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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安着两张土里土气的桌子,一张上面乱糟糟扔着一些扑克,白土一看就知道那是玩“三打一”留下的,也不知道是赌酒的,还是赌钱的,情不自禁露出了鄙夷不屑的神情。
农村,除了赌赌酒,赌赌钱,还有什么大的乐趣?即便是孬种中的孬种,一赌起钱和酒来,都变得面目全非了,都成了天下无双的英雄好汉,那么滑稽,又那么可悲。
然而,他们认为这就是生活。
生活的本质幸好不是这样的,不然,白土觉得还是早些死了的好。
现在,院子里已没有英雄好汉目中无人的喧嚷了,但厨房里却闹得像马蜂开了窝,又像疯人院敞开了们,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抢着说,好像再不把心里的话抢着说出来,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多怪异的世界,多怪异的生活,白土带着一种恍惚的神情,梦游般走向了厨房——老古董们冷了,正在厨房里围着火塘自吹自擂呢。
“哦,白土来了,快吃饭,别耽误了迟到!”大哥白火眉飞色舞,连连歪动着胡子簇拥着的小嘴,扭转几乎没有脖子相连的小脑袋,回头吩咐被驯化得奴颜媚骨,已失去了任何主见,时时都显得唯唯诺诺的大嫂周玉樱。
“大哥,你真了不起啊,”白土抬手做了一个不忙的动作,带着嘲讽的语气说,“白奎才十五岁,你就给他安排了终身大事,真是了不起!”
白火听出了话里的异味,但不以为然,连连自谦:“哪里,哪里,兄弟也太会拍马屁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全靠弟兄叔侄、上上下下的亲戚帮忙。”
哼,白痴听不懂反讽,老水牛听不懂高山流水的雅曲。
白土心里更气,坐在火塘边端着半杯酒的三哥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笑着说:“白土,什么事让你气成这个样?”
白土也不回答,愤愤不平地看了看火塘周围醉意醺然、满面红光的二叔白云、三叔白龙、几个哥哥和滴酒不沾、时时显得不严自威的父亲白昊,又转向白火,大声质问:“大哥,为什么要逼着白奎这么小就结婚?”
“还嫌小?想当年,我十五岁已当爹了。”白火显得很得意,手上撕扯着猪蹄肉,撕好后放在碗里,“什么逼不逼,父母有本事,儿女才能早安家。看看村里那三十多个老光棍,年轻时嫌这嫌那,年纪一大,连鬼都不愿缠他们一下了。小孩子,你不懂大人的事,早些吃了饭去读书要紧。你这懒杂种侄儿子,除了早些订婚结婚,没盼头了。”
“说我不懂事?我看你才不懂事!”白土发怒的时候,脸都快变形了,“你这不是为了白奎好,是为了你的虚荣心和臭面子,想让别人夸你几句。白奎连饭都做不好,衣服都洗不干净,秧苗和稗子都分不清,你就想给他找媳妇,然后把他分家出去,真是狼心狗肺。”
哥哥、叔叔笑咧了口,白昊却阴沉着脸。
“狼心狗肺?这是你说的,村里人都知道我是村里最善良的人。”白火大言不惭,根本没把白土的话当一回事,“书上的你懂,村里的我懂 ,别多说了,趁热,赶紧吃饭。”白火把一大碗煮烂的猪蹄肉搁在了小木桌上。“我们都吃过了,这是特别关心你留下的。”
“我不饿,”白土固执地说,“大哥,请听我一次:你要是把白奎当人看待,就把这门婚事退了。白奎告诉我啦,他并不喜欢这门婚事——他不喜欢那个老大妈。”
白土不喜欢随便伤人,但气愤之极,也顾不了许多,把白奎刚订婚的那个姑娘说成了“老妈妈”。
“婚姻大大事,你当是小孩子的游戏?”白昊横眉竖目地插嘴了,“不懂农村的事,就不要胡说八道。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也只是十六岁,何况白奎这只是订婚,过上三五年再娶过来,也都老大不小了。没听古人说过‘男儿十五替父志’?”
白土悲哀地摇头,愤急得说不出话来。
三哥白水为了取悦父亲,以便将来好继承父亲的那本安坟、择日子的民国年间发行的老黄历,也赶紧帮衬:“是呀,我大舅子家老大梅宝宝,去年就结婚了,也不就是十五岁?”
梅宝宝是白土小学二年级的同桌,白土早听说过这事了,但并不因为有了诸多早婚的先例,就认为这是合理的,就会跟着去做——让白奎跟一个大他十一岁、他又不喜欢的女人组成一个家庭,白土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觉得那是把一个活人跟一句僵尸装在一个棺材里。
不行啊,现在不帮侄子说说话,以后即便说出千言万语,又有什么用处?侄子也真是的 ,跟伙伴打起架来,像一只老虎,而面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却半死不活,像一头害病的绵羊。
“爹,”白土吼叫了起来,“你们是什么时代的人了,还要我们这时代的人走你们的老路吗?三哥,你跟爹狼狈为奸,多了说一种话的人,就认为你们真的正确?你可是一个党员,还跟爹合伙犯罪?”
白水低下了头。
白土又转向白金:“大哥,就一句话:你取不取消这婚事?”
白金不置可否,滑头滑脑地说:“这以后再说吧,还是先吃饭,先去读你的书。”
“畜生,有你这样说话的吗?”白昊愤怒了,抓起一棍木柴就要向白土打去,被老好人二哥白木死死抓紧了,“对父母、哥哥讲话,有这样大吼大叫的吗?”
“畜生骂谁?骂我吗?”白土毫无惧色,“我应该尊敬你们,但好言好语你们会听吗?你们为老不尊,专横独断,小辈就应该乖乖受你们宰割?小辈也是人,也需要彼此尊重,可你们在做些什么?在说些什么?”
“白土,别吵了,”四姐白冬把白土拉到饭桌边——饭桌上摆着豆花、瘦肉、凉拌黄瓜,十分诱人,小声说,“快吃饭吧,好好读书!你只有走出农村,才能过你想过的生活,而留在农村,你没有太多的办法,只能听他们的话。”
白土大声说:“让我自己好好读书,让侄子乖乖地走进活棺材?我能静下心来吗?一群来自远古时代的老匹夫,一群恬不知耻的酒囊饭袋。”
愤急之下,白土口不择言,把所有的人都骂了进去。
“杂种!”白昊想跳起来去打白土,又被白木死死地拉住了——白木身材最高最健壮,也只有他才拉得住父亲,“把这杂种给我绑起来,罚他跪一个晚上。翅膀硬了,敢目中无人了?这杂种不用再读书了!书读得越多越反动,还读来做什么?都读到牛肚子里去了。还是秦始皇正确,该烧的书应该烧,该活埋的书生就得活埋,还是毛主席正确……”
父亲快气疯了,整个脸都变型扭曲了,使劲挣扎,但三叔白龙也帮着死拉硬拽,始终脱不了身。
父亲吼声如雷,白土有一种进入了一个远古陌生世界的恍惚感觉,刹那间愣住了。
“白金、白木、白水……还是我的儿子,就把这杂种给我捆起来。”白昊还在怒狮般叫吼,“没吃过苦头,他不知天高地厚,与其长大了成为汉奸、走狗、卖国贼加政治犯,成为祸国殃民的败类,不如早点打死了清净……”
白金和白木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而白水却脸色大变了——以前初中刚毕业,喜欢读那些文艺书,跟白昊斗嘴抗逆之后,满满一书架的书,被白昊趁他外出之际,化为了满满一火塘的灰,至今想来也心有余悸。
“白土,快跑吧!”白冬有些手足无措,连同嫂子们把白土不住往外推。
白土有些身不由己,但街里站住不走,孤注一掷地回敬着:“哥哥们,上啊,你们不是爹的乖儿子吗?来把我抓去打死吧!爹最得意的口头禅就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吗?你们为何不让他满意?”
“打死!打死!打死了我偿命!”白昊已狂愤暴怒了,被四个人抱住,也快要挣脱了——白昊原本是一个彪形大汉,力气非同一般。
“白土,你还不滚?真想死在这儿?”一直默不作声的白火头上歪戴着一顶帽子,凑近白土的耳朵提醒,“再不滚,我要替爹教训你了。”
白土冷哼一声,把一碗饭倒扣在桌面上,抓起大半只还有很多肉的猪蹄,一边往外跑,一边高声说着:“我不稀罕你家的饭——饿死也不吃你家的饭。”
厨房里有人笑了出来,三叔白龙笑得更大声,边笑边说:“米饭不吃,吃猪蹄也行呀,那么大一只,够饱了。”
白昊可没一丝笑意,还在暴跳如雷:“抓住他!抓住他!宁愿喂狗也不要给他吃……”
话音刚落,熟猪蹄飞回厨房,把白火头上歪戴着的帽子打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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