡在两人中间,神情焦急,对于锦堂道:“云姑娘拒不见人,我和大伙儿去看过她好几次她都不开门,逼得咱们没办法,只能偷偷去看她。前天我和沈左堂还去过,那天见她出门散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行了?”
于锦堂恼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陈天河这时起身来到几人跟前,缓声道:“这位姑娘到底入还是不入咱们群真会,你们商量好了来找我。”说完转身要走。
于锦堂跨步上前,对陈天河拱手道:“陈长老,此事无须再商量,她入会,这主意我替她拿了!”
陈天河瞧了一眼旁边的沈瀚亭,只见沈瀚亭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平日一贯沉着的人,此刻神情竟显得有些束手无措。
丁渔见沈瀚亭不说话,凑近他低声道:“沈大哥,不管你出于什么考虑,救命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想办法吧。”
沈瀚亭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到长寿堂内缓缓坐下,再不说话。
陈天河见状说道:“那好。咱们现在去看看那位姑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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