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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巷之中,消息走得比人腿儿快。
早上皇帝从玉兰堂离去的脚还没磕着门槛,这厢滟贵妃已得了不许探视的旨意。彼时她正坐在芙蓉榭的回廊里,逗着玄菁看花儿。内务府的人办事想来周到,贵妃最喜芙蓉,他们便从南湖里移了苗子在大缸中,摆在庭院里供她赏玩。
贵妃听了君陌的旨意,也不抬头,只问那内监:“那皇上去瞧了婧妃没有?”
内监赔笑道:“瞧了,不仅瞧了,还说了好一会子话呢。”
“说了什么?”
内监一副为难之情:“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殿里的事儿,咱们外头传旨的内监可不敢过问。”
璇玑在一旁伺候着,笑道:“这位公公好生自谦,咱们谁不知道,贺公公手下哪有不机灵不神通的?公公是哄着娘娘取乐呢!可娘娘掌六宫大权,阖宫的事儿没有不该知道的,就是贤妃主事,凡事也该禀了娘娘才拿主意。公公可别错了主意,坏了大事。”
这话前头说得客气抬举,口气却愈发凝重,到后来却是极厉害的几句。那内监听得汗水涔涔而下,连连举袖擦汗,忙不迭赔笑道:“姑姑说的哪里话,奴才有几个胆子敢欺瞒贵妃娘娘呢?不过是奴才真的只在外头听差,里头只有师父伺候。不过贤妃娘娘与夫人出来的时候,奴才却听见了一耳朵。仿佛说是婧妃娘娘对皇上说了什么怨怼之语,才教皇上这样生气。皇上出来的时候也问夫人呢,怎么他选择舍子保母倒成了错的了吗?皇上说他自己没了孩子,也伤心得很……还有诸如此类的,奴才听得不大懂。”
贵妃这下全明白了,婧妃真真是个痴人。她用情至真至纯,容不得半点儿迟疑,在她看来,那个孩子是她与君陌爱情的结晶,是完美的、独一无二的,是她所向往的一切梦想的载体。对她来说,是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拼命保住孩子的。这个孩子的降临,像是一种证明,证明着君陌对她与旁人不同的情意,证明着她活在这个世上的痕迹,她与君陌曾经相知相许的痕迹。这个孩子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令她有这样寄托的孩子,即便日后再有第二个、第三个,都无法代替她最初的那份投入。
这样的女孩子,怎能在后宫这个地方生存啊!
看贵妃半天沉吟不语,那太监也不敢逗留,道了一声告退,忙退出去了。璇玑知道贵妃心里头不舒坦,也不多嘴,而玄菁却在旁边儿开口了:“母妃,郭母妃肚子里怀的小弟弟没了,是吗?”
“是,小弟弟随着你云瑁弟弟一处去了,许多许多年以后,玄菁才能再见到他们。”
云瑁是君陌的第三子,是瑾妃所生,不到一岁便夭折,瑾妃自从云瑁去后,也便形同出世一般,终日抱病不出门,在宫中吃斋念佛,避世不出。宫里人对此事讳莫如深,从来不提。
玄菁点头道:“小弟弟没了,郭母妃很伤心,是不是?”
“自然伤心。小弟弟是郭母妃的孩子,他们相互血脉相连,情感相依,互相失去了,不是一句‘伤心’就能概括的。就如玄菁与母妃,如若有一天失去了彼此,就是少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绊。”
“可小弟弟也是父皇的孩子,他们同样也都血脉相连、情感相依,小弟弟没了,父皇不也同样伤心么?儿臣猜想,郭母妃只顾着自己伤心,忘了父皇也伤心,才叫父皇更伤心。是么?”玄菁一连串的话如蹦珠子似的噼噼啪啪从嘴里跳出来,真个儿如醍醐灌顶,浇得人心里头痛快。
贵妃惊讶于玄菁的洞察人心,接着问:“不错。那么玄菁觉得,父皇的伤心,与郭母妃的伤心,可相提并论否?”
玄菁便答:“依儿臣说,可相提并论,也不可相提并论。小弟弟没了,父皇与郭母妃都失去了亲生骨肉,是以伤心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但父皇的孩子不只有小弟弟,有大皇兄、二皇兄、有儿臣、嘉兴,还有永乐,今后还会有更多弟弟妹妹。所以父皇的伤心只会在今日、在明日,到不了很久。”
贵妃怔怔看着玄菁,仿佛这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她的聪慧、敏锐,是一个九岁的孩子所难以企及的。这倘若不是个女孩儿,而是个男孩子,贵妃相信,她必将成为未来最高明的国君。可……可她只是个帝姬,连嫡公主也不是,这样超凡的智慧,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幸还是祸?
玄菁见贵妃不言,上前拽一拽她的裙角:“母妃,玄菁说错了吗?”
贵妃一笑,“没错,只是这话切莫告诉旁人就是,祸从口出,切记这一点。”玄菁乖巧地点一点头:“母妃要去劝一劝郭母妃吗?”
“劝不得。世事都需想明白,劝是劝不明白的。她若有慧根,迟早能懂;她若是无福,旁人硬逼也无用。”
话音未落,却见邵婕妤打了帘子进来:“娘娘与玄菁说这个,不觉得早了些吗?玄菁才多大,娘娘就要将她卷进后宫里的纷争去了?”外头的热浪随着帘子的掀起翻涌进来,邵婕妤身上却是冰冷冷的,她在生气呢。
玄菁一见着邵婕妤,立马扭股糖似的黏上去,又是问马,又是问弓箭。邵婕妤对着玄菁却总是一副温柔面孔,她蹲下来,轻轻环着她,耐心解释道:“昨日教你扎的马步可练了?马步扎不好,腰上没劲儿,是拉不开弓的。你要拉弓,且等十岁上罢。”
玄菁小嘴一瘪,就要不依,却不敢拿对君陌撒娇撒泼的那一套来对付邵婕妤,于是她歪头想了一想,道:“邵母妃说的是。师傅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这就练去,邵母妃别走,午间留下陪我。”邵婕妤含笑点一点头,玄菁便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玄菁一去,邵婕妤的脸上又像寒冰似的了。贵妃软软靠在铺着竹席的长榻上,斜睨着一双妙目去看她:“早?你当她是谁?若放在平常人家,九岁不过是只会跟着哥哥姐姐粘人的淘气包儿罢了,可在皇家,谁也不会因她是个孩子就轻易放她一马。你且看大皇子便是。”
邵婕妤亦不跟她拘礼,随意坐下,透着不屑:“娘娘这样早,便谋划着要亲女儿帮着自己争宠了,自然早已不将她当作是个孩子。”
贵妃仍是懒懒地:“本宫何曾要玄菁来替我争宠了?放眼后宫,可有人是需要我去与她争的?”她这话说得有底气,谁也无法反驳。实则在当下,君陌在后宫中虽多有内宠,但若想动摇贵妃的位置,却也无人能及。
贤妃有子,但出身外族且早已失宠,不过剩下些相敬如宾罢了;姝昀夫人亦有子,但她生性恬淡,君陌对她也是信任多于情爱的;婧妃自然是她的左膀右臂;国昭仪更不必说,虽则多得君陌宠爱,但膝下凄凉,不能与贵妃相较。剩下的慧贵嫔、盈姬等人,就更加谈不上了。
贵妃的地位之高,不止在品级。更在她早已是后宫中实质上的当家主妇,而在她的威严与手腕之外,还包裹着君陌对她的怜惜与爱宠。在后宫之中,她不仅是母亲、是权威,还能做一个女人。一个娇媚而温婉的女人。这是寻常女子所难以做到的。她们通常要么是宠妃,要么是权妃,两者兼具的,只有滟贵妃。
但她从不满足自己的欲望,她自己知道的,她此生决不能止步于一个宠妃或是权妃,她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独一无二的地位。
邵婕妤想来看得明白极了,却并不愿意陪她粉饰太平:“娘娘若不需要争,那么这样惋惜婧妃的胎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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