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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崇一人一剑, 就令敌军倚仗的傀儡阵顷刻间灰飞烟灭, 随之崩溃的还有蛮族的军心。
没了幻阵和傀儡阵这等妖术扰乱视听,大周军士何曾畏惧过打仗?
尽管屠奴手里还握有大周的兵书以及行军布防图, 却拿傅谨之和段崇两名新将领没有任何办法。
蛮族一败再败, 迫不得已退到了关外。
两军隔关对峙, 傅谨之下令不再追击,试图拿乌都王子和夜罗刹的命跟蛮族做交易——大周将人质无恙归还, 解除误会;蛮族退回草原,再不进犯大周疆土。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大周要给屠奴这么一个台阶,蛮族不下也得下。
大胜在即,士兵们在这场篝火宴上自然把傅谨之和段崇两位大功臣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传说得神乎其神。
此时悬月中天,一个营帐内还烧着灯, 映得人影幢幢。乌都攥紧拳头,坐在木榻边, 怒气冲冲地看着杨世忠递来两块年糕, 喝道:“我不食!”
“不是‘食’,是吃。”杨世忠挺有耐心,盘腿也坐到榻上去,将年糕往乌都鼻子前晃了一晃, “真不吃?不吃就没得吃。”
乌都知道斗气绝食并不管用, 抠了一会儿手指, 就将年糕接过来,一口咬了大半个。甜甜糯糯的, 不油不腻,味道比他最爱吃的奶酥都要好。
转眼两个年糕就没了。
外面鞭炮声声,尽管乌都听不懂汉话,但他也能听得出外头是何等高兴和热闹。原本这样的节日,他应该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如今却在这样的地方当人质……小孩子未免觉得委屈,低低头抹起眼泪来。
“我,想娘,要回、回家。”乌都哭道。
杨世忠说:“再过几天你就能回家了。回去之后去跟你爹解释清楚驿站的事,这是东大帮的罗三蓄意挑起大周和蛮族的争端,跟朝廷没啥关系。你爹是为了你才打仗的,等你无恙地回去,解释清楚,咱们就不用打了。”
乌都听不太懂,只能猜得七七八八,知道杨世忠在说他能回家的事。
杨世忠说:“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个啥!”杨世忠将自己的年糕也分给了乌都,“给你再吃一个。往后吃不着,这可是我们段将军做得。”
“我知道他。”乌都听得最多的名字,除了一军主帅以外就是段崇了,“他,厉害。”
杨世忠哈哈一笑,道:“当然,他可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再吃完这一块年糕,乌都看了他一眼,又补道:“你,很好。阿妈说中原人,带走牛羊,是野兽;你救了我,不是,野兽。”
杨世忠猜着他应该是在说“禽兽”,挠了挠脑门,“那你回去告诉你娘,中原人不是禽兽,有坏人也有好人。你们部落也有坏人。”
顿了顿,杨世忠将乌都的肩膀扳过来,仔细地跟他讲说:“乌都,回去结束这场战争罢。为了你的子民。”
乌都听懂了,半晌没有说话。他忽然从榻上,以手抵住杨世忠的额头,另一只手蜷在胸前,接着说了一串蛮话。
杨世忠疑道:“你叽里咕噜说了啥?你娘的该不会是在骂我罢?!……算了,反正我也听不懂,骂就骂罢。”
“没……”
乌都正想解释,忽然出现的人影令他一下噤住声。段崇银色武袍在身,风姿清朗,手里拎着三个酒壶。
他没有再进来,只是对杨世忠示意了一眼。杨世忠拍拍乌都的肩膀辞去,就随着他出了帐子。
帐外,段崇将一壶酒递给他,杨世忠摇了摇头:“算了,没啥心情。”
杨世忠一垂首,段崇就知他在感怀甚么。他问:“见不得人死?”
杨世忠迟迟地点了下头,道:“从前江湖中恩恩怨怨、打打杀杀的,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过是两个帮派之间的争斗,死个百十条人命就是顶天的大事。这回到北疆来,看着这人命贱得跟甚么似的,真是说没就没了……实话说,大哥这心里头挺不是个滋味。”
段崇说:“你怎么想的?”
“这段时间里我也想了很久。”杨世忠沉沉开口道,“往前跟着你的时候,我就想知道这辈子还能干点儿甚么,所以你要来六扇门,我也跟着来了。这么些年在六扇门也挺好,能还冤屈的人一个公道,我比谁都高兴。不过经此一战,我有了自个儿想做的事……寄愁,我要留在北疆。”
具体干些甚么,他还没有想清楚。这一场仗能打起来,追其根本不在屠奴,也不在单九震,而是扎根在草原部落子民心中的仇恨和偏见。如果能改变这些,他都愿意去尝试。
段崇笑了笑,将其中一个酒壶塞到他的手中,说:“我会向侯爷为你求一封举荐信,让你留在鹿州。”
杨世忠闻言,不禁眼眶一热。他很庆幸自己能与段崇结识,这么多年来,段崇这个人虽然不大会表达情感,可只要人说一句,他总能为人想到更多。
他会心一笑,“谢谢。”
段崇再道:“不过在此事落定之前,你还得去东大帮一趟。”
杨世忠点点头:“我晓得,乌都没死,他能证明东大帮的罗三在说假话,押了罗三去跟屠奴解释,这场战事才能结束。只是东大帮怎么说也是北疆有名望的帮派,是不是由你亲自出面更为妥当?”
段崇说:“没时间了。东大帮与蛮族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罗三密谋发难,我怀疑是跟京城有关。”
“李元钧?”
“北疆一战能将小侯爷调离京城,单九震设傀儡阵,或许也有将我引到边疆来的意图。现在京城守备空虚,最易生乱,李元钧不会错过如此良机。”
杨世忠眉头凝重,道:“行,东大帮的事我会尽力去办。”
段崇点头,正要离开,又忽地想起甚么,回头微微笑着对他说了乌都方才祈祷得那一句话。
——住在雪山顶的神明,请您尽心保佑这位好人。您的儿子乌都愿意供奉一生,以报您的恩德。
……
京城初六,小雪。
李元钧以向倚竹突然病故为由,请向义天入府。向义天闻向倚竹死讯,震惊与悲痛交叠之下,没有任何防备和警惕,不慎落入李元钧提前设好的天罗地网当中,被关押于王府地牢。
刚入夜时,李元钧调动一部分暗卫秘密控制住朝中七位机要大臣,令朝中应急运作的机制完全瘫痪。
王府书房,士兵为李元钧披上轻甲。李元钧一边转着腕子调整护腕的松紧,一边吩咐道:“调派精兵去段府,等事成之后,将郡主带到宫中来。如果敢反抗,就先杀她的儿子,再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直到她愿意为止。”
口吻冷冷清清,胜过霜雪。
“是。”士兵应声。
镇守京城的神机营突然兵变,明火执仗,闹得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家家门户紧闭,无人敢外出,唯有几个大胆地敢趴着门缝儿偷瞧——游窜在街上的士兵步伐整齐划一,迅速占领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仅开东门,迎接了一支精锐军师入了京城。
军士于王府与李元钧汇合,直杀入皇宫中去。
这一场逼宫政变风起云涌,来得猝不及防。李元钧骑在马上,披轻甲却不戴头盔,相较于四周残酷的厮杀,他的着装和神情实在都太过随意。
禁卫军试图先取李元钧首级,可他身边的侍卫和将士如同铜墙铁壁,为他开出一条血路,无人能近,到最后是无人敢近。
乌云漫卷,不见星月微光,只有细雪零星落在他冰冷的肩甲上。
宫中顿时混乱成一团,厮杀不止,更有宫人尖叫声、呼喊声跌宕而起,血液顺着白玉长阶流淌下来,狰狞又险恶。
李元钧的军队一路杀到文宣帝的寝殿前,禁卫军统领坚守着这最后一块朱门。李元钧起轻弩在手,荧荧火光中人影纷杂,可他射出箭时不带丝毫犹豫。
弩.箭正中统领心脏,巨大的冲击令他重重摔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守殿的宫人瑟瑟发抖地跪成一片,头前一双登云武靴走了过去,步伐轻慢至极,骄矜至极,像是踏着漫天霞光走向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很快,门外的厮杀渐渐平息,被挡在巍巍殿门之外。
一时间,寝殿内极静,静得只能听见脚步声以及床帏内粗重绵长的呼吸声。
隔着四面绣锦绣山河的屏风,烛光扩散成长长的星火,照着床上苟延残喘的人影。
“皇兄。”李元钧轻启薄唇。
“你放肆——!”苍苍的声音已是外强中干,却一声喝住了李元钧的步伐,“你这个逆贼!有何、有何颜面再来见朕!”
李元钧停住脚步,兀自笑了一声,缓缓地坐在了屏风旁的椅子上。
“真是可笑。你我到如今境遇,可皇兄说一句,臣弟却还是不敢不遵。”
昏昏暗暗的床帏内,文宣帝急喘了几声,咳得身体发抖。
“你负了朕的信任。朕早该将你杀了……永绝后患……”
“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本王?”
文宣帝说:“早些年朕未必不能杀你。”
无论是智斗还是武斗,文宣帝自问不输于宫中的任何人。
“如若堂堂正正的比试一场,皇兄以为在这么多兄弟当中,你能赢得了谁?”李元钧笑了一声,将自己腰间的剑缓缓抽出,于光影中游走,抬平,剑刃上泛出冷冷的寒光。
李元钧说:“你是嫡长子,没有人能赢你。不是赢不了,而是不能赢。因为仁宗不允许。”
文宣帝冷笑几声,“口口声声皆是‘仁宗’,果真是认了柯贼做父,让你连一声‘父皇’都不肯唤了么?他还是你的父亲,而朕……是你的兄长……咱们是手足兄弟,你孤苦无依的时候,朕还救过你……”
“父亲?兄长?”李元钧嗤笑道,“皇兄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太瞧得起仁宗了。他对你来说是一位父亲,可对于我来说,他连柯宗山都不如。”
先帝谥号仁宗,李元钧不得不承认,他是圣明的君主,体贴的丈夫,更是严厉又温慈的父亲。不过这都是对别人而言,对待李元钧,仁宗实在残酷至极。
虎毒尚且不食子,柯宗山杀人如麻、手段残忍不假,他却不会这般对他的女儿。但是仁宗皇帝却曾掐着李元钧——他亲生儿子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质问他:
“还想要甚么,拿来给朕看!让朕瞧瞧你到底有多少本事!”
初七,小雪。
琉璃宝瓶应声而碎,牡丹花兼着雪水躺落在地。
仁宗立在黑暗中,伸出一只大手蓦地扼住小元钧的喉咙,脖子间剧痛深而缓地渗透到他的五脏六腑之中,小脚凌空不断在空中蹬腾挣扎,可面对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瘦小的身躯显得毫无抵抗之力。
口鼻窒息,喘不上气来,眼前金星乱闪,一阵一阵头晕目眩让他有了一种濒死的错觉。他似乎看见牡丹花快要枯萎了,亮亮的月光将它照成霜白色。
很快,他像块小石子一样砸到地面上,咳得喉咙冒血腥,晕眩了一阵儿后,他才敢抬起双眼看向仁宗皇帝。
为甚么呢?
李元钧想不明白,为甚么这个人会是他的父亲?
临近年关时,李元钧那个疯癫已久的母妃——容妃娘娘养了一盆牡丹,没想到却在这样隆冬严寒的日子里发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团。此等异象先是在宫人间传开了来,不久之后,不少妃嫔也得知此事。
她们常来容妃宫中拜访,看看牡丹,顺道也看看容妃是否能如这株在严寒时令盛开的牡丹一样重新获得荣宠,在得知容妃还是老样子的时候,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时候李元钧不太懂,他只知道寂寥已久的轻梨轩因为这株牡丹而重新热闹起来。他就像守着天下最珍稀的宝贝一样呵护着它。得人照料,牡丹的花团逐渐盛开到极致。
如此,这等“奇事”最终传遍了后宫。
当时尚为太子的李元朗知晓此事,心想借来赏玩几天,于是就求了母亲。皇后疼爱李元朗,即刻下令,不多时,宫人就将这株牡丹从李元钧的手中夺走,搬到了乾禧宫中。
李元钧听宫人说定了的,太子哥哥只是赏玩,过几日就会归还。可他那么耐心地从初一等到初七,足足七天,乾禧宫都没有任何要归还的意思。
对于旁人来说,这不过是一朵错生时令的奇花,一时新鲜新鲜罢了;可对于李元钧来说这是希望,也是他所拥有的唯一。
李元钧第一次鼓足勇气去找了仁宗皇帝。
他直挺挺地站在仁宗面前,握紧小拳头,掌心里全是冷汗,可却没有丝毫退缩。
“父皇不喜欢我也好,不让我去读书也好,就算其他兄弟要欺负儿臣,儿臣也一直都能忍。可那株牡丹就是我的东西,就是不能给!以后谁都不能碰!”
仁宗皇帝一抬眉,冷笑着问他:“不能?如何不能?你倒是做给朕看看。”
李元钧攥紧拳头,甚么都没说。他转身跑出御书房,揣了一把他自己削成的木制小刀,去到乾禧宫将插满牡丹的琉璃宝瓶抱起来就跑。
他蛮牛似的举动将皇后和李元朗都吓了一跳。当时的李元朗没怎么见过李元钧,莽地一出来,他不怎么认识,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盗贼,当即就追了出去。
他揪住了李元钧的领子,“你哪里来得小贼!”
李元钧左手抱花瓶,右手抽木刀反手一划。李元朗猝不及防,袖子被划出了一道大窟窿,连及皮肉也破了道细长的血痕。
疼痛细密绵长地泛出来,令李元朗皱紧了眉头轻呼。
李元钧趁着这个空档逃出宫殿,侍卫在身后穷追不舍,一直到御书房前才被几个奴才合扑着拦住。
李元钧挣扎着将花瓶摆到了仁宗皇帝面前,用愤怒而倔强的眼神看他,以这样的行动告诉了他“不能”!
仁宗皇帝一时还没有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很快,李元朗也追到了御书房。仁宗皇帝看见他臂上的伤痕,顿时就明白过来,反手狠狠一巴掌就打在李元钧的脸上。
疼痛火辣辣地从脸颊处烧起来。“父亲”二字加诸李元钧的第一知觉就是疼痛。
李元朗还没见过这样的父皇,吓得呆若木鸡,立即跪在地上。
“出去!”他大喝一声。
仁宗皇帝屏退所有人,上前一把掐住李元钧的喉咙,冷声问道:“还想要甚么,拿来给朕看!让朕瞧瞧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
李元钧濒临窒息之时,仁宗松手,令他整个人瘫软在地。
喉咙的疼痛和全身的恐惧令他一阵一阵痉挛蜷缩。他胡乱抓着甚么,左右寻不到可以帮助的东西,只能死命地喘息不已。
仁宗却还不觉得够,反身抄起立在书案旁的文剑,狠狠打在李元钧的身上。
“还想要甚么——!”
“你要真有本事,那就去杀了太子!往后朕就喜欢你这个儿子,朕也教你读书!就连朕的皇位都传给你!”
一声一声随着一下一下落下,抽得李元钧抱头缩成一团,战栗着大声痛哭。疼得狠了,他瑟缩着滚过去抱住仁宗的鞋,牙齿打着颤,不成声地哭求道:“儿臣知错了!”
“别打我了……饶了儿臣罢……”
“父亲……儿臣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是仁宗皇帝身为父亲给他上得第一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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