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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祖564年元月,正是北陵最冷的时候。
北陵皇宫的含凉轩内,云小鱼在床上静静地躺着。自从去年十月她落入古兰江被丁渔救起并送回北陵皇城至今,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她一直没有醒过来。
窗外暮色渐浓,房间里熏着淡淡的檀香,四下静寂无声,仿佛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
含凉轩的院门响了,沈瀚亭推开院门走进来,疾步走进房间。他身上还穿着戎装,满身是雪,一身寒气。轻关上门后,他先走到床边看了看云小鱼。
沈瀚亭凝神瞧了她片刻,见她神情平静,深深睡着,这才放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放在一旁,然后来到书房。
书房的案后坐着江上仙,他面色疲惫,正用手撑着头昏昏欲睡。
沈瀚亭把随身的剑取了下来,放在桌上,“啪嗒”一声响,江上仙一下惊醒,坐直了起来,看见是沈瀚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亮了:“你终于回来了。”
沈瀚亭一边换衣服,一边低声问道:“小鱼怎么样?”
江上仙面色微沉,顿了顿,答道:“不太好。”
沈瀚亭眼含忧虑,面沉似水,却没有追问。他换好了衣服,对江上仙说道:“来外面一起喝口茶吧。”
两人一起走到前厅,沈瀚亭沏了壶热茶,给自己和江上仙各倒了一杯,说道:“我这段时间一直抽不开身,前两日才回到皇城,回来后又处理朝中的事,没有时间照顾小鱼。我不放心别人,这段时间只好辛苦你了。”
江上仙摆了摆手:“当初为了救她,我也花了不少心思。当大夫的遇上有疑难杂症的病人,就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总想让她活着,所以你不说我也是要来照顾她的。”他这几句话说得虽然粗糙,但却真心实意。
沈瀚亭似有所思,喝了会儿茶,忽问道:“我今天遇见国师大人,他说来看过小鱼,可是真的?”
江上仙答道:“不错,我当时也在。我听国师大人的意思,是因为他听说云姑娘在被东陵俘获时,没有跟了袁长志去,反而誓死跟北陵共进退,让他很是意外,对云姑娘刮目相看,所以才答应救她的。”
“那小鱼的情况,他怎么说的?”
江上仙瞧着沈瀚亭,似甚难开口,半响才重重叹了口气,说道:“他说云姑娘这次怕是没有救了。”
沈瀚亭的手猛地一抖,茶水险些泼到手背上,他脸色变得苍白,沉默了许久后,问道:“他没说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救她么?”
江上仙道:“有。”
沈瀚亭眼中一亮,问道:“是什么办法?”
江上仙盯着沈瀚亭却忽然不说话了,他脸上浮现出极度的不忍,忽然低下头来,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我知道这方法只有一个人会,但我不想说。你要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国师吧。”
沈瀚亭却没有再多问,只是缓缓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神情似已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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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骤冷,银月如钩。
褚兰舟坐在房中正要沏茶,沈瀚亭却道:“喝点酒吧。”
褚兰舟挑眼看了他一眼,见沈瀚亭神色平静,双眼如湖水般看不出喜怒。褚兰舟叫人搬了一大坛酒来,摆在沈瀚亭身旁:“可够你喝的?”
沈瀚亭淡淡一笑:“差不多。”
这晚,沈瀚亭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酒,仿佛那不是酒,而是水。但即便是水,这么喝也一定不会好受,何况那是货真价实的烈酒。
褚兰舟不喝酒,只喝水,他端着茶杯静静瞧着沈瀚亭,二人相对无语,只是褚兰舟越看越觉得诧异。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沈瀚亭这么喝过酒,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这么能喝。
到后来,褚兰舟的茶杯端在手里忘了喝,而沈瀚亭则把满满一坛酒喝得见了底,他的脸色终于有些泛红,眼神也开始有些迷离起来。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对着窗外高声吟道:“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褚兰舟道:“你这诗放在现在可是错了。我现在既不欢乐,你也不能忘机,何必说些自欺欺人的话。”
沈瀚亭走回桌边坐下:“……你说得不错。”他伸手去拿酒杯,却发现已经空了,问褚兰舟道:“还有么?”
“有倒是有,但我现在就是再给你十坛酒,你也是喝不醉的。”
沈瀚亭眼中浮起一片朦胧,长吐了一口气:“我为何喝不醉?”
褚兰舟笑了笑:“装睡的人叫不醒,欲诉的人喝不醉。你心里有事想跟我说,当然喝不醉了。”
沈瀚亭靠在椅背上,疲惫得闭上了双眼:“……我真的能说么?”
“你可以说说看。”
沈瀚亭没有睁眼,却苦笑着摇了摇头。褚兰舟把他面前的酒杯拿走,换上了一杯茶:“跟云小鱼有关,是么?”
沈瀚亭没有吭声,过了半晌他睁开眼,神色竟然有些痛苦:“我对不起小鱼,当初如果我狠下心不让她入会,不做她师父,或许她现在就不会有事。”
“那你当初为何还是答应了呢?”
“因为我没有尽力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让她既不用入会,又可以治病。”
“真是如此么?”褚兰舟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内心里其实是想跟她能多呆些时候就多呆些时候?你怕如果真的想到那样一个办法,今生便再难见她,而且还可能跟她成为敌人。成为她的师父,总比见不到她或是成为仇敌要好,不是么?”
沈瀚亭不语,却没有反驳。
褚兰舟叹道:“人潜意识里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如何克制,总会不知不觉冲着那个方向去做的。只是小鱼现在生死难料,一切都要等她好了再说。”
沈瀚亭把桌上的茶端起来喝干了,忽道:“小鱼不会有事的。”
褚兰舟眼中微露诧异:“你如何肯定?”
“我知道一个办法。”
“是什么办法?”
沈瀚亭却未答他,他似乎有话想问褚兰舟,但迟迟没有开口,沉默了片刻后,他忽然站起身来说道:“我回去了。”
褚兰舟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想问我,如果小鱼醒了,你要如何才能继续留她在你身边?”
沈瀚亭眼神微动,不置可否。
褚兰舟道:“我给你指条出路,你请我喝酒。”
“好。”
褚兰舟拿过身边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叠了叠,递给沈瀚亭:“你可收好了,这法子值黄金万两,便宜你了。”
沈瀚亭拿过那张纸,打了开来,只见那上面就写了四个字:“不要说破。”
他凄然一笑:“这法子果然很对,只可惜我多半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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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祖564年四月,沈瀚亭被向南霄封为北陵国的大将军,他率领十八万大军在云湖关与袁长志的东陵军队展开了最后的决战。
这场仗惊心动魄。
双方连战三日后,北陵军逐渐呈现出败相,但就在此时,北溟忽然出现在云湖关凌云峰顶,他双手撑天,口中默念,刹那间整个云湖关风云变色,乌云压顶。
白雪皑皑的山峦间电闪雷鸣,闪电如一条飞舞的巨龙在山间奔腾涌动。
雷鸣轰响,霹雳如密林般砸在地上,在天地间炸出一道道狰狞的沟壑。
茫茫大地之上火光冲天,东陵士兵或被卷入火舌烈火焚身,或跌落山崖坠入沟壑,几乎全军覆没。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惨绿色的鬼火从阵亡的东陵士兵身上缓缓飘起,鬼啸之声震彻天地,数十万的阴兵如碧绿色的惊涛骇浪向北陵军扑去。
北溟怒目向远处望去,在对面的绝岭之上,果然看见东魂一身玄色长袍,双掌对合,从他两掌之中如海水般奔腾出茫茫一片黑色瘴气,化成千万尖声嘶叫的厉鬼,附身在东陵士兵的尸体上,那些尸体瞬间从地上跳起,如吊了丝线的木偶般持枪向北陵军冲杀而去。
局面瞬间逆转,惨叫声响彻山谷,云湖关变成一片血海,连漫天飞雪都好似被染红了。
北溟怒声嘶吼,天地顿时一片轰鸣。怎奈人鬼之战,鬼为阴身,人为血肉,如何能挡?
然而,忽然之间,山谷间那碧波大海般的惨绿色就像猛然被烈日骄阳晒化了一般散了开去,数十万阴兵像被一双巨手重新拉回了阴曹地府,在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叫嘶鸣过后,漫山遍野的活尸纷纷倒地,天地骤亮,阴霾尽去,刹那间一片寂静。
北溟望向对面的绝岭,只见东魂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北溟顿时看得清楚明白:是东魂的大限到了。
这两年在寒冰大牢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刚才那一战,他已经把自己耗尽到了极限。
他终于是撑不住了,跪倒在地,缓缓倒在了地上。
东魂仰面躺在寒风刺骨的绝岭之上,他玄色的衣袍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仿佛被滴上的一点墨,竟然显得那么干净。
苍天知道这位忠心耿耿的东陵国师从未有一刻背叛过东陵,他睁大了双眼,空望着阴霾的天空,用最后的力气轻声自语道:“……我尽力了。”
寒风扫过,他的身体忽然化成了成千上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盘旋而上,升入天空,最后被吹散在了山谷之间。
东魂去了,东陵军在狂风骤雨般的雷电之中,很快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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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大地之上,晚霞的猩红铺满山谷,苍凉的暮色之中站着两人。
是沈瀚亭和袁长志。
沈瀚亭手持长剑,长身而立,他注视了袁长志很久,忽道:“你我这一战,终于还是来了。”
袁长志铁甲戎装,手无兵器,却双拳紧握,他的身影被背后耀眼的夕阳淹没,只剩下一圈光亮的轮廓:“赐教了。”他忽然脚下闪动,举掌向沈瀚亭探去,动如脱兔。
两人在夕阳的余晖中如同一团金色的光影。
这是一场武林中罕见的交手,如果有习武的人看见这场交战,一定会觉得不枉此生 — 但是却并没有人有幸看见这场绝世的比拼,两人的身影在苍凉大地之上,甚至显得很孤独。
这本应该是一场难分高下的比试,可是袁长志却渐落下风,因为他的心在看见沈瀚亭的瞬间就已经乱了,注定了他的失败。
古兰江畔对云小鱼的伤害让他彻底消沉,重拾记忆后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内疚中,这令他痛不欲生。他虽然心知云小鱼没有死,但他却不敢去找她,因为他不能原谅自己伤了她。
袁长志终于还是败了,沈瀚亭的长剑抵在他胸口。袁长志像棵冷松一样傲然而立,但他的心里却默默地承认自己输了。
沈瀚亭手提长剑,迟迟没有下手,半晌,他忽问道:“你可愿投降北陵?”
袁长志道:“我的师父教会了我很多事,却没有教过我投降这件事。”
“可是西陵亡国时,你却臣服了东陵。”
“那是因为我失去了记忆。”
沈瀚亭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敬佩的神色,但却瞬间被浓浓的悲凉掩盖:“那我非杀你不可,你是北陵的心头大患,即便我现在不杀你,武王也不会留你。”
袁长志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沈瀚亭沉默片刻,忽道:“云小鱼还活着,她很好。”
袁长志如石雕般的脸瞬间好似化成了一池湖水般柔和,眼神中的落寂变成了一抹柔情。他许久未语,最后说道:“……那就好。”
沈瀚亭身影微动,袁长志无声倒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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