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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娇憨声,有一刹那勾起了程娘子的前尘往事,执茶的右手片刻停顿,眼波流转间淡淡的讽刺溢出嘴角,有些人看似温和无害,却如黄峰的尾刺,倾刻间毒汁丰满,蛰人于无形……
“不知夫人莅临寒舍有何教诲?”程娘子忽然不想虚与委蛇,单刀直入主题。
“姐姐,非要用这种语气和妹妹说话吗?”兰珂眉头微蹙,好一副委屈的楚楚可怜。
“你我二人如今身份有别,夫人是天上的明月,民妇不过是地上的黄泥,此刻论金兰之谊民妇恐怕高攀不起。”程娘子轻抿一口茶水,淡淡的开口。
兰珂并没有从她的话里感到丝毫所谓云泥之别,倒是听出一些不屑于顾。时光遥遥,当年那个张扬、自我的女子,不过沉淀了气度,温和了棱角,骨子里的骄傲不曾削减半分。
“呵呵…”
“姐姐果然还是如此率真。”
尚书夫人从胡凳上骤然而起,撩起藕丝广袖一片飞舞,袖口的蝴蝶仿佛也要展翅而飞。
桃面绯颊不怒反笑:“既然如此,看在你我二人昔日的情份上,妹妹特来告之一个消息。”
程娘子随之起立垂首行礼:“愿闻其详…”
兰珂若有所思的盯着程娘子,一袭家常的靛青素色交领襦衣,一条长长的同色绫裙,唯一的亮色是那缃色的披帛。满头青丝包裹在石青的布罗里,只有耳后松松的飘下几丝碎发,全身不见任何饰物,轻轻淡淡自有一种沉静的风华。
“姐姐可知最近朝堂和坊间沸沸扬扬的一件大事。”兰珂撩了撩袖口的蝴蝶刺绣,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可是眼角眉梢的幸灾乐祸出卖了她得意的心情。
“民妇一介妇人,怎可知晓国家大事。”
“夫人说笑了。”程娘子轻轻的垂首,并不接下她的话茬。
“民妇?妇人?”兰珂眉头一紧,似初发现般惊诧:“姐姐,竟然已经成亲了?”
程娘子不可置否的微笑:“大中六年,蜀地老家。”
“那姐夫呢?”兰珂四下张望,企图从这小小的书房里探出些秘辛。
“快快请出来相见,小妹可要好好看看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我们的阿越姐姐舍了大名鼎鼎的广陵将军,转投他的怀抱。”
“也叫他知道,姐姐也是有强势的娘家人。”
“不能被他欺负了去。”兰珂娇俏天真的笑说,活脱脱一个一心为姐姐撑腰的好妹妹。
“多谢夫人好意。”程娘子起身谢过,“可惜,夫君已无缘与夫人相见。”
“怎么回事?”兰珂假意询问,事实的真像早已了然于胸。
“夫君……”
“夫君……”
“已于同年役于家乡的一场瘟疫……”程娘子低低陈述,语气里飘散着似噎似泣的悲伤。
“事已至此,望姐姐节哀……”兰珂轻抚上程娘子的手臂,一阵感同身受的悲戚。
“多谢夫人关爱,”程娘子不着痕迹的抽出自己的手,做势假意偷偷轻拭眼角的泪珠。
“姐姐,真是命运多桀。”
“唉……”
“这新欢旧爱,不是死于瘟疫就是死于非命。也怪可怜的。”
好一个痛心疾首的尚书夫人,程娘子在心里冷笑了几回。
“夫人的话,民妇听不太懂。”
“这也难怪,姐姐现在有孝在身,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免消息闭塞”
“妹妹今天可是特意给阿越姐姐带来的消息。”兰珂得意洋洋的转身,一双美目专注的盯着身边的女子,随后才慢慢吐出惊人的讯息:“广陵将军陆唯,对,就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陆唯。真真没想到,平日里满口忠君报国,一个月前被我夫君与庆王爷查出他通敌叛国的证据,十天前被我军先锋射杀与祁连山的黑水河。”
“据说,尸首当场被守候在岸边的野狼叨走了。”
“叛徒的下场也算死得其所。”
“你说是不是呢?姐姐?”
这日,程记杂货铺关门闭户,勾子般的弯月晃晃荡荡的还挂在黑朦朦的空中,天边才开启一肚月白,青山架着半新不旧的牛车,拉着程娘子前往西郊的落霞山。
街坊邻里俨然习以为常,邻接的包子铺刘婶一边热情的招呼顾客,一边和窜门的郭秀才的老娘磕着闲话。
“没想到,这程家娘子深藏不露,居然能得尚书夫人亲自探访。”
刘婶褶皱的老脸上布满羡慕,“老妇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这街口的阳捕头。尚书夫人?那可是能出入皇宫的大贵人啊。”
“你个老货是耳背听差了吧?一个死了丈夫,乡下来的寡妇攀得上这门贵戚?”
郭秀才老娘瘪瘪嘴,自是不信,贼精的目光含着鄙夷,趁刘婶不注意暗地里偷偷从灶边藏了两只大肉包装进有些脏兮兮的衣袋里。
“爱信不信,我可是偷偷从门缝里瞧见了,那华贵的马车,娇俏的丫鬟像极了你家郭秀才画本里的仕女。”
刘婶喋喋不休的一股脑儿把自己见到的全念叨出来,恨不得指天发誓又与有荣焉。“那夫人真真就是仙女下凡……”
“哼…”任凭她说得天花烂坠,秀才娘亲仍是嗤之以鼻,懒得搭理的态度。
“你这是眼红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惦量一下自己儿子的斤两。”
刘婶最看不惯,郭秀才母子的作派,仗着自己会做几首酸诗,自翊才子,也不知道从哪里窥见程家娘子的风貌,垂涎家财,厚着脸皮找来媒人提亲,满心欢喜,寡妇再嫁定欣然首肯。
谁知被青月那丫头当场轰赶了郭老婆子与媒人,毫不留情的扔了采礼。事毕郭婆子四处造谣程娘子先勾搭他儿子的,邻里谁不知道她的嘴脸,压根没人相信。
某日,郭秀才被人套袋殴打,裸身丢弃于街口示众,脖子上挂一幅字画,醒目的淫贼二字,至今还被好事之人津津乐道,郭家母子夹着尾巴做了好一阵的隐形人。
“刘婆子,你说什么……”郭婆子最恨别人旧事重提,当场翻脸,两手插腰,准备大干一场。
吵闹间,一灰衣男子驻足停步,“大娘,请问这程记杂铺的人都去哪里了?”
来人指着门板上写有“东家有事,歇业一天”的通告问道。
看打扮像常年奔波的伙计,听口音却像外地人。
“小伙子是程家娘子的什么人啊?”
刘婶放下手中的活计,懒得再理泼妇状态的郭婆子,亲切的询问。
“受人之托,给程家娘子带个口信。”
“大娘,可知道他们去向?”灰衣男子如实回应,黝黑的脸上写满焦急。
“西郊落霞寺,每年这天程娘子都会去给她过世的夫君点长生灯。”
“多谢…”男子恭手作揖,转眼消失不见。
长安城闻名于世的古刹以慈恩寺最为后世推崇,鼎鼎大名的玄奘法师主持译场的所在地,建有著名的大雁塔,也是法相唯识宗的祖庭。
还有一座西明寺,御造经藏的国家寺院,规模雄伟。寺成后,唐高宗下令遴选五十位大德驻锡,如:律宗道宣律师为上座,“俱舍三大家”之一的神泰法师曾为寺主。
盘扎长安城三年之久,这些大大小小的名寺,居然没有时间游历一翻,对于程娘子来说,也是一种遗憾。
耳边晨钟鼓鸣,阵阵梵音似从天边飘来,余声袅袅,薄薄的轻雾环绕山间,整座寺庙仿佛飞架在云端之上,倒有一种玉宇琼楼的仙景。
小沙弥熟络的将一行人引入一间禅房,青山机警的打量四周,一席动作后,对着青月轻轻点头。
青月推开房门,程娘子缓缓而入,身后轻扣的大门,似乎隔绝了一个世界…
程娘子双手合什,虔诚的对着案几上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礼毕,青衣素裹的女子,手捧三支木香小心的插入炉鼎,丝丝缕缕的青烟在头上打了几个线圈,飘飘扬扬的舞向屋檐,似乎化作了种种祈愿,钻入午夜梦回思念的人心,一枕黄粱幻影里清晰可辩那远去的容颜。
程娘子用手轻轻拨了拨案台边油灯里交缠的线芯,小小的火光越发跳跃明亮,映照在光影里的脸庞肃穆悲伤:“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
“你这样倒走得干净利落,留下的人却不得不在这尘世苦苦挣扎。”
“如果有来生,但愿你投一个普通的人家,过你一直想过的人生。”
供牌的主人好似听到了她的祈愿,那跳动的烛火比先前更加热烈。
“好个情深意重的娘子?”
突然从横梁上跳下一个人来,程娘子瞪大眼,惊骇的酥软在地,手里的香果落了一地。
“你”
“你是谁?”
这是一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年,整张脸有着不同长安城权贵公子的黝黑、粗燥,那灰色的衣衫破旧不堪,风尘扑扑的气息,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风餐路宿。
“我是谁?”少年疲惫的眼里写着讥讽,俨然觉得自己此时像个笑话。
心中的苦更加酸涩,他攥紧拳头,本该飞扬明亮的眉眼拧成一团,有股怒火熊熊而起,他在强迫自己努力压制。
程娘子念头一闪,她感受到少年的怒火是冲着自己而来,却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与此人有过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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