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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少华挂袍归来,皇甫府中上下自然都无尽欢喜。伊氏夫人最钟爱这一双儿女,尤其是儿子少华,一心盼望他早早成家立业,得了喜讯,赶紧忙碌起来,准备聘礼等物,初十便正式下定行盘。
皇甫少华虽然是自己的亲事,但一切都有父母操办,不用费一丝心力,连每日必去都督府随军演武的定例,都因为亲事,而暂时搁置了,竟然反而异常空闲,整日只是和一班少年朋友跑马斗鹰。昆明城虽大,这一班少年权贵的圈子却小,难免碰到刘奎璧。皇甫少华本来心中甚是尴尬,好在刘奎璧倒是一派落落大方的样子,对他比往日还透着亲热。刘奎璧因为家世最为豪贵,本来就是一帮纨绔子弟的首领,常常设宴游乐,皇甫少华都在被邀之列。皇甫少华暗怪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了表示自己毫无芥蒂,便也分外着意与他交往。
皇甫将军和夫人一个忙于军政,一个忙于准备婚事,对皇甫少华的活动便不太过问。只有皇甫长华见弟弟常常带醉晚归,暗暗留意。皇甫少华与姐姐一道出生,一起长大,一块读书习武,感情很好,什么事情都愿意和她商量,对她的意见也很重视。这两姐弟虽是一奶同胞,性情却大不相似。皇甫少华读书习武都甚为聪慧,但是因为家世优越,父母娇养,于人情世故便欠缺了些,一向不知人间疾苦,人心险恶。皇甫长华一样少年意气,但常随母亲在女人圈子里打转,见多了豪门之间的贪婪嫉妒,计较攀比,面上含笑,肚里藏刀,遇事便要多想几分,听了他和刘奎璧交往的情形,有点担心,道:“少华,你天性淳厚,待人总是往好的方面想。这刘奎璧射柳夺袍输给了你,虽说是他自己不争气,不能怪你,但他少年气盛,有点芥蒂,是难免的。他现在对你反而比射柳之前还要好上三分,我总觉得有点古怪。人心难测,你和他交往还是不要太密切的好。”
皇甫少华对姐姐的意见一向敬重,自此便有意疏远。可是刘奎璧屡屡相邀,却不过情面,十次之中,难免要去上三四次。
刘奎璧极好颜面,在外面虽然不露声色,但是因为孟府的亲事,在家里一直闷闷不乐。顾夫人要再为他议亲,他都不肯,声称一定要找一个家世人品都胜过孟丽君的才称心,否则便宁可不娶。顾夫人又找兄弟来商议。顾宏业闲居家中,正要靠姐姐一家帮衬,是以虽然上次在孟府碰壁,积极性丝毫不受影响,热心帮姐姐出主意,道:“家世人品都强过孟府小姐的,眼前便有一个。”
顾夫人连问:“谁家姑娘?”
顾宏业笑道:“姐姐长居昆明城,难道不知道,这城中闺秀,虽然孟小姐才名久著,这两年,风头最盛的,却不是她孟丽君。”
顾夫人虽然久居昆明,但她自矜身份,加上性子倨傲,和别家女眷并不亲密,是以消息还不如弟弟灵通。听闻此言,连连催促弟弟快说。
顾宏业道:“我听你弟妇说,这两年,昆明城各家女眷之中都传言,要论容貌,倒是那皇甫敬的女儿,皇甫少华同胞双生的姐姐,芳名长华的皇甫小姐,最为第一。皇甫夫人最喜欢向各家女眷夸耀她的子女,家宴中都要小姐来陪坐。你弟妇曾去过皇甫家几次,还和这皇甫小姐说过话。她没有见过孟家小姐,不知道孟小姐容貌如何,但据她说,那皇甫长华的相貌极美,更难得有一种高贵清华之气,便是咱家的燕珠,也有所不如呢。我虽然没见过皇甫小姐,但看那皇甫少华的容貌,便可以想象其姐如何了。”
顾夫人听说弟妇认为皇甫小姐竟然强过自己的女儿,面有不豫之色。旁边倾听的刘奎璧,倒是喜上眉梢,暗想以皇甫少华的容貌,就算他姐姐和他一模一样,那也是一个天仙般的美人了,赶紧向母亲道:“果然如此,儿子倒也愿意。”
顾夫人闻言,不快都消,道:“只是不知这皇甫小姐可曾许了人家?”
顾宏业道:“这倒不曾听说。皇甫敬要嫁女,必然要找门户相当的人家,岂有悄悄进行不使人知的道理?想来是眼光太高,所以至今还没有动静。如今大户人家的风俗,娶媳妇可以不计门第,嫁女儿却须得高攀。这昆明城中,门户胜过他的,只怕只有姐姐家了。说不定他正等着我们去提亲呢。”
顾夫人最爱听这样的话,闻言笑道:“既然这样,弟弟可速代我向皇甫家说成此事。”
刘奎璧虽然也自矜家世,但毕竟常常与豪贵子弟出游讲论,不像母亲整日关在家中夜郎自大,还是有点担忧,道:“那皇甫敬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我和皇甫少华夺袍射柳,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此怀怨?”
顾宏业慨然道:“岂有此理。刘家和皇甫家虽然不算交好,但毕竟有同僚之谊,从无过恶。我料那皇甫家夺了孟家的亲事,必定对刘家心怀愧疚,此事一说便成。我现在便去都督府拜会皇甫将军。”
刘奎璧见舅舅成竹在胸一般,甚是高兴,心想果然姻缘天定。我射柳输了一箭,本来一直引以为恨,岂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皇甫少华夺了我孟家的亲事,却要将他一个更加如花似玉的姐姐赔送于我,他日相逢,我难免当仁不让,受他一声“姐丈”。他越想越高兴,在院中负手踱步,诸事无心,恨不得伸手把日头拉低,好听到舅父的捷报。
不料太阳未落,顾宏业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道:“那皇甫敬说他早年在山东时,和一个朋友曾有结亲之意,虽然没有定亲,但是除非那朋友传来讯息,已经另结亲事,他不能将女儿另许他人。”
刘奎璧大怒道:“这分明是推托之言。我刘奎璧哪点不如人,让他皇甫敬如此看不上!”
顾夫人也怒道:“我刘家家世高贵,只有我儿挑人,哪里轮到他挑挑拣拣!”
顾宏业为了洗清自己做媒不力的尴尬,竭力挑拨道:“我听人说,皇甫敬在朝中就对姐丈不满,说姐丈当年在雁门关外,大败突厥,因而封侯授爵的那一战,纯属侥幸。如果是他皇甫敬来指挥,岂止只是退敌而已,必定长驱直入,剿破敌穴。还说姐丈仗着皇上年老,太子监国,弄权使势,结党营私,收了无数门人义子。”
顾夫人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说法。若非如此,对她而言,实在无法理解,皇甫敬怎么会放弃和自己这样高贵的门第联姻的机会。当下拍案大怒:“岂有此理!他皇甫敬一介莽夫,我刘家看得上他,他居然还翘尾巴!璧儿,这门亲事他们求咱们,咱们都不结了。等我修书给你父亲,让他在京中望族贵室中,给你订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刘奎璧不敢违抗母亲,应声退了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满怀愤懑,越想越气。蓦地心生一计,暗想只有如此,才能出我心中这口恶气,诚所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要做人上之人,须为人不敢为之事。只要做得天衣无缝,他皇甫家能奈我何?届时孟小姐还须归我刘奎璧。
皇甫少华自从听了姐姐的教训,为了避开刘奎璧,出去游乐甚少。四月里,碧柳垂丝,熏风醉人,他却只在家中读书演武,着实气闷。刘奎璧连着几日执贴邀请他出去游湖,他推拒了两次,刘奎璧却仍然屡屡相邀。他盛情难却,自己也在家呆得闷了,便答应了下来。皇甫长华道:“前几日,父亲刚刚推托了刘家说亲,只怕他家怀恨。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皇甫少华道:“姐姐放心,我会小心提防。只是一直闭门不出也不是办法。再说,父亲提管云贵兵马,外拒百粤,内平匪乱,就连他刘家也依赖我皇甫家保护,我谅他刘奎璧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皇甫长华想了想,也的确如此,道:“虽然如此,你酒要少饮,话要少说。切记早去早回,免得母亲悬念。”
皇甫少华答应了一声,带了四名家将,轻衣快马,出了昆明城,来赴刘奎璧的游湖之宴。
刘家宅院就建在昆明湖边,家中养着几座花船,纯为游湖之用。皇甫少华到时,船上已经集了一群少年,都是平时常在一起玩的,见到他,一把拉过,戏谑道:“皇甫兄,好久不见。听闻皇甫兄最近闭门读书,莫不是弃武习文,要考状元?”有人接道:“王贤弟有所不知。皇甫贤弟最近订了亲,听说未过门的妻子,是云南第一才女。皇甫贤弟想必是怕新婚之夜,入不了洞房,在勤学苦练呢。”
还是刘奎璧过来解围,亲热地和皇甫少华挽手同到内舱,令手下开船,摆上酒席来。那船舱两面都开有窗户,毫不阻碍视线。转眼到了湖中,只见水波浩渺,清风徐来,让人胸襟为之一爽。刘奎璧拍拍手,后舱走出几位少年女子,一个个妩媚鲜艳,眼波流转,风情万种,或抱琵琶,或捧瑶琴,一望而知是青楼乐妓。刘奎璧笑道:“良辰美景,岂可无琴瑟佳人?这几位是碧玉楼的台柱子,《西江月》《渔舟唱晚》尤其拿手,我特地请来给大家佐酒。”
众人都轰然叫好。这些□□们这种场面是惯熟的了,当下有人抚琴,有人便到席上行令侑酒。一时间,燕语莺声,娇滴流转。皇甫少华家训严谨,向来未曾亲近女色。见一红衫少女,把一杯酒直举到自己唇边,皓腕如玉,脂香扑鼻,赶紧目不斜视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刘奎璧故意道:“这位是督台大人的公子,你们要好好伺候了。”
那少女听了这话,又见皇甫少华狼狈的样子,知道他于这风月场合还不太习惯,益发要逗他,噗嗤一笑,把身子靠过来挨着他,又斟了一杯酒,娇声道:“皇甫公子,贱妾姓秦,名轻轻。奴家早就听人说,皇甫公子品貌超群,一直盼望有机会亲近,只可惜皇甫公子总是不赏脸。今个儿天可怜见到了,皇甫公子若是体念奴家这番思慕,就在奴家手里把这酒吃了。”
皇甫少华年方十五,生平除了姐姐,再没有和第二个年轻女子亲近过,皇甫长华又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言谈雅致,他哪里见过这般撒娇使痴的勾当,说风弄月的手段,一时间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秦轻轻把一杯酒,几乎强倒进了嘴里,呛得连连咳嗽,惹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刘奎璧一使眼色,另外一个粉衣少女也捧了酒过来,道:“贱妾盈盈,和轻轻份属姐妹。皇甫公子不能厚彼薄此,既然吃了轻轻的,也得把奴家的这杯吃了才行。”
身陷脂粉阵中,莺花丛里,皇甫少华头晕脑胀,哪里还记得姐姐的嘱咐,母亲的惦念,被众女子左一杯,右一杯,灌了无数酒下去,很快就醺醺然不知身在何所。待到红日西沉,花船靠岸,众人纷纷告辞离去。皇甫少华随来的家将也牵了马过来,却见小主人醉倒在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刘奎璧故意道:“哎呀,这却是我的不是了。本来是想好好款待皇甫贤弟,想不到那些女子太过殷勤,竟然把皇甫贤弟灌得醉成这样。,他今天是骑不得马了,好在我书斋就在湖边,先扶皇甫贤弟到那里暂歇一宿,等明早醒了酒,再回府罢。”
家将们也没有主意,分了两个人,回府中报信,以免老爷夫人担心。剩下两个,随着刘奎璧,把皇甫少华扶进刘府,送进书斋。那书斋就建在昆明湖边,一明两暗三间,名叫“小春庭”,是刘奎璧偶尔想要清静读书时的居所。刘奎璧叫下人服侍皇甫少华在内间的榻上睡下,又派人设了酒席,送到院外的厢房中,招待两名家将,又殷勤嘱咐道:“请两位管家只管自在,有什么需要找下人要。我外祖母病重,要去探望,不能在此陪伴皇甫贤弟。明早皇甫贤弟醒来,若我不在,请千万代我赔礼。我已经吩咐了家人,明早一定要服侍皇甫贤弟用了早点,才送他进城。”两个家将见侯爵公子如此热情周到,唯唯应诺。
刘奎璧见一切都如预计进行,很是高兴,退回自己的房间,思量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这执行的人,却须得是心腹得力的才好。想来想去,选中了自幼随身伺候的家人江进喜。江进喜跟随他多年,办事沉稳细致,是手下人中第一得力的,更难得他是家中乳母的儿子,父亲早丧,一家两口,身家性命,都在刘府,不愁他不尽心办事。于是叫了江进喜进来,先许诺他,如办成此事,便赏他两个元宝,并将府中最标致的丫鬟配他为妻,才将自己的计划细细说来。江进喜垂手答应,道:“这个事情不难,只是家中人多,若要避开眼目,须得早准备起来才好。”
刘奎璧道:“我既然托付你,自然让你全权处理。如今外祖母病重,母亲在外祖家伺候,我于礼也该去探望。我走时会把当值的家人带去,方便你行事。”
江进喜答应着退了出来,一面思量着如何进行,一面走回自己的住处,却迎头撞上母亲,正拿了自己的衣服去洗。江大娘见儿子神思不属,骂道:“二十来岁的人了,整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我本来以为你跟着二公子,能混出个眉目来,想不到驴粪球儿,只是外面光,这么多年,也不见你有什么进项,连个媳妇都娶不上,连累得老娘一把年纪,还得给你洗衣服。”
江进喜赔笑道:“母亲勿怒。眼下就有一件事,公子吩咐下来,干成了,赏两个大元宝,还把府中最标致的丫鬟赏我。那时候,母亲便不用这般辛苦了,也享享媳妇的福。”
江大娘本来已经要走,闻言止步道:“呸!你就吹罢。什么好事能轮得到你?”
江进喜笑道:“怎么不是好事?现今西院里住着一位贵客,公子吩咐我去伺候。我这注财,就着落在他身上。”
江大娘疑惑道:“什么贵客,能作成你这么大的功劳?”
江进喜笑道:“是督台大人的公子。”
江大娘道:“我道是什么。督台公子虽然高贵,但放在刘府,也不是什么值得巴结的。伺候一下就有两个元宝,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江进喜笑道:“我这伺候可不是一般的伺候。我保管你有钱收,有媳妇使唤就是了。”
江大娘见他笑嘻嘻的,并不当真,迈步又走:“我当什么好事,又拿我穷开心,白耽误我半天工夫。我还得赶着回去伺候小姐呢。”
江进喜见母亲不信,暗想这事还是不说破的好,到时候给她一个惊喜。当下也不解释,自去准备应用物件。
江大娘一路回到后院,见小姐刘燕玉正在窗前做针黹,也不惊动,悄悄回房洗衣。一面洗,一面暗叹自己不幸。虽然说是在声威煊赫的刘府当乳母,乳的却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二小姐。大小姐现做着太子妃,连乳母一家也跟着飞黄腾达,进京享福去了。这二小姐却不是夫人亲生,母亲原本是一个婢女,不过是主人一时高兴,玩玩罢了。好不容易怀孕了,若生个儿子也还有个依靠,偏偏又是个女儿。生产之后,刘捷再不曾来过房中。她饱受夫人冷眼,不出两年,抑郁而亡。留下这个女娃,全靠乳母带大。名义上是元城侯的千金,锦衣玉食,却无人关心照顾,家里什么事情都说不上话,连夫人面前得势的丫鬟都来欺负,还不如普通乡绅的女儿,虽然小家小业,到底有父母娇养。自己跟着她,一应洗衣缝补端茶倒水的粗活,都得亲自去干。这日子也不知何时能出头。自己的儿子是靠不上了,好在小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对自己言听计从,又长得如花似玉。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小姐将来找一门显贵的亲事,自己也可跟着颐养天年。眼看小姐已经过了及笄之年,照说也是议亲的时候了。可是她父亲在京城带着一帮小妾享福,哪里想得到她。顾夫人更不用说,一心给儿子找媳妇,眼里根本没有这个待嫁的庶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姐的终身才能有个着落。
江大娘洗好了衣服,端了茶,到前房来伺候小姐。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小姐房中却没有点灯。只见小姐坐在桌前,绣花的撑子歪在一边,痴痴地正在出神。江大娘赶紧放下茶盘,擦火点灯,一边骂道:“青茶那小丫头又偷懒,天晚了也不来点个灯。敢情是又去正院那边巴结去了。”
刘燕玉叹了口气,道:“算了。母亲今天不在家,连二哥也走了,她们自然要偷空清闲一下。”
江大娘道:“小姐,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刘府小姐。夫人少爷不在家,你就是这府里的主人,也该立立威严,给那些个攀高踩低的奴才们点颜色看看。”
刘燕玉道:“奶娘,你是知道我的处境的。我忍着些,母亲不注意我,咱们还能清静过日子。硬要和下人们较真,到时候她们在母亲面前告一状,母亲又要说我连自己的丫鬟都管不住,辱没了刘府的门楣,倒惹一身不是。”
江大娘想想,也是实情,只是这口气咽不下,叹道:“你要是能嫁个好姑爷就好了。出了阁,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千金,谁敢轻看,怕不在婆家当家做主?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老爷才能想起你的亲事。”
刘燕玉闻言,粉面上飞起两朵红云,垂首半响,道:“奶娘,有件事,我女孩儿家的,本来不该和人说。可是不和人说,我实在纳闷得很。”
江大娘奇道:“什么事?奶娘一手把你带大,有什么事不能说的。”
刘燕玉道:“我昨晚梦到我的亲生娘亲。照理说,娘去世时,我还太小,应该不记得她的模样。可是梦里真真切切,是我的生母,和你常给我形容的一毫不差。”
江大娘素来相信神鬼之说,并不以为出奇:“怕是你娘在阴间牵挂你,前来托梦,也是有的。她给你说什么了没有?”
刘燕玉吞吞吐吐地道:“娘亲说,说……我的姻缘就在目前,叫我不可错过。”
江大娘怪道:“这怎么可能?夫人娘家有事,这个时候不可能想着做亲。难道是老爷从京城捎信回来?”
刘燕玉道:“不是。娘亲在梦里说,注定之人就在眼前,叫我千万留意,不可……不可错过。”
“啊?这也太……哎呀!”江大娘一拍脑门,想起儿子刚才说,西院留宿了一位贵客,“莫不是进喜说的那位督台公子?”
刘燕玉道:“什么督台公子?”
江大娘把刚才和儿子的对话复述一遍,又懊恼道:“如此说来,小姐的姻缘,就应在此人身上?早知道这样,刚才我就仔细问问了。”
刘燕玉含羞低语道:“现在叫奶哥哥来问,也是一样的。”
江大娘出身市井,没有什么知识,对鬼神灵异等事,是深信不疑的。刘燕玉是她教养长大的,自然见识相似。是以两人对燕玉生母托梦一事,都万分郑重。江大娘一直为小姐的婚事无人做主而懊恼。刘燕玉虽然不言语,心中的担忧思虑,只有更甚。如今忽然有生母托梦做主,就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相似。刘燕玉当下也不顾害羞,就让江大娘叫了江进喜进来,当着自己的面,细细盘问督台公子的身世举止。
江进喜向来不曾进过后院,忽然被母亲唤进刘燕玉的闺房,只见帐幔低垂,陈设雅丽,更奇特的是一股幽香盘绕不去。他在候府当差多年,随少爷进进出出,名香也闻了不少,却从来没有这样轻柔撩乱的,仿佛要催人进入梦境。他环顾四周,见并无香鼎,那香气倒像是小姐身上发出的。难道是佩在身上的香囊?他神迷意乱,江大娘说了什么,竟然一句也没听进去。刘燕玉含羞低首,听乳母问他皇甫公子的情形,却久久不见他回应,不由诧异地抬起头来,正和江进喜打量自己的目光对上,面上一红,又低下头去。
江进喜长在刘府,自然多次遇到过这位二小姐,不过一般都是主母少爷在场,他低眉垂手,侍立一旁,只能在眼角隐约见到一个窈窕身影,那里能够这般肆无忌惮地细细打量?他见刘燕玉双颊红晕,不由心中一荡,暗道二小姐好看得很啊。大家都说这位二小姐没有大小姐漂亮,只怕是因为二小姐是庶出,所以存了偏见。少爷说如果事成,把府中最漂亮的丫鬟许我。可是府中最漂亮的丫鬟,早就被少爷收了房,剩下的,哪个有二小姐三分人才?
江大娘见儿子失魂落魄,怒道:“做什么白日梦呢?我跟你说,小姐生母托梦,把小姐许配给了这皇甫公子。事关小姐终身,你倒是说句话呀。”
江进喜闻言,不及细想,冲口而出:“这万万使不得。”
江大娘骂道:“什么使得使不得的?小姐的亲事,哪里轮得到你议论。你只负责牵针引线,让皇甫公子和小姐见上一面就得了。”
江进喜无奈,只得把刘奎璧的交代合盘托出,道柴火菜油都准备好了,只等三更无人,就要火烧小春庭,把皇甫公子烧死其中。
刘燕玉和乳母吃惊非同小可。刘燕玉花容变色,向乳母祈求道:“母亲托梦订亲,那皇甫公子便是我未来夫婿了。如今哥哥要害他性命,如何是好?”
江大娘到底老练一些,心想少爷害人,本不关我事。可是放过了这个姑爷,以后小姐到哪里再去找这样好的人家?反正刘家也是呆不长的。不如趁此机会,救了他的性命,以后在姑爷面前,也直得起腰来。如此看来,少爷害人,倒是成全小姐美满姻缘的良机。她把此意和儿子小姐商量,小姐不言语,心下默许。
江进喜一见刘燕玉的面,便砰然心动,自然而然有亲近回护之意。主仆地位悬殊,他倒并无非份之想。刘燕玉在刘府的尴尬地位,他自然是熟知的,见小姐分明有意做成这件莫名其妙的婚事,暗想那皇甫公子是督台的独子,以后自然是继承父业,小姐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便出主意道:“少爷只叫我放火,没叫我看着皇甫公子。你们二更进去,救走公子,我照旧放我的火,岂不是两全其美?”
好不容易挨到二更天,刘燕玉扶着乳母,胆战心惊地出了闺房。为了避人耳目,也不打灯笼,跌跌撞撞,躲躲闪闪,摸黑来到小春庭。只见外面已经堆了干柴稻草,江进喜正等在那里,引她们进了内间,掩好窗户,方才点亮蜡烛。刘燕玉借着摇晃的烛光,见到内侧书榻上,躺着一个少年公子,冠袍歪斜,好梦正酣。她来此本是奉了母亲冥命,了结婚姻大事,只求可以逃离刘府,终身有靠,并没有思量对方是何等人物。如今见那少年虽然双目紧闭,脸色绯红,却掩不住绝世风姿,竟是一等一的俊逸,不禁心思摇动,暗道:“母亲果然眷顾。如果能与这人共度一世,燕尔缠绵,我刘燕玉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她虽然芳心可可,到底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平生头一次面对一个陌生的年青男子,虽然对方尚在梦中,也不敢久视,赶紧转过身去。
江进喜上前,用力推皇甫少华。皇甫少华蓦然惊醒,见一个家人打扮的少年正在呼唤自己,后面一个老妇持烛而立,老妇身旁一个窈窕少女,锦衣绣带,背对自己,还以为身在梦中。
江进喜见他醒了,叫道:“皇甫公子,我是刘公子的家人江进喜。我家小姐来看你了。”
江大娘扯着小姐叫她上前:“这不是害羞的时候。快,和皇甫公子把事情说清楚了。”
皇甫少华见烛光摇曳中,盈盈走来一位佳人,瓜子脸,柳叶眉,清秀婉丽,这才明白自己是在刘家,江进喜所说的小姐,是刘府的千金,赶紧起身,整整衣冠,躬身作礼,道:“在下酒醉,打扰府上了。只是男女内外有别,不知何以不见刘兄,反而是小姐在此?”
刘燕玉屈身还了一礼,却垂首不语。江大娘连连扯她衣袖,见她始终不肯开口,只得自己上前,把刘奎璧心怀不良,派江进喜放火暗害,以及小姐生母托梦,把小姐终身许配于他,所以前来相救等缘由,一一说明。
皇甫少华惊疑不已。江进喜上前作证,又指给他看窗外堆着的柴禾,言明三更便要遵从公子之命放火。皇甫少华这才相信,刘奎璧果然要害自己,不由大怒。谢过江进喜,又对刘燕玉道:“小姐厚爱,在下铭记在心。只是这婚姻之事,在下却不能从命。在下早在一个月前,已经受了父母之命,聘了孟家小姐为妻。我和令兄结怨,说来还是为了这件事。”
刘燕玉见他推辞之意甚为诚恳,江大娘母子不便代自己申明心意,只好含羞开口道:“奴家并非不知羞耻之辈,夤夜来此,一来是不忍公子无辜受害,二来,实是受生母梦中之命,来托婚姻。公子原配之事,奶哥哥已经讲给我听。奴家既然受了母命,岂有改悔之理?孟小姐既然订婚在前,奴家无意与孟小姐相争,甘为侧室。”她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面,已经微不可闻。
皇甫少华见恩人羞怯怯的样子,仿佛弱不胜衣,大起怜惜之心,道:“此事万万不可。梦中之事,无凭无证,小姐虽然是奉了母命,外人不知,难免有损小姐清誉。小姐乃侯爵之女,怎可委屈为妾?还当另配名门才是。”
刘燕玉听他仍然推辞,眩然欲泣,再拜道:“奴家虽然是侯爵之女,却是庶出,生母早死,父亲又远在京城,是以长到一十五岁,终身大事,无人做主。幸而先母见怜,春宵托梦,将奴许配与君。奴幼居深闺,除家人外,不曾见过别的男子。如今深夜至此,自许婚姻,倘若公子见弃,奴家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人世?唯有陪伴先母于地下了。”说完翠袖斜掩芙蓉面,金钏微低绿鬓云,做个沉痛决绝的姿态,转身便向外走。
她娇姿楚楚,泪珠盈盈,烛光下,恰如一枝海棠春带雨,和那些妖冶的歌姬相比,别有一番动人之处。皇甫少华连歌姬劝酒尚且不能推辞,面对如此佳人,哪里还能硬起心肠?只是因为事关婚姻,并非自己可以做主的,方一再推托。如今见刘燕玉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便不是礼义而是害她了,料想她救了自己的性命,为了保全恩人名节答应婚事,父母当不会责怪,赶紧叫住刘燕玉,道:“今夜若无小姐,少华必然葬身灰烬。小姐既然见爱,少华岂有忘恩之理?只是屈居侧室,实在委屈小姐了。”
皇甫少华虽然已经订婚,但其实还是个孩子,在他心目中,婚姻之事,只该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室孟小姐会如何想,却不曾进入过他的脑海。即便他想到了,也会觉得孟小姐知书达理,断没有嫉妒的道理。
然而女人,尤其是身居下位的女人,却是时时刻刻把正室挂在心中的,因为在大家庭的生活中,男主人基本不管家居琐细,真正决定妾侍切身苦楚的,往往是主母而非丈夫。江大娘见皇甫少华应承了,大喜上前道:“就是。说起来,那孟家小姐还得感激我们小姐,救了她夫婿才对。到时候,她说不定主动和我们小姐姐妹相称,不分大小呢。”
刘燕玉转身,含羞裣衽道:“奴家是受先母之命,并非私奔私投,还请皇甫公子留下一物为定。”
皇甫少华检视身边,只有一柄随身泥金纸扇,便双手捧出,道:“仓促之中,实无他物。这纸扇是少华手书,望小姐不嫌鄙陋。”
江大娘接过扇子,又催促小姐拿出事先挑选好的一方绢帕,上面绣着双燕斜飞,既谐刘燕玉之名,又有□□之意,送与皇甫少华。刘燕玉见皇甫少华把绢帕贴身收好,又盈盈拜下去。
皇甫少华赶紧虚扶:“小姐如何又行此大礼?”
刘燕玉低低道:“奴家还有一事相求皇甫公子。”
皇甫少华道:“你我既然有了婚姻之约,便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
刘燕玉樱唇轻启:“公子今夜既然脱难,二哥意欲加害之事,还望公子宽宏大量,不予追究。”
皇甫少华气道:“这却为何?刘奎璧意图谋我性命,夺我妻室,此仇不报,少华枉称男儿!”
刘燕玉婉转进言道:“请公子为燕玉想想。一旦火烧小春庭之事揭开,家兄必然知道是奴家救了公子,届时奴家何以自处?纵然家兄入罪,母亲也不会放过我。况且公堂对证,难免要奴家抛头露面,不但有辱刘家门风,就是皇甫家,也面上无光。”
皇甫少华想不到这个刘燕玉,看着极腼腆羞怯的女孩家,内里心思却也极缜密。他习惯了听从姐姐意见,不像一般男人,听不进去女人说话,闻言赶紧赔礼道:“这却是少华鲁莽了。少华回去,定然请求父母,看在刘小姐面上,揭过此事。”
刘燕玉面上一红,不再说话,向皇甫少华低低福了一福,扶着乳母离开了。皇甫少华望着伊人背影,又摸了摸袖中绢帕,暗叹自己今夜遭遇之奇,无与伦比。平白遭遇生死大难,不但没事,反而因此结下一段风流佳话。
江进喜把皇甫少华送到后门,指引道路,便回到小春庭,依原来计划,浇油放火。待到众人惊动,又假意惊惶道:“皇甫公子睡在里面,这可如何是好?”奔走指挥众人搬水灭火,足足忙活了半夜,火方扑灭,小春庭早已烧成一片焦炭。
留下来的两名皇甫家将,一名曹胜,一名吴祥,被江进喜巧言灌醉,昏睡在外院,听说小春庭起火,吓得面无血色,跟着众人死命扑救,好不容易火灭了,冲进火场搜寻,哪里有少爷的影子?连块骨头也不曾见,不知道是埋在哪处坍塌的墙壁之下,还是走脱了。两人心知闯了大祸,商量了一下,一个留下来监视刘家,防他们有什么异动,一个如飞奔回城里,到皇甫府报信。
皇甫少华一夜未归,皇甫敬夫妇,尤其是伊氏夫人,早就惴惴不安。伊夫人听到家将报信,说皇甫少华醉酒,留宿刘府,当时就要派人驾车去把儿子接回来。皇甫敬到底身在官场,觉得此举不妥,刘家在昆明城外,两家相距甚远,车马来回折腾,就算接回来,也到后半夜了。况且其时百粤屡屡有异动,为了防备意外,皇甫敬下令,昆明城一更闭锁城门,五更方开,一干人等夜间不得出入。如果为了自家儿子破坏规矩,岂不被人诟病因私废公?所以劝说夫人安心忍耐一宿。不料,次日天刚蒙蒙亮,家将曹胜便快马闯门,报道小春庭起火,公子下落不明。皇甫敬夫妻二人只有这一个儿子,一闻此信,犹如惊天霹雳。伊夫人当即晕倒在地,皇甫长华连连呼唤,方悠悠醒转,声声哭唤亲儿。皇甫敬怒气冲冲,再顾不上公器私用,惊扰市民的嫌疑,即刻带了亲卫营,飞骑前往刘家。
皇甫敬到了刘家,立刻派人把西院围起来,先派兵丁到小春庭废墟中翻掘,寻找皇甫少华遗体,因为房外便是昆明湖,生怕刘家杀人弃尸,命会水的兵丁下水去打捞。刘家下人一个都不许离开,依次盘问,小春庭谁看守,谁打扫,皇甫少华是谁扶进去,谁服侍睡下的,是谁第一个发现失火,可有谁发现异常。刘家下人仗着主人威势,一向在乡邻中作威作福,此刻面对亲卫营雪亮的长刀,一个个战战兢兢,话都说不清楚了。
早有人飞报刘奎璧。刘奎璧故意作出吃惊的样子,打马赶回,奔到小春庭废墟前,扑地哭道:“啊呀皇甫贤弟,愚兄一片好心,留你住宿,谁知道反害了你。贤弟果然遇险,愚兄情何以堪?”皇甫敬绷着脸,冷眼看他捶胸顿足。刘奎璧作足戏分,这才起身,一边抹泪,一边向皇甫敬作礼,道:“督台大人,这都是小侄对家人管束不力,守夜的偷懒,才走了火。但愿皇天保佑,皇甫贤弟安然无恙。否则,小侄是万死难辞了。”
皇甫敬并不答言,只是督促手下盘问刘家下人。刘奎璧碰了个冷钉子,心中恚怒,暗暗思忖:“你皇甫敬不过是个总督,就敢在我刘家如此作威作福,丝毫不留情面,根本是没将我刘家放在眼里。皇甫少华今日死在我手,皇甫敬必然不肯善罢干休。看来我得想办法,说服父亲把皇甫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主意一定,不再计较皇甫敬对自己无礼,留神在旁观看皇甫敬审问刘家下人。知道此事内情的只有江进喜一个,难得他不慌不乱,对答如流,不露半丝马脚。皇甫敬问了半天,也问不出头绪,料想这些人有刘奎璧撑腰,必然不说实话,心中烦恨,下令:“把昨天曾经到过小春庭的一干人都给我锁起来,带回衙严刑拷打,不信他们不招。”
刘奎璧听这语气,分明是认定了刘家有意放火害人,心中有气,却又不敢阻拦,只好眼睁睁看着江进喜在内的一干家人,都被亲卫营给横拉竖拽拖走了。他这厢也仔细盘问家人,得知亲卫营翻遍废墟,竟未发现皇甫少华遗体,心中惴惴不安,暗想就算烧死了,也必有骨殖留存,莫非竟然走脱了不成?自己临走之前,分明看到皇甫少华醉得不醒人事,难道真的是有神明暗佑,让他在火起前惊觉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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