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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海红了脸,正窘着,窗外却一阵子三弦声,慢慢地又有了琵琶,南梆子,板胡,唢呐和大鼓的声音。叮叮,当当,咚咚咚,热闹起来了。
“这是——?”学海纳闷。
“这是准备唱大戏呀——”田冬儿笑了。
“这里还能请得到戏班子?”学海觉得这虎头寨处处都是古怪。
“噗嗤——”田冬儿笑出了声,“你当这里是韩城县,是西安城呀,就算去请,人家角儿也不敢来呀!”
田冬儿没去过韩城县,更没去过西安城,这话是听许三说的,便原样儿说一遍。
陈学海便问:“那你们不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吗?怎么还会唱戏?!”
田冬儿白他一眼,心想明明一表人才怎么也会讲这么难听的话,嘴上却不自觉把柳先生的话又说了出来:“你甭仗着念过书,瞧不起我们这青木川,我们这儿呀地处三省交界,是入川的要道,所谓秦蜀之咽喉,兵家必争之地。我告诉你呀三国里那谁攻蜀时就是从这儿南下的!”
陈学海补充道:“邓艾”。
田冬儿接着说:“对,就是那个邓什么的,还有啊前明崇祯年间李闯王也来过的。”
陈学海听到这话,不禁半晌不语。
田冬儿自觉胜了他一筹似的,心中也很是得意,便继续说道:“其实吧,十几年前,柳先生带着个戏班子打这青木川过,我爹就拦下了,后来那班子就不走了,住在了寨子里。所以我们这儿啊,不光乐器齐活,人人都能唱两句的。”
“柳先生,你师父?”陈学海想到那风轻云淡的老先生竟是梨园行的出身,又问:“那你也会唱?”
“不告诉你——”田冬儿又是一副小女儿的神态。
院子里的乐器声却又变了,不再是乱乱一团,而是开始一板一眼地合奏,想来乐手们都已准备好了,奏奏幕前曲,试试曲牌。
陈家久居浙江,打小儿陈学海戏没少听,但这北地曲子却是第一回。只见那曲子大多高亢悠扬,大开大合,不似昆曲讲究空灵蕴动之美,便觉得过于呱噪,听不惯。又听得这些曲子拉来奏去,都依着那梆子的点子走,听到韵律承转之处,便摇头:“这里该上笛子!”
田冬儿便说:“笛子现成的,可再没十四叔那手艺了。”
“可有曲谱?”陈学海问。
“好像有一本子,不知是琴谱还是笛子谱。”田冬儿接口。
“那便成了,我去吹!”
田冬儿眼睛瞪得溜圆。
陈学海正色道:“今天我遂你的愿成亲,可有一样你得依我!”
田冬儿眼睛瞪得更圆,点点头。
陈学海咳嗽两声道:“你也见了,我打小得过肺痨。家里不知请了多少名医,花了如水的银子终于保下我这条命,但这病落了根子,最是沾不得烟酒。今日拜堂,那些人少不得喝酒,我去吹笛,也正好免了这个。”
陈学海顿了顿继续道:“你也不可沾半点酒气,若不然——不得亲近。”学海说完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田冬儿细想哪样叫亲近?不禁望着两支红烛,羞红了脸。
陈学海冲出门见那晒谷场边上有个土台子,此刻立起了竹扎的门脸,便是个戏台了,一众人便在那台子后面捯饬乐器,便信步走那人群里去。
那些人瞧见新姑爷,也是一愣,不知他要干啥。
“笛子!笛子!”田冬儿远远地冲这边喊。
柳先生从场子边站起身来,将一杆竹笛从台后的土墙上摘下来,递给陈学海。
陈学海施个礼,双手接了笛子,上口试音,吹出的声音松、厚、圆、亮,心中赞一声是把好笛子。
旁边便有人拉过张凳子,陈学海冲众人点头示个意便坐下了,有人将一本旧曲谱放在他面前。陈学海抬头却看到转身走了的柳先生。老先生早已不亲自演奏了,只是在场边监个场,这些人都是他徒子徒孙。
曲子都不甚难,学海又悟性极好,不一时竟和众人搭配的有模有样。
戏开了,场子里竟乌压压满是人,一桌桌的席面铺开去,总有几十桌吧。
陈学海心不在焉地吹着,柳先生坐的远,但学海总觉得柳先生时时刻刻看着自己似的。
场子忽然欢声雷动,想是有人上了场,众人一声喊“好!”声音雷动,倒把学海吓了一跳。
浙江人听戏不这样,听父亲讲,北京城看戏,那叫一个气派,叫好的,送茶水的,捧人的满场飞。学海想今日这虎头寨的气势比北京城的更大!
陈学海琢磨,这里本是秦地,秦人彪悍作风到底厉害。相传唐玄宗李隆基曾经专门设立了培养演唱子弟的梨园,既演唱宫廷乐曲也演唱民间歌曲。梨园的乐师李龟年原本就是陕西民间艺人,他所做的《秦王破阵乐》称为秦王腔,简称“秦腔”。手下这支曲子说不定就是那时传下来的呢!
台上人开了嗓,却是旦角,只听那词唱道:扬鞭催马下山岭,穆桂英放眼群峰,山山滴翠,郁郁葱葱。
陈学海听明白了,唱的是穆桂英,看曲谱上写着“降龙木”三个字方才反应过来,是讲穆桂英和杨宗保的故事,可不正合今天的景儿?田冬儿便是那穆桂英,自己却真能做个杨宗保?说来也奇,这陕西方言说起来难明白,唱起来陈学海倒是听得分明,只听那台上穆桂英又唱:
路险苔滑辟蹊径,穿沟越岭迅如风。
一览桑田千万顷,江山多娇似画屏。
恨北辽贪得无厌又犯边境,
起兵十万马蹄腾腾旌旗蔽空。
有多少无辜黎民惨遭蹂躏哭声痛,
有多少父老乡亲背井离乡似哀鸣。
台上唱词愈加激烈,台后曲子激昂悲越,这秦腔与其他戏不同,演唱全用真嗓。初听时难受,但曲中的哀愁苍茫,千古悲怆却针扎火烧般地印在人心上。满清入关虽已多年,但民间反清复明之声不绝。陈家地处江南,常听老人说那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就如在眼前。更由于杭州本是南宋都城,更是北人南迁而来。虽说“暖风熏得游人醉”,但汉室江山的底蕴却也揉在那湖光山色之间。更有幼时游玩的风波亭、岳庙,陪着一首“满江红”也曾湿了幼年学海的眼。此刻听得这悲越秦腔唱的人心如银瓶炸裂,不觉心境一合,笛声也如有了魂魄,隐隐然竟主导着鼓乐,与那唱词合的是天衣无缝,令听者心动神摇。
柳先生听得这把笛子,不禁又向陈学海望一眼,手向袖中一摸,袖中是一方帕子,是那日从学海身上掉下来的,柳先生便收了去。这帕子所用的缎子初看平常,颜色也素净,但细看之下经纱和纬纱至少隔三根纱才交织一次,竟是民间难得一见的贡品“大云缎”。柳师傅心中一惊,再看今日这少年心性禀赋绝非常人。想想这虎头寨几十年风雨躲了多少劫难,此次纵然是在劫难逃也是天命使然。只是不知冬儿这丫头能否逃过这命中的劫数?柳师傅想一想自己那早夭的儿子十四,原本从小就看中了冬儿的意思。怎奈现如今十四吹惯的笛子却握在学海的手里,可见冥冥之间一切都有定数。台上旦角又唱了几句:
望那厢满目疮痍千村薜荔心潮涌,
看这边狼烟滚滚万户萧疏双目红。
满怀壮志无所用,穆柯寨闷煞女英雄。
书史兵策懒读诵,下山狩猎抒心胸。
若能疆场任驰骋,定要把辽虏一扫平。
“好!”满场欢声雷动,过大年似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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