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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路难行,玉婷却坚持要来。
轿夫抬得小心,玉婷坐在上头,却是仿佛事不关己,半点儿紧张也无。若不是宫道上不可骑马,何至于这样麻烦。她实在不爱这些深宫娘娘们摆谱儿的劳什子。
天还是阴沉沉的,雪花不大,却杂着雨水,滴进帽檐儿里,也是难受得紧。她出来前换上了君陌赏下来的貂裘,风毛出得好,厚实暖和,倒不觉什么。
一时到了仪澜殿,玉婷不等人来扶,自己便掀帘子下了轿。
仪澜殿本是个花海洋溢的地方,夏有玉兰,冬有红梅,白雪映衬,本该好看得紧。此刻看着,却显得萧瑟。那红梅仿佛雪白世界里的一簇鲜血,扎眼得很。
没人上来招呼,玉婷也不拘礼,自己进了正厅,褪下衣帽。
一个俏生生的丫头迎出来,搓手道:“请婕妤小主的安,小主仔细冻着,快别脱下外裳。”
玉婷一愣,却也感到这房中不同寻常的冷来。这冷不同于外头的萧瑟,而是湿乎乎的,阴到骨子里的寒气。没有风,却觉得那寒气从裙摆下头爬上来,钻进人的裤管子里,紧紧抓着人的皮肤,往骨头里钻。
冷啊!后宫也竟有这样冷的地方。
玉婷唤过跟自己的内监进来:“把带来的红萝炭拿进来给暖上。”偌大个仪澜殿,连个有温度的火盆儿都没有,玉婷觉得可怜。
内监点了火盆儿,便想送进内室里去,被那丫头伸手拦住:“里头是婧妃娘娘的卧房,便由奴婢送进去罢。”说着亲手接过火盆儿进去,再出来时一福,“婕妤小主请。”
玉婷进了内室,倒比外头好些,却也有限。她环顾四周,只觉得昏暗逼仄极了,外头莹莹的白雪,反射出晶莹的光,只能从窗缝儿里透进来一点点。借着透进的光,看见空气中的尘埃在半空中四散飞舞,空落落的,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婧妃没躺着,只歪在床边儿,眼神空洞地望着她。
玉婷上前行了一礼:“婧妃娘娘。”
婧妃略一点头,算是叫起,示意让玉婷坐在床边儿的一把矮凳子上。这于理不合,那矮凳子是抬举宫女时赐座的,嫔妃坐在这儿,是慢待了。玉婷是个不羁的,向来不在意这个,只是坐下去的瞬间,觉得那凳面儿上凉得一哆嗦。
刚升起来的火盆儿在屋子里噼里啪啦地作响,带给人温暖的期望。婧妃阴暗憔悴的面容,映在火盆儿燃起的火光中,也依稀有了些生气,不由自主地,也向着火盆儿靠近了些。
玉婷细看了看婧妃,先开口问候她:“婧妃娘娘受苦了,嫔妾只想着娘娘或许是炭火供应不大足,却未想到连黑炭也无,带少了。”
婧妃却微微一笑:“黑炭是有的,呛得很,白日里烟熏火燎的,数目也有限。我让她们留着,晚上更冷的时候围着烤,睡着了,倒也不觉得熏了。”婧妃的笑容里,带着些神经质,叫人看得心酸。“婕妤从前从不与我来往,今日能来雪中送炭,我心里很感激。”
她本贵为三妃,是一宫的主位,此刻说起话来,句句不称“本宫”,而仍是互称你我,仿佛是看透了那些虚假繁华,回归本真了。听她的话意思,是内务府现下以极次品的黑炭来替代妃位应有的红萝炭,以次充好,而即便是这劣质的黑炭,也克扣得不成样子。内务府的贾贡是贵妃的远亲,经她提拔才坐到总管的位置,如今竟也随众人落井下石,贵妃不会不知。那么贵妃此举,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玉婷不耐烦想这些,只是答她:“是,从前不来往,是因为没有结交的必要。自然今日来,也并非是出于同情,或是想来攀结娘娘。”
婧妃缓缓点一点头:“我信你。一来我自作自受,何来同情之说;二来么……此时此刻,我又有什么是能让人攀结的呢?婕妤高洁,我早有耳闻,你我无需多言。”
从前与这位君陌盛宠的妃嫔鲜少有交集,一则是因为玉婷生性冷淡,满宫里除了贵妃处,旁人一概不爱理,另一则,她自己不喜君陌亲近,便认定君陌喜欢的女子,也多是阿谀奉承的小人,不值得攀交。更有一层深的隐虑,她不愿偏帮贵妃争宠,生怕与婧妃亲近些,叫人白白称作“贵妃党羽”,毁了一世的清白。
但今日婧妃落难,她在一旁看得明白。并非是婧妃失宠,而是婧妃是个心思恪纯之人,有悖于后宫的游戏规则,因此失了君心。这样的女子,必定不是她从前以为的那个手腕高明的权谋之人。是以反倒生出了一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来。
婧妃又问:“我知你从来不愿与我们为伍,今日来,想必并不是遵照了贵妃娘娘的意思罢?”
玉婷微微一笑,偏过头看看她:“是,也不是。”她的手炉冷了,自己掀开加了一块红萝炭进去,又细细包上,递到婧妃手中,“贵妃自然惦记着你,但又左右顾忌,迟迟不肯亲自过来。我知道她心里头着急,便自己主动替她走一趟。”若非婧妃落难,玉婷未必肯卖这个面子给贵妃,但她自己本也同情婧妃,于是两下里思忖着,这两人若不和好,贵妃难免日日想着要将自己收入麾下,不胜其烦,倒不如促成两人和好,自己偷个清闲。
婧妃微微一叹:“难为她还想着我,我自己倒已将自己视作弃子了。”她的叹息轻轻的,仿佛一根飘忽不定的羽毛,从脸上拂过。叫人听了,心里头空落落的。
贵妃的心里到底将婧妃放在何处呢?玉婷拿不准,这位贵妃娘娘行事果决,向来是利己主义的,此刻明显已经落败的婧妃,可还在贵妃的计划中吗?
安慰几句,玉婷也便起身告辞了。婧妃此刻需要的,并非什么安慰的话语,是实实在在的,似那些红萝炭这般能满足人基本生命需求的帮助。
回宫的路上,玉婷也不由叹息,为那样一个男人痴情、失意,真的值得吗?若是她自己,连为君陌动一动脑筋的心思也懒怠去想,婧妃却这样一门心思地扎进了这潭深渊里,将自己溺毙在里面。真傻。
晚间卸妆的时候,才发现头上一直挽着的素银扁簪没了。
那扁簪做得古朴,只在一端镶着一簇银白的腊梅,是哥哥送她及笄的礼物。她日日戴在头上的,纵是进宫后,君陌赏赐了万般珠宝玉器,也不曾替换下来。那簪子久久戴着,被磨的光滑润亮,想来是今日去婧妃宫里的路上掉了。
玉婷舍不得,又怕宫人粗心找不见,或是被人捡了丢去,岂不大憾!于是又重新穿了衣裳,端一盏宫灯便想出门。
她的贴身侍婢含莺见了,忙拦在前头:“小主要找什么,奴婢去找就是了。这样黑灯瞎火的,小主贵为婕妤,出了事情可怎么是好?”
玉婷失笑:“能出什么事?巡逻的侍卫三步一岗,半个时辰巡查一次,我还能走丢了不成。”她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找不见的,我得亲自去找。”
含莺连忙又拉住她:“那么让奴婢跟着小主一同去吧,也好帮小主掌灯看路。”
真是啰嗦,宫里头规矩这样多,想图个清静也这么难。好在含莺并不招人厌烦的,玉婷懒得与她争辩,既要跟着,让她跟着便是。
一路沿途找回去,却也不见簪子的踪影,到了仪澜殿的门口,玉婷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打搅婧妃。思虑了半晌,便也作罢,但始终放不下那枚哥哥送的簪子。
她想了想,笑向含莺:“你在这儿守着,我翻墙进去找找。”
含莺吓坏了,那听说过宫中妃嫔翻墙进出的?传到贵妃耳朵里,她的小命只怕不保,忙拦着不让跃:“小主行行好,咱们要找簪子,敲门进去正大光明地找就是了,何必还翻墙?”
玉婷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敲门进去,扰了婧妃安宁,闹得阖宫皆知,岂不麻烦?”那簪子实在简陋,凭良心讲,在这奢华富贵的宫中,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若叫君陌知道了,又是一通麻烦,若是扯出哥哥什么来,就更不好了。“你放心,我打小儿不爱学女红,与家里的弟兄几个逃去街上买弹弓玩儿,都是这样爬的。邵家的身手,区区一道矮墙,能耐我何?”
含莺急道:“那即便不敲门进去,咱们悄悄儿从后门摸进去便罢了,何至于便要翻墙呢?小主可怜可怜奴婢,奴婢可不想被打发去永巷里服苦役啊!”
玉婷狠狠瞪她一眼:“也罢,后门在哪儿,你带路就是。”
含莺听了一喜,忙道:“小主随我来。”便悄悄带着玉婷绕过正门,来到后头对着永巷开的一道小门,“这是宫女太监进出的小门儿。奴婢和仪澜殿里的品儿是同乡,从前小主没来,奴婢还在太妃宫里做洒扫的时候,爱在他们宫里讨些甜糕吃,都走这个门儿。好婕妤,您别跟人说去,自伺候了您,我再也没来过了。”
玉婷明白,那些低等的洒扫宫女,日子是苦的,若分到一个得宠的嫔妃宫里还好,若是失宠的、或是前朝太妃这类毫无油水的宫里,便更是清贫了。不过宫女内监之间的私相授受,是隔也隔不断的,自己宫里是否也有这样的小门儿呢?别的宫的宫女太监,是否也能常这样悄悄地漏液出入自己的住处呢?她不敢细想,有些瘆得慌。
说话间,含莺已不知如何开了小门儿,将那道小小的柴门轻轻推开了一个缝隙,侧过身让玉婷进去。
就在这时,里头传来了几声极古怪的动静,玉婷一下子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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