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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已经完全击碎了晨雾,草叶上盈盈露珠也已经干涸。
姜云舒手执灵枢剑,将信将疑地沿着旧路前行。
卢质已经赶来了,但就算是他,也无法强行阻止姜云舒,他旁边被卢景琮称为小姑母的女修倒是试图跟上去,可谷秋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对方每走一步,她便如影随形地先一步堵在前方,也不说话,就拄着那根乌漆麻黑的铁杖笑眯眯地盯着人看。
不过几息工夫,距离便拉开了。
姜云舒的身影已经快要隐没在林间了。
卢景琮终于忍耐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谷秋没有阻挡他,却扭过头来,仔仔细细地瞧了他一会,轻声说:“该放手了。”
卢景琮动作蓦地僵住,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良久良久,缓慢地收回了踏出的脚步,脸上的喜悲仿佛被一只无情的手抹去了,只剩下一片苍白的虚无。
谷秋眨眨眼,笑了:“年轻人,你该知道,没有什么是能随随便便就得到的,想要什么,总得拿别的去换。”
卢景琮面无表情地问:“你也是么?”
这样尖锐而不留情面的问题与他素日里表现出来的一面实在大相径庭,谷秋却不以为忤,大笑道:“自然,我也换过,只不过和你换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卢景琮又问:“那她呢?含光真人呢?”
“景琮,慎言!”卢质忽然叱道。
谷秋摇摇头,依然在笑:“换了呀,自然是换了呀,可惜……”
可惜世上总有运气不太好的人,就算倾尽一切,也换不来最想要的东西。
她从记事起,就埋首在浩如烟海的古籍卷宗之中,无数人,无数家族门派的过往与爱恨沉浮都化作故纸堆里冰冷的墨迹,这让谷秋有时觉得她的心脏早就被磨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可有的时候,又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价值。
她知晓一切,洞悉一切,却唯独无法改变哪怕最微小的一点悲剧。
谷秋在心中叹了口气,一代代传下来的训诫被她拿出来掂量了几下,又索然无味地抛回了角落,心想——狗屁的训诫,不过是劝人做缩头乌龟罢了。
她耸耸肩,觉得偶尔把脑袋从乌龟壳子里钻出来透透气的感觉也挺不错的。
姜云舒已进了林子深处。
阳光再一次被遮住,脚下的路并不因雾气散去而好走多少。
前方两侧草木茂盛,许多年不曾有人打理,一径疯长下来,连石板铺成的小路都遮挡住了大半,天上隐隐漏下的星光和腐草上升腾而起的萤火忽明忽暗,在阴影之中糅合在一起,将前路衬得愈发幽深。
这绝不是现实中的景象。
姜云舒心知肚明,方才她与卢景琮一同进来时,脚下只有稀疏枯草与盘曲的树木根系,并不见石板路,更何况,时间也不会在片刻之间从旭日初升变成星光满天。
这大约已经是幻境深处,可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真幻之间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换的。
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再抬头时,就见草木往两旁分开,眼前已现出一座幽暗的院落来,灰色的墙,灰色的瓦,其内隐隐探出同样是仿若褪色般死灰色的屋檐。
与蜃景中的景象如出一辙。
姜云舒的心跳加快了许多,像是要冲出胸膛。
遮蔽视线的树木在她脚边一线齐刷刷地截止,前方的院落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空旷荒地之上,院子上面一大片乌黑的云层沉沉压下来,一丝天色也透不出,那黑色的云雾之气在极低处缭绕不散,好似连屋脊都已浸入其中。
院中无声无息,不见分毫生机,只有云霭默然蒸腾流淌。
姜云舒伸手推开灰雾缭绕的院门。
出人意料的是,院中并没有什么魑魅魍魉从雾里张牙舞爪地钻出来,甚至也一点都不阴森,只像个普通而又清净的居处,天色虽阴,却也不像远观时那般压抑。
这院落不小,当中是一汪池水,自残荷叶下向院角延伸出来一道九曲十八弯的小溪,清澈见底。环着池水,错落着几座掩映在竹林之中的琴台水阁,看似极合某些风雅又或是附庸风雅的隐士的口味,却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唯独溪边一老松,旁边立着一间与别处格格不入的草屋,屋子边上用秸秆围了一圈不伦不类的低矮篱笆,里面甚至还有两只膘肥体壮的公鸡正在炸着毛掐架。
姜云舒呆了呆,疑心自己误入了哪处农家。
见到有人来,那两只公鸡立刻停止了扑腾,齐刷刷地扭过头,两双黑而沉的小眼睛死死盯过来。
眼底好似有黑雾氤氲。
而更诡异的是,两只公鸡的头上居然生了张死气沉沉的人面。
——竟是凫傒。
姜云舒心中猛地缩紧。
仿佛在嘲弄她的少见多怪,两只凫傒突然仰起头,不约而同地厉声长啼,其声正如凫傒二字。
传说中,若是见到这东西,天下兵戈将起。
而眼下一并见到了两只,怎么想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姜云舒将手搭在剑柄上,稳了稳心神,绕过凫傒,走向那间特立独行的茅屋。
茅草屋满打满算也没多大,连外头那一小圈秸秆围出的地皮都算起来,也不过就是三四丈见方罢了,
屋门口悬着一挂竹帘,虫蛀出的细孔中都散出怨气似的黑雾。
姜云舒走过去,单手撩起竹帘,口中轻声说:“叨扰了。”
她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屋中有没有人,又或者有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既然对方因为灵枢就把她放进来,那么她至少应当稍微展现一点礼貌。
可下一瞬间,姜云舒一抬眼,嘴角礼节性的笑意倏然凝固,她厉喝一声,脚尖在最后一级台阶猛力一点,飞身冲入房中,灵枢剑在她手中发出一道绵长凄厉的龙吟,剑光诡谲笼向屋里的人。
那是个端坐于矮榻前的女人。
她素衣曳地,长发垂落到脚下,枯槁得几乎只剩白骨的手中执着一根惨白的长针。
而长针的另一端已经深深刺入了叶清桓的胸口。
姜云舒一生从未如此暴怒过,刹那之间,她一切理智都好似被彻底抹去,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她!
女人有些惊讶,手下轻轻一转,叶清桓深锁的眉宇间刻痕又深了几分,更多的血顺着骨针汩汩流出,将他的衣襟浸透。
可他苍白的嘴唇只是极轻地颤了颤,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姜云舒双目充血,剑指那女人咽喉与前胸几处重穴,哑声道:“放开他!”
素衣女子果然从善如流地放开手,却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一根同样半尺多长,竹签粗细的骨针,抬手轻轻一格,不偏不倚正抵在灵枢剑尖上。
姜云舒却似乎不知道后退是什么意思,就着这个姿势猛然变招,手腕一旋,剑身上突兀地附上一层诡异的暗色火光,擦着骨针刺向女人的手腕。
女人“咦”了一声,撤手任骨针被火光吞噬,身体向一侧略偏开半寸,以毫厘之差让过上挑的剑锋。
她悠然在叶清桓额上点了下:“醒醒。”
姜云舒愣了。
剑还在她手中,几乎就要触到女人的脖颈,可她却不知道该收还是该刺下去了。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见到叶清桓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偏过头,似乎想要起身,却没能聚起力气,只好又躺了回去,而在这个时候,他才瞧见女人颈侧闪着寒光的剑锋,紧接着顺着一线剑刃,看到了女人身后一脸生无可恋的姜云舒。
她的表情活像刚生吞了一只肥美多汁的绿豆蝇。
叶清桓愣了一会,突然忍不住笑起来。
可惜他此时几乎被扎成了个四处漏水的筛子,刚一动作就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咬牙缓了好半天,对那女人轻声说:“她叫云舒,是我的……”
他声音顿了顿:“是我喜欢的人。”
姜云舒的手突然开始发抖。
素衣女人低声笑道:“原来如此。”
她抬起骨爪似的手指,浑不在意地弹了弹脖子旁边的寒意侵人的长剑,就好像那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一般:“现在可以把灵枢收起来了吧?”
姜云舒的脸更红了。
女人摇摇头,笑道:“若是旁人和我说,小十二居然心仪的姑娘居然如此泼辣,我定然不信。”
她口中抱怨着“泼辣”,可语气中却并不含丝毫不满,只是长辈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调侃。
叶清桓的表情却陡然古怪起来:“方才忘了说,我排行十七。”
这回轮到那素衣女人发愣了。
她怔怔地呆了好一会,许多种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在她看不出原本面貌的枯瘦脸庞上交织糅杂,最终慢慢地混合成难以置信的苦涩。
她呓语似的确认:“十七?你是十七?……你是那个小十七?”
她把“那个”两个字咬得极狠,叶清桓苦笑,他看起来疼得厉害,却还是尽力气息平稳地回答:“是,我就是‘那个’小十七。”
女人又愣住了。
她僵硬地一寸寸转过身子,让人仿佛能听见骨骼摩擦的涩响,摸索着抓起矮榻边的素问剑,干枯惨白的手指在漆黑的剑鞘上轻轻摩挲。
许久,一点浑浊的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渗出来。
她说:“你娘她……她说你和十二一点都不像,她说十二像你父亲,像姜家人,谦谦君子……而你,你的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叶清桓气若游丝地附和:“我小时候确实挺招人烦。”
他回答得太没心没肺,女人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她泪痕半干,仔细端详着他的模样:“你长得不像你娘,更不像你爹,你告诉我,姜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爹娘,还有雁函,阿筝,他们可还好么?”
“前辈!”姜云舒忽然截口,“他现在不宜多言。”
女人的目光从刺入叶清桓各处穴道的骨针上滑过,面色迟疑。叶清桓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事。本来也该让前辈知晓。”
“前辈”缓过来了一点神,微微苦笑:“看在我和你娘的交情,你该叫我一声姨母。”
“虞姨。”叶清桓难得地顺从。
他刚想起来似的,向姜云舒介绍道:“这位是虞停云前辈,是——”
虞停云接道:“是最初的停云城主的妻子,又或者,也可以说我是最初的停云城主。”
姜云舒大致猜到这位人不人鬼不鬼的前辈必然有个让人惊讶的来历,却没想到竟是如此让人惊讶,她准备好了的景仰之词卡了壳,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把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似乎被她的模样取悦了,虞停云眉眼间的怅惘略略散去少许,她叹一口气:“罢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已是陈年旧事,我还是先给小十七施针,免得一会心神不定,手下该没个准了。”
说完,她双手翻飞,一根根细长的骨针被她拈在指尖,轻盈却稳定地刺入叶清桓的身体。
若仅是几根普通的针也就罢了,可姜云舒却分明发觉,在骨针刺入的同时,一缕缕森寒的黑气顺着骨针攀爬而上。
——或者说并不是攀爬,而更像是被骨针强行从叶清桓体内拔出。
那缕黑气仿佛不愿离去,极力想要重新沿伤口钻回原处。
每次它退回去一点,叶清桓的面色就愈发苍白一点,他额角青色的经络如蛛网般狰狞地凸显出来,紧咬的牙关不受控制地发出格格声响,可他自始至终不曾痛呼半声。
姜云舒用力咬住指节,把盈眶的泪水逼回去。
黑气反复数次,终于抗不过骨针的力道,被凝聚到顶端的一点,鲜血这才流出来。
骨针骤然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顶端半寸自发地崩裂脱落下来,未等落地,便在空气中无火自燃,烧成了一小撮轻薄的灰烬。
待到所有的骨针尽数断裂之后,叶清桓终于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虞停云把残针拔出,低低一叹。
她有些疲惫地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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