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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穿妖族无名山与九幽黄泉的那座“黑塔”像是一剂药引子,将人引到了该来的地方,便再没了动静,不仅外来的旅人找不到,连久居泉下的地头蛇也没有风闻过丁点消息。
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除下斗笠,又解开蓑衣抖了抖,雨水溅开,有几滴落进了衣领中,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抬手抹一把脸:“王上,那几位……不是胡说逗咱们玩的吧?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
他口中的“王上”看起来年纪并不很大,尚不足而立之年的模样,面目还算清秀,但眉眼间却比寻常的青年人多了几分沉毅。他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任回返的斥候在耳边嘀咕了好一会,才蓦地回过神来,皱眉冷冷瞥了对面之人一眼,那斥候顿时哑了声。
透湿的蓑衣带进来的水汽缓缓散开,给狭窄的屋子里平添了湿冷气息。
干瘦矮小的斥候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老老实实地垂下了脑袋:“属下知道了,这就再带人去找!”
他眼皮飞快地一掀,琢磨着要不要就此退下,正在踌躇,就见“王上”摆了摆手,低低叹了口气,他便立刻弓着腰,悄没声儿地钻出了屋门。
斥候刚刚离开,从内室里就走出一个人来。
来人素衣广袖,意态清隽而从容,单是站在那,便让人觉得整间屋子都被春风拂过似的。
他目光在微微晃动的屋门上掠过,浅笑道:“王上愈发有威严了。”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李伯晟唰地红了脸,方才面对斥候的冷静淡定丝毫不见,仿佛在片刻之间就又变回了两年前那个和满城老弱病残打成一片的年轻武夫,半晌才讪讪道:“姜大哥又来取笑我!”
姜萚没说话,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
李伯晟看着他,笑容却渐渐落了下去,忧心忡忡地在厅中走了几圈,亲手将门缝掩好,回身皱眉道:“我还是放心不下!姜大哥,这都两年有余了,你们说的事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方才老胡亲自去盘问了新来的流民,也还是老样子,‘裂隙’也就罢了,可就连画像上的人也从没出现过,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
“已经什么?”
李伯晟气息一窒,含在口中的最后两个字实在说不出来。
姜萚却笑了:“不会死的,放心。”他没解释为何有如此信心,而是淡淡转开话题:“两年未能会合,除了幽冥广袤更胜人间以外,只怕他们也都各自有些际遇,才耽搁住了。既如此,倒不妨把咱们这边的声势再扩大些,当你王号传遍天下时,他们总会听闻的。”
昔日偏居一隅瑟瑟发抖的庆城,以大败东方的宿敌为讯号,也如同任何一方不甘寂寞的势力一样,踏上了争夺天下的征程。
唯一奇怪的是,这一支从庆城开始集结的鬼军,号为庆王的鬼王,所打的旗号却并不是“庆”,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姜”。
近年来,存世的鬼修越来越少,大能者比凤毛麟角还罕见,庆城军有姜萚和沈竹尘坐镇,已算是难得的强势,自打半年前姜萚再次进阶之后,更是势如破竹,一口气扫平了方圆数千里,威名远扬之余,更难得的是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简直是乱世中特立独行的一朵奇葩,引得四方流民纷纷来投,也带来了许多零零散散的消息。
可惜,并没有姜萚所挂心的几人的只言片语。
所以他便无从得知,在极遥远的地方,也有人生出了相似的念头。
姜云舒盘膝坐在山崖上,自崖底升腾而起的烈风将她的衣袂与长发扬起,溅在她脸上的暗红血滴也被风斜斜抹开,如同素白宣纸上的一道朱砂痕迹,鲜明得令人心惊。
她偏过头,避人耳目地吐出一口瘀血,随后慢慢站了起来,短暂的调息无法令伤势痊愈,但至少给她了一点装模作样的余地,她便仔细地掸去落在肩上的松针,好像那身血迹斑驳的布裙是什么难得的华服似的,而后,她平伸出另一只手,探出山崖边缘。
并不算极高的山崖如同被巨斧劈开,两边断壁遥遥对峙,中间谷地里散乱着数千强壮鬼卒。
但这些健壮而凶狠的鬼卒,此时却瑟瑟发抖得像是刚破壳的鸡雏,不约而同地茫然望向崖顶,或者说是望向姜云舒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姜云舒俯首凝视崖下,片刻后,忽然展眉勾唇笑了起来。这一抹笑意,像是层叠白骨中生出的幼嫩花蕾,美则美矣,却更令人胆寒,人群霎时寂静如死,正在此时,便听她清声笑道:“吾名承明,承天命诛杀贼首。”
语气不轻不重,也没有丝毫炫耀自得,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再浅显不过的事实。
语罢,五指松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从她手中坠下,尚未落到崖底,便散尽了灵性,与所有死去的鬼魂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烟尘,消散无踪。
谷底与林间鬼卒近万,却没有一人动弹分毫,无论是被法术定住的,还是因惊骇失神的,全都僵直了身体,眼都不眨地盯着那颗头颅消失的一方虚空。
而姜云舒只是一声轻笑,身侧煞气骤然蒸腾,连空间也随之扭曲,松针被无形力量拂过,簌簌飘落如雨,而林间人不知何时已隐去了身形。
良久,谷底有人语气骇然,喃喃出声:“第二十个了……已是第二十个了……”
意图争霸天下的一方枭雄,即便自己不是修者,身边也少不了修家辅佐,然而短短半年多,便有二十人在军阵护卫之中被摘了首级。
兵卒将士一人不伤,唯独曾经高高在上的霸主一夕之间就成了忘川河中无名无姓的死魂。
怪癖与凶名一齐传开,随着散兵的足迹蔓延到所触及的每一个角落里,又被口耳相传渲染得愈发可怖,为这绵延不断的乱世平添了一抹奇诡色彩。
但并没有人知道,被许多人视为煞神一般的人,此时正半死不活地趴在桃夭上,疲惫得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叶筝坐在剔透如琉璃的桃花云驾边缘,绯色衣袍几乎与云驾融为一体,鲜艳而明媚,然而他那张比桃花更加妍丽的脸上却满是恼怒,忍了好一会,终于还是扭过身子,指尖狠狠戳了姜云舒的脑袋一下:“你是不要命了?!”
姜云舒身体没动,只用两只手慢腾腾地抱住头,哼哼唧唧地咕哝:“唉哟……疼……”
“你还知道疼?”叶筝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手收到一半,攥成了拳头,忍不住一拳砸向身下云驾,怒道,“早和你说了,这回的不是善茬,让你把他引到我们这里来!你倒好,转头就当我的话是放屁!你知不知道,但凡运气再差一点,你已经没命了!”
他气得直哆嗦,眼中阴寒的墨色随着怒斥氤氲开来,几乎爬满了整个眼眶,乍一看上去十分瘆人。姜云舒本来觉得这几句杀气腾腾的话十分有叶清桓的风格,正要开口揶揄,然而刚瞄过去一眼,就察觉不对,立刻把找死的玩笑咽了回去,苦着脸呻/吟:“景琮……救命……”
卢景琮不甚赞同地瞥了她一眼,他也觉得此次实在太过行险了,须得让姜云舒长长记性,但旁观到现在,见她一脸憔悴,还在可怜兮兮地求饶,就又有些不忍,低叹一声,握住叶筝手腕:“等她伤愈再做计较不迟。”
叶筝腕子一僵,勉强收紧五指,瞪了姜云舒一眼,转回头不说话了。
荒无人烟的山野像是大块的青绿绸缎,混杂着零星的白土,从云驾之下匆匆掠过,被远远抛于身后。
姜云舒垂眸凝望这副异于人世的景象,缓缓吐出一口腥甜灼热的气息,而后闭了闭眼,换上了个笑容,歪头冲着卢景琮做了个“多谢”的口型。
卢景琮漠然扭过脸,假装不认识她。
“啧……”姜云舒十分尴尬地发现了自己如今猫嫌狗不待见的现实,只好消停下来。
她毕竟受了重伤,强撑的一口气散了,意识便渐渐昏沉下来,周遭的一切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晦涩的黑纱,越来越不分明。
等她再醒过来,身下已经是一张柔软的床铺了。
青色的床幔流水般垂落下来,静而缓地隔出了两个世界,姜云舒怔怔地盯着那一片素淡的青,心里涨潮似的漫起了薄薄一层怀念,可这点怀念和怅惘还没来得及触及心底最深处,便又散开了,让人抓不住,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涩。
胸中的灼痛依然明晰,她忍不住偏头咳嗽了几声,外面低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一只素白的手从帐幔缝隙探进来,将床帐拉开。
姜云舒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
“这还像句人话。”叶筝脸色依旧不好看,却没再多加指责,只说道,“这是南宛城,你且安心养伤,往后的事情不急在一时。”
姜云舒正要说话,叶筝却一敛眉,肃容道:“若他们能听闻,二十个人已足够,若他们都被困在荒山野岭出不来,你就算杀上二百个鬼王,他们照样也听不到消息!”
卢景琮也走过来,手中端着一碗碧澄澄的药汁:“先喝了。”又道:“叶兄说得没错,我知你有其他打算,但是眼下来看,出名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只需静等名声传开就好,至于旁的事情,并不急在一时。”
他的眼神温和却坚定,在这一刻竟有几分像是许久未见的姜萚,让人升不起反抗的念头,姜云舒一时哑然,只能接过药仰头喝了下去,又沉默许久,直到口中近乎凛冽的苦涩味道淡去,才点了点头,慢慢说道:“我听你们的。”
她叹了口气,垂眸笑了一下:“杀那些枭雄霸主,一来是为了扬名,便于和其他人会合,二来也是为了日后鬼隐有所行动的时候能够更轻松一些。但是到了现在……走了这么多地方,又和那么多高高在上的王八蛋打了交道,我突然觉得,就算不为了鬼隐,也不为了自己,他们也该死——因为权势私欲燃起战火,让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早不保夕的人,难道不该死么?”
或许是伤重的关系,脆弱的皮囊盛不住过多也过于沉重的思绪和情感,便难得地露了端倪,姜云舒靠回枕头上,双眼直直望向上方,又像是凝视着虚空,忽然喃喃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凡夫俗子如此,修行之人又好到哪里去,都不过是一群挣命的蝼蚁罢了,连自己都顾不得,却还……你说,我是不是蠢?”
若不是愚蠢,为何要心心念念着和自己毫无瓜葛的所谓“苍生”,又为何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信念而轻掷生死,一意孤行?
卢景琮接回药碗,拇指轻捻着碗边圆润的弧度,半晌,低笑了声:“蠢就蠢吧。”
又有谁不是一样。
姜云舒一怔,也笑了:“是啊,蠢就蠢吧。”
卢景琮顺势起身,重新放下床帐:“你再休息一会,叶兄在这守着,我出去打听下消息。”
“嗯,好。”
姜云舒少见的老实,伴随着药力,困倦感再度袭来,她下意识地眯起眼,透过帐幔缝隙望向卢景琮的背影。
可就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一道厉喝划破静谧。
“禹王殿下有令,征召南宛青壮,讨伐逆贼!”
混乱霎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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