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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狭窄的巷道在深夜里看来,像病人枯瘦的手臂,无力地向前方延伸着。没有路灯,我跟着李然转来转去,并没有太注意正在往哪走。直到走进一条不太宽阔但笔直的马路,我才在路灯照耀下看到前方的热火朝天的大排档,接着看到一个佝偻的老人孤独地坐在远离人群的椅子上向我们张望。

    “她就是朴半仙。”我们从街旁浓密的树荫下经过,地上的影子抻长拉扁奇怪地晃动,我有意伸脚去踩却怎么也踩不住。

    我们横穿无人的马路走到对面,路旁有条暗绿色的河,上面飘浮着深绿色厚重的凝聚物气味刺鼻,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垃圾以白色快餐盒为主,临河便道上铺满滑腻腻的青苔。

    大排档热闹极了,每张桌子上都挤着灯光下看上去满面通红的男人和个别脸色苍白的女人,飞盏晃斛膀臂交错间,所有人都在抽烟吞云吐雾比划着手势大声说话,女人夹在中间不时抛个媚眼略带矜持地笑,生动地变换着酒桌的气氛牵引着男人的情愫或喜或悲,毫无顾忌地大声喧哗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气质,每个人的脸上都烟雾腾腾。

    朴半仙独自呆坐在靠边的桌子上,马路对面是兽脊似的黑色隆起的山丘,苍老的脸上皱纹堆累,高耸突兀的颧骨,两只眼睛深深凹进,眼角凝固着脓液似的眵目糊,有风吹过淌出浑浊的泪水,嘴巴微张看不到有牙齿,枯瘦的双手皮包骨头无力地压在桌上。

    我们走过去点了几个下酒菜,朴半仙要了小瓶二锅头先对嘴闷了口不夹菜,看着我刚想开口,旁边桌上就吵起来。先是一个男人竭力强调自己是认真的,然后那个女人说认识他这么久就连开玩笑都是喝完酒才有胆量张嘴,这样一旦酒劲过去了就完全可以不认账。男人不生气不抬杠脸上笑呵呵脾气很好,女人拿他没办法只好低头喝闷酒不说话。

    朴半仙等他们安静了才说:“听说你在池塘里见到女人游泳,还差点被她淹死?”

    我干笑着低头喝啤酒,她对我说:“你不是第一个,前边那个比你惨下去就死了,浮上来人肿的像猪被她掐死的。”

    “我不是最后一个吧,为什么不是失足落水?人民的创造力是无穷的,以讹传讹夸大到什么程度都不稀奇,我不想稀里糊涂成为民间口头文学的素材,就算死也死个明白。”

    “那个女人很早就在那,你朋友应该听说过,这件事至少有几十年了,附近的人很多都见过她半夜里出没池塘间,有时候在水里游泳,有时候坐在岸边哭泣,不论你是出于好奇还是好色接近她结果都是一样,只有你是例外,这可以问你朋友,他那时候已经记事可以想起很多关于那个女人的传闻。”

    李然看着我点头,脸色沉重,意思是让我不要掉以轻心。

    “这就是你想见我的理由?”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朴半仙说:“听你朋友聊起你我就很想见见,和你聊聊,不能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我错过一次,不想错过第二次。”

    我对朴半仙笑笑冲李然说:“这事邪了怎么都是两人连相,嗬!女鬼和胡丽,老太太的朋友和我,都是看一个就认识俩,造人的模子不够用了吧。”

    “他也是你这个样子。”朴半仙看着李然说:“要不是因为这个老朋友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她仔细端详着我:“你和他真的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也总是什么都不在乎,一天到晚乐呵呵,说话油嘴滑舌很讨女人喜欢,特别是年龄比他大些的女人。”

    “看来又是个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不管郎才女貌还是豺狼虎豹都经过缠绵悱恻的过程,最后非死即伤天各一方,不是互相诋毁就是互相想念证明这段爱情在心中永恒。”

    李然瞪我一眼笑着对朴半仙说:“您别怪他就这德行,没大没小的胡说八道。”

    “没关系。”朴半仙笑着说:“和他聊挺有意思。”

    “你说的没错,这是个爱情故事,但不是我的,那个女人就是你遇到的在池塘里半夜游泳的女人,她是我的邻居,那个和你比较像的男人是她的男朋友。”

    “这故事里的男女都和我很熟,我和那女的一起长大,下乡,回城……”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我问:“男的也想知道,说不定是我家走失的近亲也说不定,长得这么像很让人怀疑。”

    “我们不提他们的名字,只是说这个事。”朴半仙说:“就算他和你有血缘上的联系也无从查证,因为他们俩都死了,那个男的就是在你前边第一个淹死在池塘里的男人。”

    “她把自己的爱人掐死了?”我觉得冷嗖嗖的。

    “你尽可以把它想成群众口中因为嫉妒而流传的口头诋毁,因为他们两个人也确实引起旁观者无聊的猜忌和诽谤,最终不得不对那些让他们深恶痛绝的流言产生怀疑,被迫陷入人为设计的痛苦中并结束生命,现在提起来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话,与你的遭遇毫不相干,不必太在意故事中人物的最终结局。”

    “对!就当我们也是那群整日里闲得要死,看谁家日子过好了就急得半夜挠墙眼睛发蓝的民间闲散口头文学家,演绎出来的故事虽然精彩却纯属虚构,就当看了场很老很旧的翻拍电视剧谁也不当真。”

    “这就太过了吧!”李然笑着说:“自欺而不欺人虽说是难得的好品质可这也太夸张了。”

    “隔墙有耳!”我说:“要不谁都不踏实,老觉得脑后颈冰凉。”

    “她算得上书香宦门出来的落魄千金,”朴半仙不紧不慢地说:“在改天换日的新社会她的旧家庭可谓是恶名昭著,父亲是很著名的国学教授很受旧社会腐朽的上流人士吹捧,你们现在是不可能听说的。解放后没多久在如火如荼的全国赤色洪流大潮中他和夫人自杀了,那个女人当时还只是个小女孩,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为了填饱肚子整日流落街头讨口吃的,那时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就算有也不敢接济她,真不知道她那时候是怎么捱过来的。”

    “想来也是接受了很多赤脚大汉的革命友谊,”我说:“那时候社会主流美的形态都是粗皮糙肉带着风呲红脸蛋的壮硕妇女,见了她这样细皮嫩肉眉眼如画的资产阶级流毒还不按捺不住革命怒火苍蝇似的扑上去。”

    “没你说的那么不堪。”朴半仙白我一眼笑了:“不过也差不多。后来她和我们下乡去了农村,她本来是不能混入革命家庭的,多亏了当时某位领导大度,找她深夜谈过几次话后才破例送她去。在那里她和我们呆了八年,各种苦都吃尽了,后来终于熬出头大家都回城,苦尽甘来了,参军的参军,招工的招工,上大学的上大学,她也分到了在街道福利厂陪着残疾人糊纸盒的工作。当时大家都在忙,忙上学忙工作忙婚姻忙房子,谁也顾不上谁,只有她最闲,我们那批回城的人都记得她来找过自己,没说上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后来她也就不来了。等大家忙完了闲下来想聚聚的时候,没想到她开始忙了。”

    “她先是和那个街道福利厂唯一不残疾的厂长好上了,后来又到社会上和各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出入舞场饭店,打扮的像个交际花,抽烟喝酒,说话也变得粗俗下流,言谈不离饮食男女,别的一概不感兴趣。她本来是个天资很高的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到头来她这些得自家庭传承的优秀禀赋都成了她卖弄风骚的资本,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下乡时当过赤脚医生,懂得接生当然也懂得戕生,”朴半仙喝了口酒呛得直咳嗽,“那时候女人流产是大事,去医院做手术和登报声明差不多,她不敢去医院就又想起了我。看她在我面前抹眼泪哭得可怜,我也是女人感同身受就决定铤而走险帮她,还留她在家养好身体,一来二去我们又熟了,无话不谈。”

    “后来她遇到了像你的那个男人,比她小几岁,是个大学生,看着就像个大孩子。他很英俊,很漂亮,穿衣服总是把风纪扣系得死死的,密不透风,很规矩很有礼貌,脸上带着贵族似的那种易碎的高傲,见人总是怯怯的躲藏他的目光。我们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认为他是那个女人的露水情夫,仗着小白脸在女人堆里厮混那那类玩意儿。我们谁也不理他,甚至有人公开表示要到街道派出所告发他们俩。”

    “你们可以想象出我们当时的冷淡,觉得他们俩就是厚颜无耻,始终排斥在聚会交流的中心圈之外,女的有时可以硬插进去不顾周围人的白眼使自己成为谈话的焦点,男的却尴尬的可怜巴巴的在角落里站着低头盯自己的鞋尖,看不出任何老于世故的油滑之态显得非常无辜,后来干脆就拿着本我们谁也看不懂的书在面前撑开挡着脸不和任何人发生哪怕是眼神上的交流。”

    朴半仙手里的小二锅头喝完了,意犹未尽,大排档里的客人走的走醉的醉显得稀落冷清,老板娘在临时搭成的柜台上守着钱箱熟练地按着计算器算账,老板立起菜刀咬牙晃膀子用力戗砧板,把刀刃上刮下来混合着肉鱼黏液的木屑轻巧地划进垃圾桶,旁边的灶台锅底闪着蜡烛似的火苗,锅里的水散发不易察觉的娓娓热气。

    “老板,再来瓶二锅头,要小的。”我大声喊,老板娘头也不抬继续算账,老板放下菜刀从玻璃柜台下拿出酒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放到桌上,拿起我手里的钱转身就走。

    小二锅头酒瓶带着深秋的凉意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朴半仙接过去拧开瓶盖毫不在意地喝了一口,用袖子抹抹皱纹深刻沾着白沫的嘴角,空洞地望着远处山坡上那条被林中阴森森的树木遮蔽得不见天日的阴暗的小道,树木几乎只肯略微绽开一些,让这条狭窄的小道蜿蜒穿过,接着马上又从后面把它封住。

    她笑着对我们说:“人总是本能地欺骗,明明对一个人有想法脸上却装着热情,善良的近乎虚伪,可是我们在对待这个男人的态度上却无不显露出狰狞的食肉本性,经常用刺耳露骨的话当众使他难堪,我有时甚至可以听到他内心那层坚硬脆弱的壳不断破碎的声音,很难想象他当时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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