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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石崮子后面露出头来的是一个青年人。他叫秦大路,跟辫子是一个村的。
这也正是辫子心目中的那个“他”。
他如今在村集体所有的果园里干。因进入了冬季,果园除了轮流值班看守之外,没有啥活干,他就想瞅空上山挖点野生丹参赚点外快。这两年,县药材公司大量收购这东西,价格不错。
大路比辫子虚龄大两岁。魁伟的个身,国字脸,端正的五官,浓眉大眼的,精神之中还透着一股朴实的劲儿——别看辫子姑娘不识字,眼光倒还是蛮不错的。
大路的少年是不幸的,十二岁时父亲就病死了。母亲拒绝了那么多人的劝其改嫁,用一个女人的柔弱双肩独自撑门立户,含辛茹苦把他拉扯长大。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路小小年纪时就懂得了母亲的艰辛与不易,知道心疼孝顺自己的母亲。
大路还是一个身体长到年龄前头的孩子,自小比同龄人显得个高。只把小学上完,他就违拗了母亲的心意,回家跟上生产队挣工分——他不忍心再让母亲像个男人一样去被人使唤,他要帮助母亲撑起自己家的这片天空。
他也是一个颇为争气的孩子。不光能吃的苦耐的劳,心眼也不死板,聪明爱动脑。他见老是就在生产队里混工分不是办法,不说是干一年穷二年吧,也基本上差不多。为了家里能多有些收入,他小小年纪就决定出去创外挣钱去。
初时,他跟上本村的秋鸡子杨干去干了两年窑厂,先是踹大泥,后是割瓦坯。别看年纪小,样样活他都干得不含糊。
后来,他见干建筑更能挣钱,于是他就想学瓦工。因为他手巧心灵,对活落看看就能明白,一伸手就三分在行。加之他又勤快,能吃的苦,所以师傅也很高兴教他这么个徒弟。
很快地,他就学出了一手受人夸赞的好瓦工活。如此一来,他能挣钱多了,家里的光景也就好过的多。赶到他二十岁那年,他就向村里申请了宅基地,准备谋划着要盖新房了!
看着他这么出息,母亲自然是欣慰无比。外人见此也是断不了常夸夸他。还有人教训自己的儿子时喜欢拿他来当例子。有人甚至还琢磨着要给他说个媳妇呢。
可是,老辈流传着一句话,叫作“苦命的人甜不得”,不幸的是,这话却在他母亲身上得到了应验——正当人们都在为他的母亲感到高兴,说他母亲这就要苦尽甘来了,哪承想,两年前的那个正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母亲一下变成了瞎子。
这样一来,不光热心地要给他说媳妇的人凉了心,他心中的原有打算也不得不跟着改变——他不能再外出挣钱了,无论如何他得留在家里照顾母亲才是。
尽管母亲让他别惦记,想走就走,自己慢慢能对付。但他怎么忍心这样呢?他不能!
于是,为了方便照顾母亲,他不再外出,就近在村里的果园干上了。
大路今年二十四岁。母亲明白,要不是自己眼睛出事弄瞎了,成了家里的累赘,这会他没准也就定亲结婚了。人都说“早栽秧,早打谷,早讨老婆早享福”。山里人尤其喜欢早结婚;只要家庭情况许可,二十出头——甚至不到二十岁就看上两个孩子,那也不是啥稀奇事,为此母亲一直是自责不已。并且很为他的婚事心急火燎的;
母亲巴不得他能赶紧成个亲娶上媳妇,这样自己跟前也多一个支应一下的人,更主要的是能给他减轻减轻负担。
可是,谁能不嫌弃他家里有这麽一个瞎眼的累赘,愿意嫁过来呢?
尽管最近这一年多来,母亲娘家的一个侄女来的很勤,嘴上说是来看望姑姑,可母亲觉得有些来历,心里禁不住有些暗喜。为此母亲还拿话试探过大路,他好像没什么反应,
母亲一时心下无底,也不知自己的想算能不能成。
母亲哪里知道,大路对此没个态度,并不是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大路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满心思里除了这个人,装不下别的人。
尽管大路自己也清楚,这个人对于他来说,也许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心里的这个人就是辫子。
大路跟辫子年龄上虽是相差了两岁,但两人自小无论是玩耍,还是刨草拾柴啥的,他们老就喜欢在一起。
这其中的原因,除了两家住得不远,两人比较容易接近,并且两人自小就显得特别投缘,很是处得来,另外的因素,那就得说到大路家门前的那盘大石碾。
大路家的门前有一盘大石碾。也是村里唯一的一盘。当年那时候,还远远不是如今农村的这般发达,那时即没有电力,也没有什么粉碎机、脱粒机等等那些个加工粮食的机器。人们日常生活中吃用的粮食,以及喂养猪狗的饲料的加工,除开个人家里的那盘石磨,主要都得靠这盘大石碾来完成。
因此,这盘石碾一年四季不得闲,人来人往总不断。尤其是临近过年的那一段日子,人们需要加工的东西更多,那盘大石碾也就愈加昼夜不见停歇,那吱吱扭扭地推碾声响个没完没了,夜半之后在村外都能听得真切。
而前来推碾的人们,你来我往的脚步声,筛米筛面时的打箩声,用簸箕颠拨粮食时发出的“唰啦唰啦”的声响,还有人们那说笑言语的声音,更像是纺线的老太太手中纺出的线一般,老也没个断头的时候、、、、、、这等等的一切便烘托出了那时乡间特有的那么一股浓浓的年味。
所以说,这里是村里人们最容易聚集的地方,也是一年四季光景最热闹的地方。有事没事的,大人孩子们也都喜欢到这儿来凑个热闹。而这无形之中也就为大路和辫子能够在一起玩耍提供了更多地机会和可能、、、、、、
自小的时候,在辫子的心目中,大路就是一个可信赖的哥哥,一向护着她,将让着她,凡事总好问她一句“你说呢”。而在大路觉来,辫子不同于其他小女孩;她自小不任性,不娇气,更不霸道耍小性子。而是脾性平和乖巧,知道关心别人,也懂得感恩——你要是为她做了点什么,她虽然嘴上说不出感谢的话,但她的一个眼神、表情,或者是一个不声不响地举动,都会让你感觉到她的谢意、、、、、、
啊,童年,那天真的岁月,那烂漫的时光!春光和煦、黄牛遍地走的田野上,那赤着小脚丫在新翻的土地里奔跑打滚的快感,那把风筝放飞蓝天的激动与自豪,还有那翻飞唱春的小燕子,那叫声如潮的鸣蝉,那清浅河水里的游鱼,那水汪岸边冒出水泡的地方隐藏着的蟹子、、、、、、
更有意思的是一种名字叫“婉婉”的小昆虫;它老是喜欢藏身在河滩的细沙里,极是胆小,可好玩了;你要抓住了它,再把它放回到细沙上等着看,嗨!它一眨眼的功夫就会钻回到沙子里去。有趣地是,它钻回沙子里去,用的不是脑袋,而是倒退着——是用屁股钻进沙里去的。而且当它钻进沙子里,它藏身的地方就会形成一个圆圆的、酒盅模样的小沙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它藏在哪,让它根本就藏不住、、、、、、
童年记忆中的那一切啊,总是那么让人魂牵梦绕,直至你垂垂老矣地暮年!
在大路和辫子的印象里,他们的童年同样也是美好的。虽然人们生活艰苦,但少不更事的他们却能用他们的纯真让童年洋溢出春光般的灿烂,那纯美的时光留给他们的是一幕又一幕弥足珍贵的记忆;
春天来了,树上的榆钱长出来了;槐花开了,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每当这时,大路就会领着辫子去采槐花吃榆钱。大路上树比猿猴都灵巧,转眼之间就能攀到树顶上。他每次折下的第一支总会扔下来给辫子,并喊一声“辫子接着”。然后两人一个骑在树杈上,一个坐地上,津津有味的吃将起来,仿佛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村里的老黑腿爷爷有几颗桑葚树,每当桑葚熟了,大路老是发馋惦记着。每年总得和辫子去偷上两回解解馋。
辫子女孩儿家,胆子小得不如个米粒大,说是一块去偷,其实也就是嘴馋,想跟着去蹭吃,过过嘴瘾罢了。因此每次都是大路实际下手去偷,辫子只是隔远里看着,准备等着吃就行了、、、、、、
看着辫子吃的怪带劲,一阵吃完后,大路会问:
“还想吃吗?
“想。可好吃了。”
“那我再偷一趟去。”
“还是别去了大路哥,小心老黑腿逮住敲你一个‘老干姜’。”
“不怕,他是拐子,跑不过我。”
于是,大路来了一个二进宫。不一会就偷满了口袋跑回来,与辫子吃个尽兴。两人最后不光吃的嘴唇成了青色,舌头都是黑乎乎的,互相看着都忍不住发笑,你指点我,我指点你、、、、、、;
还有一种小草,人称“婆婆指甲”,他们常常会一块去採来玩——只要把几棵婆婆指甲放在手掌里拍打几下,嘴里再念叨几遍“婆婆指甲拍三下,不是黄瓜是甜瓜”,然后闭上眼睛,去闻一闻手里的婆婆指甲,呀!它果真就会发散出一种清新的黄瓜或是甜瓜的香气呢!有时他们会互相交换着让对方闻一下自己手里的瓜香味,闭上眼睛使劲去想象着把瓜吃到嘴里的快感、、、、、、
后来,随着慢慢长大起来,两人渐渐没有了小时候的形影不离,看起来两人关系似乎是逐渐疏远了。但岁月的流逝只是改变了他们相处的形式而已。他们相互之间的心灵却是相当默契的;即使是多久没见面了,也无多少交流,但往往无需多言,就只是几句简单的话语,或是一个微笑、一个动作,一个不起眼的微小眼神,他们也就会明白对方的意思,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时光就像一个魔力无边的催生婆,她催熟了大地的五谷,也催生出了大路和辫子这对年轻人心中爱的萌芽。虽然两人相互之间从未直接表白过,但他们谁都知道对方已把自己放在了心中那个最特别的地方!
然而,在最初的心头撞鹿般的激动之后,甜蜜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无奈、悲哀,是涩涩的酸楚。因为不光辫子意识到他们之间的事情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大路同样也这么以为;
大路了解辫子的心肠,也清楚辫子家的情况;知道辫子是不会拒绝家里的现实情况需要她去走的那条路的。事实上她也违抗不了!
大路非常明白,就凭辫子的老爹那个老顽固——本村岳姓一族的族长,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绝对不会放任辫子去嫁人,而看着自己的二儿子二全打了光棍的。这第二点,大路非常清楚,就凭着自己姓秦这一条,辫子的老爹也是绝对不会同意让女儿嫁给他的!
还是在自己小的时候,大路就知道了:据说是宋代岳飞那会,自从发生了秦桧把岳飞陷害致死那事以后,世代以来,天下凡是岳姓一族的人家就拒绝再与秦姓的人家通婚——另外,像姓呼的与姓庞的、姓潘的与姓杨的人家互不通婚,这些也都有这种类似的历史背景的。
后来,随着时代的变化,这种封建思想行为越来越不多见,但在有些地方还仍然顽强地保留至今。大路曾听人讲过,他们秦姓的一个本家爷爷,就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一件事:
一次,他这个本家爷爷去赶集,因为年迈,走着走着就有些累了;正想找地方坐下歇口气,后面一个推着一辆空车子的中年人走来见状,便热心地让他坐到车子上,自愿推他一段路。他自然是心里感激,一边被中年人推着,一边谢过之后,就找些话跟中年人攀谈。
两人本来谈得好好的,可是当中年人得知他姓秦,顿时翻了脸,二话不说就车子一停,让他赶紧下来,之后推着车子气昂昂扬长而去。原来人家不是别姓,正是姓岳!
自此后,大路的这位本家爷爷,至死都在唠叨一句话——祖上无德子孙羞。
对大路和辫子而言,守着一份不存有希望的情爱,内心的煎熬不是外人随便就能体会到的。但他们又谁都无法割舍得掉这份珍贵的情感,两人只能是无奈的相守着,真所谓“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曾有一年,邻村的一对恋人,为了反抗父母的包办婚姻私奔了。这让大路的心里不禁也突生此念。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天地这么大,树挪死人挪活,老天还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呢。人人都有两只手,只要肯劳动,到哪里也能活人、、、、、、。
但是,大路的这个念头很快就被自我否定了。他往细里一琢磨,就又觉得这事行不通;凭他对辫子的了解,辫子即使是爱他的,但也绝不会就跟她去出走的——辫子是谁呀?她是辫子——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到等大路的母亲瞎了眼睛,大路也就更不敢有此想法了。此时的他,即使现在辫子决心跟他走,他也无法走得开了;她知道母亲这辈子活得不容易,他疼爱母亲。他也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命,母亲的一切——母亲离不开他,而他也是决不会抛开母亲离去的、、、、、、
如今且说:秦大路蹲在大石崮子后面,正高兴地端详着刚刚刨出来的一棵丹参——今天运气不坏,刨到了一棵有大拇指粗细的野丹参。陡忽间,他听到似乎有人走过来的声音,于是他把手里的丹参放进篮子里,想看看是谁。
当他站起身一见是辫子,而且不知咋的,看上去辫子还神色慌张的样子。他正想开口问句什么,可还没等他开口,辫子竟就摔倒了。他急忙跑了过来,随口还喊了一声:
“辫子!”
辫子不由自主摔倒后往山下滚动,好在还没滚出几步远,便被一棵松树给挡住了。听得大路的喊声,辫子急忙扭脸一看,随即赶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大路赶忙跑上前,手下稍一迟疑,便伸出手去扶着辫子,帮她站起来,随口又问了一句:
“你、、、、、、这是咋了?这么不小心?”
“没、、、、、、没啥、、、、、、。”
窘促得红脖子涨脸地辫子嘴里回了一句,眼睛并不看大路,而是扭脸朝自己刚才跑来的方向扫了一眼,手里很不自在地扑打着衣服上沾住的松针与草叶。
大路不由得也把目光朝辫子扫了一眼的方向看去,也没看见什么异常。但见辫子那异样的神情,他不禁心生疑窦,也没再说话,抬脚就想走去看一下。
辫子见状,抬手一把拉住他,急切地:
“别、、、、、”
辫子的阻拦,让大路收住了脚。但大路显然还是心有疑问。他看着窘促不安地辫子,想开口说什么,又迟疑了一下没说出口,而是转眼看了一下辫子的那滚出去老远的花篓,之后走去把花篓捡起来,一边往回走一边把花篓里撒出来的柴禾划拉回去。
走回到辫子近前,大路把花篓放下,朝辫子看着,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这时正好辫子抬眼一看他,紧接着又赶紧低下了眼帘。如此一来,他似乎一下子也就忘了要说什么,也没了言语。
两人都低着眼帘那么站着,一时间无话,心里却都在通通地跳。毕竟差不多这一年多来,他们还从来没有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单独这么近距离的面对过。两人的心中似乎都有许多想说的话,可又谁都没说出啥来,只是那么站着,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有那么一忽儿,两人似乎都有点希望赶紧走开这里,避开这令人无所适从的窘促,但似乎又谁都不情愿这么去做,也不希望对方这么去做、、、、、、
终于,还是大路忍耐不住,嗫嚅了一下,问出了一句话——他也一下搞不清自己为什么独独会问上这样一句:
“这几天、、、、、、大刮风是不是老去你家?”他指的是那个外号叫“大刮风”的媒婆。
辫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脸儿放的更低了。
大路一下也找不出接着说什么好,一时间又只是沉默、、、、、、
突然,辫子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抬起脸来,看了一眼跟前的大路,说出了一句“大路哥,我、我先走了”,随后弯腰拿起花篓和地上的筢子,头也不回地匆匆朝山下走去,脚下踉跄不稳。
大路登时没说出话——从辫子刚才看他的那一眼时,他分明看到了,辫子的眼里已是满含泪水!那是让他刹那间感到了心碎的泪水啊!
望着辫子渐渐远去 ,大路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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