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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延嘉殿。
**。
媚娘看着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的稚奴,叹息不语。
良久,她看稚奴竟一发喝得不肯停,才忍不住起手夺了酒杯道:“你今天来找武姐姐,就是要让我瞧瞧你醉酒的样子?”
稚奴闻言,怆然道:“武姐姐,你可知道,父皇他今日……”
“不就是今日陛下有旨,着你明日起入朝么?什么大不了的。”媚娘不以为然道:“你的年纪,早该了。”
稚奴闻言,便瞠目结舌。良久才幽怨如心死,起身颓然道:“罢了,是稚奴不是,稚奴不应……”
“你若还认我为姐姐,那就坐下。”媚娘一句,便说得稚奴无奈挣扎,良久始坐。
媚娘便看着他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虚岁,古人喜欢说虚岁)。”稚奴闷闷道。
“你大哥十六岁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你三哥呢?四哥呢?便是你那最不争气的七哥(蒋王)呢?”
媚娘一连番问,问的稚奴哑然。
媚娘看他如此,便叹道:“稚奴,其实你明白,你是逃不掉这些的,也知道你终究要走上这条路……只是你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罢了。可是稚奴,有些事情,你逃不掉的。便如你身为皇子,注定要为大唐之栋梁。”
稚奴紧握双拳。不语。
媚娘见他如此,心下不忍,便叹道:“武姐姐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了之后再做决定,好不好?”
稚奴看看媚娘,点头应允。
媚娘便长出口气,想了想,才缓缓道:“有一个男人,沉稳正直,胸怀大志。他也很幸福,娶了自己真正喜爱的女人,并且得了机会,跟随一个当世明主。而且不久,他的妻子便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他觉得,自己一生,再无所憾。
不过后来,他的人生,因为这位明主而发生了些变化…………明主年纪大了,明主之子,另外一个更加英明之主,给了这个男人一个机会去证明自己的忠诚也一样可以忠于明主之子,这样也好能够有理由给他一个未来。
可是这个男人犹豫了——他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觉得若是跟了明主之子,必然要有风险。他不在乎,可是不能不在乎孩子和妻子。他告诉自己,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是故,便失去了这次机会……”
媚娘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道:“其实,当说他是永远失去向那个明主之子表明忠诚的机会才是……
很快,新的明主便大显才华,建下赫赫功勋,当初选择了跟随明主之子也就是新明主的那些人,也随之名扬天下,并且也必然流芳千古……
而这个男人呢?他因为失去了如此宝贵的机会而日日悔恨,他的爱妻也因此而内疚自责,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
稚奴有所了解:“武姐姐……这个男人……”
“是我父亲。”媚娘轻轻道:“父亲一生最遗憾之事有三件:一是他最爱的女子早逝,二是失去为当今陛下效忠的机会,三是……”媚娘犹豫一番,终究苦笑,然后道:“稚奴,武姐姐真的不想看着你将来老去之后,如武姐姐的父亲一般后悔,不曾做出一番事业来……
武姐姐知道,你虽生性淡泊,可却也是心有天下的——别问我如何得知,咱们日日以棋为伴,什么都看的出来。
答应武姐姐,你至少,不要让自己在将来后悔,好不好?”
看着媚娘目光莹莹,稚奴心中一暖,点头道:“那……武姐姐也要答应稚奴,以后稚奴再有什么不知不懂的地方求见武姐姐教导……武姐姐再也不要避讳不见,可好?”
媚娘想了想,含笑点头。
贞观十六年三月初一。
晨寅时三刻。
甘露殿中。
小小安宁不听父皇劝阻,执意抱病而起,含泪替兄长晋王治整衣簪,系玉带。
太宗视之,心下不忍。
“哥哥你此去便是大人了,万万不可在朝堂之上,使父皇兄长们为难,知道么?”安宁忍泪道。
稚奴点头,忍泪不语。
安宁又取金丝绳,替稚奴系了身上雪色绣金螭纹的箭袖,又抽噎道:“哥哥,你此去上朝,与大臣们站班,便得懂得多听少语,唯有谦谦君子,方可得众家之长的道理。尤其大哥最近心情沉郁,你需得多多劝慰与他才是,再不可使大哥令父皇忧心……”
稚奴闻言,再难忍泪,便哭泣搂安宁入怀道:“若母后在时,只怕也是如此一般的……”
太宗本就强忍泪意,闻言便是涕泪俱下,将爱女娇儿搂入怀中,泣不成声。
宫人见状,屡屡慰之,后王德进言,道时辰已至,乃父子无奈离开。
后因君臣有别,太宗乃自乘玉臵,经甘露,两仪,朱明三门,径直向太极殿而行。
而稚奴则由安宁相送,经立政,虔化,左延明三门,折转入太极殿。
稚奴既然入殿,便因其身为亲王故,与兄长李泰李恪携手升班诸臣之前,长兄太子承乾之后,与蒋王同列。
太子承乾见幼弟一朝升班,甚是欢喜,便处处提点,更见稚奴因紧张不安,跪坐之时弄皱衣摆,便亲以手理之,又好生安抚道:“阿弟不必惊慌,只需听之便可,若有需动作时,便跟着兄长即可。若再不知如何是好,瞧着你三哥四哥七哥,也就是了。”
李泰李恪闻言,亦一力劝慰,连向来不多言语之蒋王亦上前安抚。
稚奴心下稍定。
俄顷,太宗驾至,内侍监王德入内,三遍净尘后,乃宣旨帝驾升座。
百官遂列班玉阶下,蹈衣舞袖,以大礼请太宗升座,山呼万岁。
万岁声起,百官拜服。
稚奴跟着一同,蹈行大礼。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激动。
——这种朝堂之中,山呼万岁,久久回荡不止的声音,他自从九岁起,便已然听了无数次。已然听到了无甚反应的地步……
他甚至以为,自己便是有朝一日终要立于这朝堂之上,也再不会有所感觉的。
可是他错了。
当他置身其中,感受着这种巍巍华严的气势,感受着这种肃然而起的声音……
一股热血,在他胸口间沸腾起来!
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渴望,开始燃烧着他的心!
“陛下有旨,众卿平身——”
王德的声音传来——他几乎是认不出这个声音了……虽然这个声音,还有这句话,他已然听了无数遍了……
可是在这个朝堂之中,他却忽然感觉……一切他熟悉的东西,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慢慢地,他跟着大家起了身,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身着龙袍,坐在金色龙座上的男人——
他的父亲。
那是他的父亲。
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从胸口里漫延至脸上,他觉得自己的脸色,此刻定然一片绯红——虽然其实不是。
可是这种激动,这种骄傲,这种……
这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和渴望,就在他看着那个突然陌生起来的,高坐龙位上的男人时,突然莫名地浮现了出来。
他看着太宗,他在想一件事……
此刻的父皇,坐在那么高的位子上,还能看得到他么?
或者……
此刻父皇眼中,看到的稚奴,是什么样子的?大哥呢?三哥呢?四哥呢?舅舅呢?
……
在父皇的眼中,此刻的一切,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起来——仿佛如虚如幻……
那么,怎么样才能让它真实起来呢?
——或许,站起来,在高处往下看,就会看得真切了一些吧?
稚奴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收回了思绪。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稚奴开始胡乱思想之时,太宗开了口:
“今日,想必诸位爱卿也知道,晋王治正装入朝。从今日起,朕的儿子里,又多了一个要诸位爱卿多加提点,指正的了。”
言毕,他含笑看着稚奴。
虽然之前也不是不曾随众臣朝内过,可那终究都是小朝,似这般正式大早朝,还是第一次。是故,稚奴却竟呆呆地,不知所措了。
众臣正奇怪时。好在李泰、李恪警醒,立时便暗暗扯了一下他。
稚奴当下立刻清醒过来,立刻涨红了脸,羞涩起身,紧步出列,叉手行大礼先拜太宗,才起身道:“稚奴谢过父皇教诲。”
太宗闻言点头含笑。诸臣便再呼晋王千岁,以示礼。稚奴回之。太宗即着稚奴入列,同时笑道:“以后,却要多多向诸位大人学习一二才是。”
“是。”
稚奴行礼。
……
早朝毕。
太宗着众臣退朝之后,却只点了几个孩子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禇遂良,韦挺,魏征,马周等臣留下。
片刻,太极殿正殿这偌大的房间中,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太宗含了笑,起身下来,拍着面色犹然有些绯红的稚奴肩膀道:“如何呀?今日头一次上朝?”
“父皇,稚奴……稚奴失态了……”稚奴羞涩地道。
太宗哈哈一笑道:“无妨,朕第一次跟着你皇祖出去打猎时,还吓得摔下马了呢!以后多跟你大哥学一学,自然就知道如何与诸臣相处了。”
承乾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含笑而应。
一阵谈笑之后,稚奴见舅舅似有要事欲与父皇商议,便告退。
太宗本欲留他同商之,然想到今日他头一次上朝,自然难免有些紧张,便宽容一笑,由得他去。
稚奴闻言,便松了口气,自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