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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红衣美人落座于“离阁”的高台之上，手执素琴，暖阳之下，女子的秀发随清风微微扬起。
寻常女子弹琴，定要低眉垂目，嘴角微扬，头跟着声律稍稍摆动，恍若在琴弦之上不是指尖，而是自己的脚尖。
此女子不同。她不闭目，不低眉，而是凝视前方，时而蹙眉远眺，时而苦笑多思，不到一会儿，那琴声里便走出脑中之景。可能是一个满目悲情的女子在送别即将远行为官的丈夫，一个失意挫败的读书郎在狭小的房间里暗自抽泣，又或者杀出一场血肉横飞的战争，刀光剑影，战后一片哀鸿遍野。
女子也会害怕自己的琴，因为当进入佳境之时，偶尔会奏出一段令她失控的曲子，曲中只有一人，一景，人不动，景不变，那个人相貌模糊，却让她心动。她便沉溺于这个人，沉溺于他的耳朵。
不觉已日上三竿，房檐上落满了鸟雀，它们一个个探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不鸣不叫，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仿佛想要等到琴声停了，自己也要一展歌喉，与女子一较高下，又有些自惭形秽，害怕要被那女子取笑。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彭”的一声，琴弦竟断。女子眉眼微扬，一个身材魁梧，眉目撩人，手执长扇，腰佩宝刀的翩翩少年正向她缓步走来，发现女子看他，他浅笑：“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男子器宇不凡，想必就是被姑婆赞不绝口赫赫有名的厉家少爷了。
一睹其风貌，暮烟确实同意姑婆对厉少爷貌似夸张的评价——千二百轻鸾，春衫瘦著宽。倚风行稍急，含雪语应寒。
只是才子有情，佳人无意，暮烟见过太多这样的风流才子，只是他比他们略有相貌罢了，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暮烟面无表情，对眼前这个不过是比那些青楼里的男人多了一幅体面的皮囊的男子毫无兴趣。
”常人听曲儿，姑娘看曲儿；常人奏曲儿，姑娘诉曲儿。“男子悠悠说道，似是无心之言，“姑娘琴下的女子不过一个凡人，为何要给自己平添那么多神仙烦恼？倒不如把酒临风，畅快一生，何必拘泥于俗世眼光？”
若是无意之言，则懂曲；若是有意之言，则是懂自己。暮烟有些吃惊，她这才愿意仔细看一看眼前这个风流才子，然而却字字扣人心的男子：身长八尺，眉间有一粒朱砂痣，他微挑的嘴角似有暖阳流动——难不成，自己动心了？
”看来厉公子颇懂音律。“暮烟微微欠身行礼。
男子作揖还礼，言道：”暮烟姑娘称亦绫便可，厉公子显得有些拘谨。至于音律嘛，“厉亦凌羞涩地笑了笑，“厉某常年专心于朝政，对于音律，从未研究过。刚刚所言，不过随意说的，班门弄斧，姑娘见笑了。”
听到此言，暮烟心头微微一颤，青楼里每日人来人往，自己还从未见过一个能够听懂自己琴曲的人，想到自己竟然有生之年能遇到知音，不由得有些激动。
“公子就不好奇我面纱下的脸吗？”暮烟试问。
男子毫不犹豫：”美，甚美。“
暮烟嫣然一笑，原来厉亦凌也不过凡夫俗子，也轻信人云亦云。
”厉公子好生风趣，未见过暮烟真容，却也同外面的伧夫一般，仅凭世人毫无根据的痴语，便轻易下此断言。“
厉亦凌倒也不在意暮烟语气中的酸意，悠悠说道：”女子之貌，看眼足矣。“
”此话怎讲？“
”眉蹙春山，眼含秋池，灵灵有神，眼便含情，眼便能言。“
暮烟暗笑，觉得他满口荒唐言，但细细想来，又觉得句句在理。
眼即心，看眼者，即重心者。
”厉公子真会说话。“眼睛似笑非笑，面纱下的朱唇微启。厉亦凌走近暮烟，将她脸上的面纱微微挑起，被暮烟拦住，碰触到他手的那一刻，暮烟的心微微颤动，脸颊微微发烫。
两人同时放下手。
”若是这面纱能轻易取下，哪里还轮得上厉公子，我这面纱还有什么用处？“
听完暮烟的话，亦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草率，他连忙作揖赔罪：”是厉某鲁莽了。“
暮烟倒是不介意，毕竟又不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她语气略显伤感地轻诉：”自古红颜祸水，我便是祸水薄命。被迫终日掩面，众人揣测我倾世容颜，都羡慕羞花之颜，我独慕平凡女子的清淡生活。只是我这烦恼说出来只怕是要让人猜忌，怎会有人有这样的烦恼，怕是要说我装模作样了。可我何尝不想掀下面纱，过和寻常百姓一样的生活？“
暮烟也不知为何，就这样不知不觉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厉公子说出平时不愿说出的知心话，许是觉得他能懂吧！
亦凌眉头微皱，看到暮烟的愁容，他面色凝重，感觉是自己半身受尽了委屈一般。他轻声安慰暮烟：”姑娘莫消愁，若不嫌弃，朋友中多添厉某一个。厉某虽为男人，不能尽解女人心思，但也可供姑娘诉愁绪，说闲话。“
暮烟心生暖意，她冁然一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忧郁：”厉公子言笑了，你我二人乘云行泥，一个位高权重，一个只是寄居于青楼里的普通女子。“
“暮烟姑娘此言差矣。既为朋友，怎能论地位高低，拘泥于地位的友情，非真也。莫不成，姑娘嫌弃厉某？“
”若是朋友，实在不敢当。不知厉公子如何知道的暮烟？“
厉亦凌笑笑，柔声说道：”我有一挚友，他有几日十分沉迷于音律，我好奇不过，便问了他。“
”所以，公子便随潮欲要见我？“
厉亦凌脸有些红，说道：”未见姑娘面，却与姑娘恋。“他走近暮烟，”厉某向来都不是一个会打情骂俏的人，也不会讨女子欢心，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对那个女子动过心，唯有听说了姑娘，这才明白了世间情为何物。“
暮烟愣了一下，说与这位公子成为故人，没有什么不可，只是要与他有爱意，不可，绝不可。她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后，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告辞了。“
”暮烟姑娘。“厉亦凌想要叫住暮烟。
只是伊人已去，只余高台孤影。绿柳抚面，暖日和风，心却清冷。厉亦凌嗅着满屋清香，仿佛倩影依旧在这里，他久久伫立，不舍离去。难道暮烟姑娘对自己无意？
忽闻亭外有人语：“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
亦凌接着念道：“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说罢，赶忙摇头，怒了努嘴：“谬哉，缪哉。扬路尘若是执意落于清水之中，不就是化为了浊水泥了吗？”这样说着，嘴角不由浮现笑容。
“姑娘此生不可动情。”
“为何？”
“爱一人，伤一城。”
“难道仅仅是因为惹人的容貌？若是如此，我宁愿自毁容颜。“
”非也，非也。“
”那是为何？“
“玄机不可泄漏。”
“宁负一城，也要随一人。”
“只怕是爱一人，葬一人。姑娘不可随性妄行，命数如此，害人害己。”
姑娘含泪，嘴唇被咬破，猩红的血从嘴角流出。
”若是葬了他，我还有何意义？倒不如做个绝情女子，此生不相往来。“
暮烟垂泪，回首暗望孤影，竟觉得两人之间犹如隔着悬崖峭壁。
相见不如不见，如此可不必挂念；有情不比无情，那般可不必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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