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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师叫“安静”的时候，白土吃了一惊，周玉静吓了一大跳，两人环视周围，见学生们的座位都编排好了——除了罗剑山单坐第四组最后一桌，其余的都是男女同桌。
周玉静微笑着瞥了白土一眼，见白土老古董一般目不斜视，安然自若地向前看，觉得自讨没趣，也坐正了身子向前看，却不敢看刘老师。
“这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祝大家愉快。”刘老师带着几丝口吃，目光炯炯地说，“座位就这样了，希望不要擅自调换。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班的代数老师。下课了，我可以同你们嘻嘻哈哈玩耍，上课时希望遵守原则。对于老师的态度，希望大家记住‘敬畏’两个字——因为敬重，才能得到真才实学；因为畏惧，才会严格要求自己，不误入歧途。”
白土觉得言之有理，连连点头。
周玉静拍起了掌，班上的学生都跟着排起掌来，顿时掌声如雷了——罗剑山拍的可是桌子，他的难兄难弟有的拍自己的腿，有的拍自己的臀部，十分卖力。
刘老师笑笑，挥挥手止住“掌声”，正色说：“拍屁股欢迎，这种欢迎仪式不错！不过希望下不为例！我们班好像有五位留级生，请站起来让我认识认识。”
两个女生和三个男生站了起来。女生一高一矮，低着头，面带羞愧，都胖嘟嘟的，像两筒新鲜的猪油。三个男生，一个是罗剑山，一个是聂素华，另一个是昨天拼命讨好罗剑山的精瘦男生。聂素华木然低着头，另外两个男生则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好像留级是件为国争光的荣耀之事。
“请坐下！”刘老师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让五个站着的学生坐下，然后点着头说，“留级不是可耻的事，也不是光荣的事，应该正确对待。老话说失败有失败的原因，成功有成功的方法，你们应该自我反省反省：为什么留级？因为懒惰？因为基础差？因为把聪明才智用错了地方，浪费了时间和精力？看你们一眼，我就知道你们五位都是很聪明的学生，希望你们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对差生没有侮辱，没有歧视，没有偏见，而是客观地分析指导，白土对刘老师油然产生了敬意。
刘老师静默瞬息，说到第二件事：“外面的好心人士捐助了一些衣服和毯子给我们学校，我们班分得了一口袋衣服和五条棉毯。衣服每个同学可以分到一件，但毯子只有十条，只能给家境比较贫困的学生了。大家同不同意这种分发？”
“同意。”全班同学异口同声，叫得地动山摇。
“那好，请家境贫寒、被子单薄的同学举手。”刘老师环视一周，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白土身上。
白土脸上一红，感到心里刺痛了一下，非但没有举手，头也快塞进桌台里去了。
而其余的同学，轰然一声，四十三个学生中，有二十多个举高了手，身上虽然穿戴得新鲜整洁，脸上却是愁眉苦脸，仿佛已“穷”得要赤身裸体了。
刘老师笑了笑，摆摆手，说：“这事我来决定吧！刚开学，我相信你们的穿着有一些代表性的——我看着你们的穿着来选十个同学吧！我这样做可能有所偏差，有些不公正，但希望大家能接受，不要抱怨。”
学生们窃窃私语，纷纷赞同。
刘老师逐一看了一遍全体学生，凭着大体印象，用手指了起来——第一个指的学生，是白土。
白土仍然低着头，没发觉刘老师的指点。
“老师指你啦，快举手！恭喜你中了大奖！”周玉静用手肘捅了白土一下。
白土瞪了周玉静一眼，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谢谢……谢谢老师关心，我……我家好像不怎么穷，天天都有笑声。我……我有一条棉被，一条毛毡和一条棉毯，过冬都不怕了，还是给其他同学吧！”
刘老师有些惊讶，说：“你再考虑一分钟吧！毯子是新的，不是旧的。”
“不用考虑了，我不要！”白土坚决地说完，坚定地坐了下去，抿紧了嘴唇。
刘老师微微一笑，带着一丝赞许，点其他的同学去了。
“别的同学都争先恐后，你怎么会这样？可惜啊！”周玉静悄声说，目光里多了一些惊奇和赞赏。
白土不悦地说：“你为我惋惜，刚才自己为什么不举手？”
“我不能举手，”周玉静淡淡地说，“哥哥嫂嫂给我的零花钱，还有六百七十五块，我不能装穷叫苦。”
六百七十五块钱，好像可以买一头牛和一匹马，可以买两千多册连环画了。
白土惊讶瞬息，向外挪了一下身子，不做声了，目光看向聂素华，发觉他被刘老师选中了。
“怎么不说话了？”周玉静轻声问，“我得罪你了吗？”
白土摇头，心高气傲地说：“我是个穷小子，不配跟富婆说话——以后少要跟我无话找话说。”
“你……”周玉静脸色变了，眼圈微微红了，“你说话真不好听。我可没向你炫耀，你不能这样欺负人——我认为你是个好人，才什么都对你说，原来我错了。”
白土侧目，那副刚毅又委屈的神情，那么楚楚可怜，忍不住红了脸，低声道歉：“对不起！昨天对不起，今天也对不起！”
周玉静展颜一笑，扒了一下刘海，也把目光转向了刘老师。
刘老师已选出十个“贫困户”，叫上五个有力气的男生，抬来了十条棉毯和一大袋不知来自那个城市的旧衣裤——对于穷乡的孩子来说，已是天上掉馅饼了，一个个兴奋了起来。
发过棉毯之后，刘老师把衣裤都倒了出来，堆在四张并拢的课桌上——有成年人的，有儿童的，大的大，小的小，可不是为学生量身定做的，但在学生的眼里，已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宝库了。
“每人先上来选一件，剩的另外处理。”刘老师笑笑，见其中一件蓝色牛仔衣非常适合白土，提了出来，对着白土点头，蔼然说：“这位同学上来，先把这件衣服穿上。”
这是一种偏爱，白土让刘老师想到了自己似曾相识的少年——同样的贫穷，同样的固执、自负、心高气傲。
其他的同学都露出了羡慕之色——那可是一件完好无损的牛仔衣，在城市里或许早已过时，在乡下可是很时髦的，耐穿，耐看，得体大方，男女都合适。
白土站了起来，连连摇头，说：“我已经有衣服了，给其他同学吧！谢谢老师！”
刘老师怔了怔，看看白土那只有一只袖子的衣裳，皱着眉头说：“不用谢我，这是命令，希望你接受！你……你再这样下去，会让我为难的——我是班主任，校长会认为我不配当班主任，因为我不公正，影响了学校的光辉……”
原来是这么回事？白土明白其中的意思：一个学生穿得破破烂烂，不合时宜，原来会影响一个班级的形象，会影响一个学校的光辉，还会产生更大的不良影响——会成为千古罪人。
白土有些心痛，有些愤慨，脸涨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妈已给我买了一件新的蓝色迪卡衣裳，舍不得穿放在家里里，等下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一定穿着来。”
“原来是这样，”刘老师点点头，摆晃着牛仔衣说，“那是你家的，这是你应该得的，拿去换着穿吧。你不喜欢这件，准你第一个上来另选一件。来吧！”
白土还是摇头，坚定地说：“我非常喜欢那件衣裳。不过，我不能要。以后，我会要我姐姐买。或者，等我长大了有钱了自己给自己买。”
声音不大，但全班同学都听到了，都愕然不做声了。
“你坐下吧，”刘老师缓缓点头，然后大声问：“谁想要这件衣服？”
“我要！”
“我要！”
……
除了白土，所有的男生都举手叫了起来。
除了周玉静，所有的女生都举手叫了起来。
刘老师笑笑，快步走到白土旁边，对着周玉静大声宣布说：“这件衣服很特殊，就送给特殊的同学吧——送给这位女生啦！”
周玉静站了起来，从容地摇了摇头，说：“我已有好几件衣裳，用不着了。”
刘老师眨眨眼，说：“女生还会嫌自己的衣服多？嗯，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你先收下吧，可以转让给你的同桌——我看你俩叽叽咕咕，像兄妹一样谈得来，你可以劝他收下的。”
周玉静愣愣，双手接过牛仔衣，等刘老师转身，坐了下去。
“同桌，给点面子好吗？”周玉静胆怯地对白土说，“老师希望你收下这衣服。”
“你又不是我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白土脸若寒霜，轻声反问，“面子能让一个强大起来吗？”
“这……？”周玉静满脸通红，不知所措了。
“我不能要外人的东西，三姐说过：接受别人的施舍，会快会把自己变成乞丐。你为难？这还不好办！”白土一把抓过牛仔衣，大踏不走到讲台边，把牛仔衣抛在了衣堆上。
罗剑山早已恭候多时，早已悄然来到前面潜伏多时，一把抢过牛仔衣，生拉活扯，转眼就穿在了身上。
刘老师面露不悦之色，但很快又释然了，对罗剑山说：“就归你吧！其他任何同学可不准这样争抢啦，我们来学校学习的不仅是书本知识，还得学习做人的道理……”
罗剑山不以为然，摸摸牛仔衣，显得洋洋得意，仿佛是理所当然该得的，让刘印铭老师眼里闪过了一丝浓重的厌恶感。
白土回到座位上，静静地看其他学生或羞羞答答，或兴致盎然地挑选衣服裤子，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戏。
周玉静悄声说：“我早就知道我劝不住你的，只是完成老师指派的任务。”
“为什么？”白土神不守舍地问，“你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周玉静静静地说，“但我知道你是一头犟牛。”
“你骂我牲口？”白土怒形于色，做了一个捏拳头的威胁动作。
“不敢，”周玉静笑容可掬，一点也不怕白土的威胁，“有时，一头有志气的牛，比一个没志气的人更可爱。”
白土沉默不语了。
他感到很奇怪：自己从不曾同母亲、姐姐、嫂嫂之外的女性一连讲过三句话，同这个同桌却讲了很多很多，似乎还没有讲够。
周玉静也沉默不语了。
她也感到诧异：自己一向不喜欢讲话，一向孤贞静默，遇到这个土里土气的古怪男生后，却变得那么健谈了，差不多要成了一个“唠叨婆”。
每个人都会变的吗？这种变化是不是太快了？
白土纳闷地偷偷看周玉静，周玉静也正偷偷看他，两人都迅速移开了目光，都觉得有辣椒粉撒到了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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